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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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复习一下王子的美貌(作者已先舔为敬  】


2

王子卧室里那张洛可可风格的核桃木沙发只是看上去好看,坐上半个小时,腰就开始酸了。柯蒂斯站起身来活动,朝床上的人瞥了一眼。

几个小时前,从监牢里提出来的御医替杰克紧急打了几针,止住了血。他替病人听诊,简单检查,又亲手抽血交去化验,最后喃喃说道,这孩子和他姐姐都是我一手接生的……

柯蒂斯最不耐烦听这种讲古。那你肯定知道他的病史,他有血友病或是凝血障碍症?

御医克莱门博士摇头,略轻蔑地微笑又赶快收敛。杰克是纯靠军功升职的,没有靠出身;从下士到准尉,他一直是最勇敢最不怕枪子儿的战士——将军,您听说过有那种病的人还能上前线打仗吗?

 

真正的王子的床,与囚室那张自然又大不相同,金红织锦大床上笼罩着绣花天篷,密不透风的层层流苏像云朵堆叠,床头靠版镀着金,床柱刻出蝴蝶。

蝴蝶是本杰明家族的徽号。屋里到处都是蝴蝶图案:床围,压脚被,窗帘,椅子和沙发的罩套,全都绣着各式各样的蝴蝶。

黄铜门把手,沙发背部浮雕……也都雕成蝴蝶样子。



东边一整面墙上绘着壁画,一个白皙华服少年站立在御花园一丛白玫瑰旁,脚下马靴锃亮,手扶着腰间尺码略短小的佩剑,气宇轩昂;佩剑尖端停着一只蝴蝶,朱红鳞片与人面上的红晕相呼应。

那少年的脸当然是杰克的。

柯蒂斯看看壁画,再看看床上的人。红晕和气宇都没了,只剩几件秀丽无用的五官。那人躺在绫罗堆里,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像缎子上绣出的一块图案,长久弃置在阴暗潮湿的地方,本来雪白的也锈黄了。


国人皆知,王子一直得宠,虽上有长姐,但公主对王座没兴趣,国王和王后都更喜爱儿子,且王子军功卓越,颇能服众,人们始终猜测异日杰克必然接位。不料后来失宠,先是频频缺席重大庆典活动,又屡次被派到境外带队执行危险任务,起初人们都莫名其妙,后来逐渐全国都传开了:王子失宠是因为性取向。

在平民们的传说中,王子寝宫中到处都是男人与男人题材的春宫绣和浮雕。柯蒂斯第一次进来时特地注意找了找。没有。

只有极美极不舒服、极华丽但冷冰冰的家具,跟杰克和他的王室亲属们给人的感觉一样。

最后他总算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那就是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木腿。


他手里有一叠演讲稿,几个小时之后,他就要以新国王的身份首次发表讲话了。他本该去睡一觉,补救一下三十多个小时未眠造成的倦容。国王卧室里那张著名的、用国库黄金买来的奢华大床,他已经梦想了多年——梦想着攻陷皇宫的一夜睡上去,之后把它公开献给国家博物馆。

但身体里某种奇异的力量,像钉子一样把他钉在这张床旁边,无法离去。


那人胸口微微起伏,像一件精美但殊无生气的珠宝。


床头柜上有一只玻璃沙漏,上下都做成蝴蝶形,看上去就像两只蝶吻在一起。房间里安静极了,静得能听见细砂流淌下来的声音。

柯蒂斯伸直两条长腿,无声地舒一口气。

他低下头,继续三心两意地看看讲稿。没看多久,上面的字母已像开舞会似的跳来跳去。

双眼酸胀得像要迸开,他抬手揉一揉,又下意识地转头往床上瞥了一眼。这一次他发现,不知何时杰克的眼睛睁开了;像失去记忆的植物人似的,呆呆瞪着帐顶。

柯蒂斯张了张嘴,没出声音,他看着他,忽然想到:在那不见天日的幽禁岁月里,杰克必定经常这样仰躺看着天花板——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

 

