爱与毒(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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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盥洗室的门开了。

他听见杰克在他身后淡淡说道,哦,这箱子……要是知道你会来,我就藏起来了。

柯蒂斯没回头,他的回答是从箱子里拿起那封“道格拉斯亲启”,双手捏住,举到眼睛的高度,刺啦,信变成两半。接着他飞快重复那个动作,把信连带信封撕成碎片,负气往空中一掷,一时像一群白蝴蝶飞舞起来,又都纷纷殒命落地。

仍不解气,他一挥手把那箱子的盖子砰地摔上,拎起来往墙角一砸,咚的一声巨响。

杰克并不发怒,只淡淡叹了一声,你搞出这么大噪音,楼下那个帕金森症的老太太又要上来骂人了。

柯蒂斯整个脊背绷成一条弧线,像一只豹就要暴起攫人的样子。

幸好他尚未出声,楼板先出了声:咚咚咚!楼下有人用扫帚把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愤怒地捅天花板,一连串警告意味的闷响和震动。

杰克笑着哼了一声。呵,还好还好,这次她没上来砸门。

柯蒂斯倏地转过身望着杰克,本打算目光一接上就张嘴说话,结果转身的动作完成之后,话忽然忘在了舌头上。


杰克已经换掉了弹钢琴时穿的黑衬衣和黑皮裤,身上当睡衣披着的,是一件肥大的丹宁布衬衫。

柯蒂斯一眼认出那衬衫是自己的。

而且并非出自御用裁缝们的手笔,是国王微时的行头,布料廉价,洗过太多遍,袖口领口都发了白。柯蒂斯坐稳叛军首领地位、占下半国疆土的后期,其实已足可穿得体面,但他始终不肯扩充衣物,他懂得黑毛线帽、旧呢大衣、破衬衫对他的士兵们的意义。而入主王宫之后,他衣柜里也还留了一批旧衣服做纪念,这件丹宁布衬衫就是其中一件。

他身材比杰克高壮出一个码,那衬衫本来又不太合他的身,此刻在杰克那具病态清瘦的骨架子上晃晃荡荡,下襟盖到大腿处,底下露出两条光腿,一对赤脚。

杰克见他呆住,自己也低头看看,像是刚想起这是赃物,他笑道,是啊,我偷了你一件衬衣。当过小偷,在罗盘区才住得更心安理得。

他用一种欲言又止的手势解掉唯一扣住的一粒衣纽,把衣襟拨到两边。衬衫底下的身体裸露在光的液体里,牙白的皮肤此刻成了银灰色。

柯蒂斯的嘴唇越来越紧,他死盯着杰克的胸口,但盯的不是皮肉,而是皮肉之上的东西:杰克身上多了一个纹身图案,一柄巨大的战斧斜放在胸腹之上,斧头的锋刃砍在心脏所在的位置;斧柄底下一条盘曲的锁链,被劈开的链子断口也就在心脏处。

原来手背上的小斧头只是一点余韵。衬衫像雕塑揭幕后的幕布一样,从后背滑下去,无声掉落在木地板上。

柯蒂斯猛然觉得这一幕十分眼熟,这是今夜他第二次有这种感觉,随后他想起来:第一次在王宫囚室里见到杰克,杰克霍地掀开身上的丝绸被,自暴自弃似的展览出一具青白的、赤裸的身体……

一切如此相似,却又已经面目全非。


杰克侧着手指在自己胸口划拉,动作很不客气,指甲沿着锁链的线条走过皮肤,割出一丝红线,就像他的指尖是手术刀,他正用刀尖剖开自己的肚腹。怎么样?好看吗?我让罗盘区最好的一个纹身师鼓捣了六个小时。

他抬头似笑非笑地瞧着柯蒂斯。我以前是不是嘲笑过你拿斧子当武器这件事?对不起,跟你道歉,其实狮心王理查的武器也是战斧,据说有六十斤重,十字军东征的时候理查经常挥舞战斧,身先士卒,斧头其实是样很美的东西……

在杰克东拉西扯的时候,柯蒂斯把牙关咬得生疼,最终也没拦住那句话,他只来得及压低了音量:……Jackie,跟我回去!

这句话里终于有了国王的震慑力,他从没跟杰克动用过的威胁意味。那后面有一整个国家机器的支撑,就像狮与虎的咆吼之所以令人胆寒,是因为你知道那爪牙真的致命。

杰克的手指在皮肤上按捺的力道突然加重,第一个指节被压倒下去。他瞪圆眼睛,嗓音并未提高,但也变得凶狠了:你还不明白?!是你自己砍断这条锁链的,如果你再把它套回我脖子上,那你跟我父亲有什么区别?