又过了不知多久,杰克开口了:1792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从1793年3月到7月,一共有1250人在巴黎被处死,从大恐怖法令颁布到热月,一个多月有1376人上了断头台……整个社会陷入对断头台的狂热崇拜。

这种开场白实在新颖。

柯蒂斯隐隐猜得到他的意指,他咬住牙缝里的笑,沉默听他说下去。

杰克的眼珠不动弹,只时而睫毛眨动一下,嘴唇开合,气息虽衰弱,但始终不断:人们做出了断头台形状的帽子、饰品、奶嘴,甚至断头台形状的安全套;还有一种流行妆扮叫“断头妆”,女士在颈上系一条红丝带或红宝石项链,看上去就像断头的刀口,绅士们呢,就打一条红领结或红绸巾……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缓缓掉过眼珠,看了一眼柯蒂斯,目光落在他领口露出的脖子上,那儿有一圈紫红淤痕,是被铁链勒过留下的。柯蒂斯先生,你这个就是标准的“断头妆”。

 

柯蒂斯哑然失笑,鼻子里嗤出一道气,同时眼皮一耷拉。他笑了一声,还觉得笑意未尽,又追加了好一串笑。

天哪,一个沦为阶下囚的王子,连带健康自由在内一无所有,竟还有心思语带机锋地嘲讽他!

他摸摸脖子上那圈微微肿起、像个项圈的印子,又看看杰克的脸,想起了四十分钟之前送回来的血检报告内容。

 

杰克的眼睛半开半闭,声音很平静。明天早晨你该做首次公开讲话了吧,柯蒂斯先生?

是啊。确切地说是今天早晨,六个小时之后。

你会宣布自己的新政?

也许会。

比如处死废帝?

比如废除死刑。

杰克的头霍地转过来,颇认真地盯了柯蒂斯一眼,嘴边慢慢出现完全不想掩饰的讥诮的笑。这是起事之初、你招募那些杀人犯、银行劫匪时的允诺吗?一俟登位,就废掉你们这些罪犯的天敌——死刑?

柯蒂斯宽容地一笑,早就料到这种答案似的。你真的认为死刑有用?王子,死刑的威慑力只存在于想象中。公元前428年古希腊的狄奥多德就说过:用死刑来约束人是没有用的。你父王执政的倒数第三年,经济大萧条,物价飞涨,那一年政府处死了1489个人,但结果怎样?犯罪率不降反升,那一年你还没被幽禁,也许你还记得。

他说着说着短暂地走了神。


那份血检报告的结果是:慢性中毒

中毒时间约四个月之久,如果不是昨天旧王室与囚室一并被粉碎,再过不到一个月,杰克本杰明王子就可以稳稳当当躺在御用樱桃木棺材里、被护送到皇室墓地里去了。敢于且有动机谋害王子的,只会是国王本人。

至于为什么要用慢性毒药,大概是怕让王子猝死,死状难看,对王后、公主和舆论毕竟不大交代得过去。

对亲生子尚如此残忍的国王,对人民又能怀着什么心肠?


回过神,面前是杰克惊讶的脸,他耸一耸肩,很意外吧?你以为乌合之众的叛军头目只懂得杀和操,是不是?我确实没机会念完中学,我十三岁时父亲死在矿井事故里拿到的抚恤金,刚够付我母亲的医药费和几年后的丧葬费;我叔父因一桩冤案被处死,我还要帮寡居的婶母抚育他身后的四个孩子,不过我同时打的三四份短工里总有一份在图书馆,靠自学也能读到狄奥多德的著作,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看到杰克的眼神软了下去,但那张嘴巴还是硬的。柯蒂斯先生,我衷心为你的父母感到难过,我猜这份经历在你的各次演讲中一定助力良多、俘获了不少人心,但你不能因为叔父死得冤枉,就主张废除死刑。

柯蒂斯淡淡说道,你当过兵,为什么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士兵被俘虏,人们会呼吁宽待,而杀人犯就必须死?死刑是一场国家跟一个公民的战争,并不公平。只要法律尚未在现有条件下以尽量完善的措施防范某一犯罪,对该犯罪行为的刑罚就不能说是完全正义。

杰克再次讶异地怔住,良久他轻声说道,你还读过切萨雷·贝卡利亚的《论犯罪与刑法》……很好。


在旧政权与新政权交接这一夜,即将正式登位的新国王坐在旧王宫里,与被他推翻的皇室的王子谈论国政。

其时为凌晨三点半,正是黑夜与黎明交替的时辰。

柯蒂斯觉得,这实在是奇趣的一幕。

 

被子上的轮廓缓缓动了动,杰克从被单下边抽出一只手,举起来,看新鲜东西似的转动着看手臂上的衬衣衣袖。你找人替我穿了衣服?

我让克莱门医生替你穿的。

杰克笑了。克莱门医生有没有提到他替我接生的事?说我母亲去夏宫避暑的路上、早产生下我、是他用指甲刀剪短脐带?

我没允许他说这么多,我没兴趣。你在囚室里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让你穿衣服?

杰克轻微地挑了挑眉毛。赤裸会令人下意识感到恐惧、无助、瑟缩,他们认为那样我逃跑的可能会更小。而且那也是一种更彻底的羞辱,衣不蔽体一向是形容流浪汉的,不是么?

他紧跟下去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掉我父亲和母亲?

我说过会废除死刑。

不是死刑,是秘密处死。

柯蒂斯哼了一声。我以斧头做武器,并不意味着我就是个刽子手。

杰克的目光在陷下去的眼窝里闪了闪。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搬到监狱里去?

你不喜欢呆在你自己的卧室里?

杰克笑了,还是那种没有笑意的笑。您让我有机会重温幼时的床和房间,我感激这个恩典。但我还是觉得呆在监狱里安心一点,如果可能,我希望能与我母亲关押在一起。


柯蒂斯在他灰白的颧骨和嘴唇上来回打量,暗忖: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中毒、很可能活不了多久呢?……我要不要告诉他呢?

他嘴里说的是,我不希望背上虐待前朝王室成员的骂名,而且,我跟你父亲不一样。

杰克的话接得很快。那倒也是!舆情可畏,而且你的王位还未稳,先秀一下仁慈宽大,等王位坐稳了再杀也不迟。


柯蒂斯慢慢从地毯上站起来,在杰克的视野中一寸寸升高。他有点恼火,为杰克这种故意的低估和没完没了的嘲讽。

他在心里冷笑道,小命都快没了,还只顾逞口舌之快,如果你心知肚明,那我柯蒂斯敬你是条汉子。

他注意到杰克的舌头溜出来、飞快舔了一下嘴唇。忍不住问道,你要水?

杰克把脸扭到另一边去,过一会儿才说,如果可以,请给我一杯咖啡。

柯蒂斯转身朝外走,他转身时听到杰克以极低的声音说:……我有大半年没喝过咖啡了。

 

他打开卧室门,外面一左一右值守的两个卫兵立正行礼。他对其中一个说,奥利,去找王室的御厨,或者哪个侍女小厮也行——让她去厨房做一杯咖啡,手磨咖啡豆那种,快去。

叫奥利的小伙领命飞奔而去。

他又对另一个说,丹纽,再去找两个护士,两个侍卫来值班。

这时他的智囊团几人过来,手里拿着一沓名单,是明晨受邀来报道、拍摄演讲的城中各媒体。柯蒂斯与他们讨论完毕,刚好看到奥利端着一只马克杯小心翼翼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看杯子,怕里边的东西晃出来。

他欢快地说,头儿!刚才我也喝了一杯!原来手磨的咖啡真比速溶的香!我原来一直以为是阔佬们瞎说的。

柯蒂斯在奥利的后脑勺上扇一巴掌,接过那杯咖啡,推门进去。


他发现杰克的脸歪到一边,已经睡着了。

 

他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把咖啡放在床头柜的玻璃蝴蝶沙漏旁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演讲非常顺利。柯蒂斯没有换上华服,就戴着黑毛线帽,穿着起球的旧橄榄色毛衣和皮靴在市中心的共和广场完成了“就职演说”——当然,这是智囊团的意见,要打造平易近人的“平民国王”的形象,替换坊间那个“恶汉国王”的称呼。