柯蒂斯毫不示弱地凝视他,森然说道,一件行为的性质不可以仅以表面形式判断,这就像争论执行安乐死的医生是不是刽子手一样。你知道我可以不跟你讲任何道理。你尽管随便说我跟你父亲一样,是干预你自由的暴君,但我宁愿让你活着,然后你可以尽情用你剩下的六十年性命恨我,恨得给我一枪,我也认了。

 

杰克的嘴巴闭得像个蚌壳。他伙同他胸口的斧头锁链跟国王阴郁地对峙着,犹如一个没什么可失去、因而无所畏惧的亡命徒。

 

隔了好久,他才低声说,天都亮了,Curt,我累了,让我躺一会儿吧。

 

柯蒂斯望着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一直微微耸起的双肩一点点松弛下去。

 

于是他们一起躺下去,躺在中间带个坑的破床垫上。

柯蒂斯发现那个坑躲不开之后,就自愿充当了第二层床垫。

两人在没命的亲吻和拥抱中,达成了暂时搁置矛盾的默契。杰克的脸挨在他胸口,先是不客气地狠狠咬了两口,牙齿钳起一块肉往上拽,拽出老长才松口,再满意地端详那个猩红清晰的牙印。

他趴伏在柯蒂斯身上,双手搂住他的腰,下半身姿势有点像一只大青蛙,双膝向下,双腿弓起拖在床单上,夹住柯蒂斯的髋骨和大腿。

柯蒂斯只是不动,被咬得生疼也不动弹,犹如拳击手瘫坐在台角,感受着上一场和下一场苦战之间的短暂安乐。


他听杰克笑道,我和你像不像马克吐温的《王子与贫儿》?

那是一个王子与贫苦孩子身份互相调换的故事,小王子流落民间吃尽苦头,“垃圾大院”里长大的男孩汤姆则差点成了国王。

柯蒂斯当然读过那本书,实际上他跟杰克在一起之后就想到过那个故事。他淡淡一笑,不太像,我不会用玉玺砸栗子的[注];“你知道什么是贫穷和痛苦吗?我和我的老百姓是知道的,你可不知道”。

这一句是《王子与贫儿》最后一段,尝过民间疾苦又继续回去当国王的爱德华六世说的话。杰克点点头,半真半假地叹一声,我从前确实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

柯蒂斯摇摇头。知道它干什么?Jackie,你为什么不用那些钱租套好点的房子?我给你的钱足够买一座五星级酒店,为什么要住在罗盘区?

杰克略支起点身子,像嫌他鲁钝似的瞥他一眼,又躺回去。唉,你真的不明白?……你给的钞票是纪念品,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再说,我想知道你从前居住的环境是什么样的。

柯蒂斯窒了一下,胸中一阵酸楚。

他问,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离开基利波?那么你到达戴高乐机场之后去哪儿了?

杰克面露得色。反侦察反跟踪有什么难的?我换了个护照——是啊,我自己也会找人买假护照——我在巴黎、里昂、马赛慢慢地兜圈子,然后进入卢森堡,再从卢森堡回基利波。哦,对了,我在巴黎吻了别的男人……

他故意停下来,如愿看到柯蒂斯的眼睛第二次瞪圆,再乐哈哈地把那句话说下去:……吻了别的男人的墓碑。奥斯卡王尔德,拉雪兹公墓,所有他的崇拜者到达墓前都会吻他的碑石,我从小就喜欢王尔德的童话。

柯蒂斯挪动一下身子,只觉得枕头底下冒出什么东西,刺得他的后颈发痒,回手去掏。本来一直陶醉得眯着眼的杰克却弹起来,去抢那样东西。

当然,他抢不过柯蒂斯。抢不过就把眼睛转到一边,以放弃的姿态表示“随便你看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

柯蒂斯掏出来的是一沓他自己——他自己的照片,印在报纸上的新闻图片,连着那篇报道一起剪下来。边沿的剪刀刃痕明显比较短,他甚至一下就猜到用的是那把剪花梗的金剪刀,也猜出它们被压在枕下是给人临睡前看的。

杰克从那一沓里抽出一张,抖两下,微微一笑。我看到你推行的新就业法了——用减税来鼓励老板们雇佣少数族裔和有前科的人,很有效,每天我路过这条街尽头那家救助站,都会发现门口排队的人少了一些。

柯蒂斯笑了,那教育改革方案呢?

杰克大摇其头,不不,那个有点问题,那个……他警惕地住了嘴,“哈”地一声。套我的话吗?不,让你的幕僚团给你找毛病吧,我不能给你当顾问。

“废朝王子”这个身份,他是永不会忘记的了。

柯蒂斯缄默一阵。这一次,他软绵绵地重复了那句话:Jackie,跟我回去吧,你的病并不是没办法可想,我还有好多计划……

杰克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打断他的话说,这个。他又抽出一张剪报,像舞动一面小旗帜一样,《黄油海盗历险记》,我看到你去参观他们的彩排了,排得怎么样?

柯蒂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排得挺好,改编了一些情节,不过原结局保留了。首演就在三天后,他们给我预留了包厢,我给你预留了座位。

杰克微微一笑,提起双手垫在下巴底下,头歪到一边。你在跟我提出约会吗,艾弗瑞特先生?夜店琴师是很忙的,我得考虑一下。

柯蒂斯也笑一笑。请一晚上假吧,金先生,不然国王会封了那个夜店。

杰克吸一口气,装出畏惧帝王之威、浑身打寒战的样子。喂,即使是国王陛下,也不能毫无理由就查封一家门面吧?

哼,国王当然有国王的理由——我听见那家夜店的调酒师叫你“詹米”,是不是?光这一句话就够了。

(TBC)


【“Jackie,跟我回去。”】




[注:《王子与贫儿》中的小汤姆拿玉玺当做砸栗子的东西。]

21 Mar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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