前五分钟他略有忐忑,第十二分钟他收获了第一次小型欢呼。第二十一分钟,百分之八十的听众眼中开始流露崇拜。

最后当演讲结束时,整个广场被几万人的掌声和喝彩所沸腾,记者和摄影师们站直了身体,一边点头一边拍掌。

柯蒂斯悄悄在裤子上擦擦双手的汗,摘下头上的黑线帽,向人们挥舞起来。他的秘书在人群第一排把双手按在嘴角,拼命打眼色,他才想起来:微笑。

于是他笑了。那种贫民窟走出的青年人的诚挚的笑。

这一画面自然成为当日各大媒体的头条图片,“……头戴毛线帽的王,或许比头戴皇冠的王更可靠、更值得信赖……”

 

直到回到王宫,柯蒂斯才觉得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下车时腿都有点发软。

他被告知,杰克本杰明王子的病情陡然加重了。

不用医生说,他也看得出事情不妙,距离床半米就能感觉到高烧病人的热度。杰克像沉睡又像昏迷,脸上的红晕倒是回来了,呼吸时能听见胸腔里隐隐有杂音。

柯蒂斯看了看床头柜,那杯咖啡还在,看液面高度,一口都没动过。

他又多此一举地伸手摸了摸杰克的额头,一种令人心悸的烫,烫得很凶猛,很不祥。


克莱门医生也出了汗,他终于改了称呼。陛下,这里没有医疗器械,连雾化器和吸痰器都没有。王子……杰克需要赶快送到医院去——如果您还不希望他明天就死的话。

柯蒂斯猛地转身,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医生低下头。是我失言了,向您道歉。不过,对您来说杰克没有罪,他父亲折磨他,您没有必要像他父亲那样做,是不是?

话里话外,还是规劝新国王不要虐待旧王子。柯蒂斯不想跟他辩,他挥了挥手,带他去医院吧,治好他。

 

晚上七点,是城中银行家们联合宴请新王的宴会。他还有六个多小时可以睡一觉。

他从杰克的卧室出来,直奔国王套房,告诉埃德加“没有急事不要叫醒我”,然后关上门 ,一头栽进那张大床里,连褥单被子是什么颜色都顾不上看,就睡着了,比昏迷还快。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是埃德加叫醒他的。他闭着眼睛哼道,天塌下来了吗?老国王逃狱去复辟了吗?没有就让我继续睡……

他听见埃德加在他耳边说,喂喂,你还是醒醒吧,老国王倒没逃狱,只是小王子不见了。

柯蒂斯倏地睁开了眼睛。什么?!

 

杰克逃走了。

三个士兵负责押送,两个在前面开车,一个在后面看守担架上的病人。路过商店,后面那个下去买了几罐啤酒,只走开了三分钟,回来发现王子已如黄鹤之杳,只剩一只空手铐留在担架杆上。

两名裁缝捧着连夜赶制的衬衫马甲和西装前来,被柯蒂斯的脸色吓得在门口站住,不敢进来。

柯蒂斯在房间里赤脚站着,面前几个低头耷脑的人。

须臾,他开口说,一个病得只剩半条命的人,你们都看不住?

他并未提高声音。但听他说话的几个人脸都白了。

其中一个人说,我一个小时前就已经让人在全城每条街道的监控录像里搜索了,他跑不远。

 

再过一个小时,消息传来。十一区监控录像显示,杰克本杰明砸了一辆皮卡车的车窗玻璃,开车往城的东郊驶去。

柯蒂斯站在穿衣镜前,沉默听着手下的汇报。他刚接受完理发师等人的全套服务,头发胡子指甲都修剪过了,并换好了整身赴宴穿的正装。

镜中是个十分像样子的年轻国王,身形伟岸,英武不凡,已经捉摸不到一点流浪汉、恶棍暴徒的影子。


他的手下汇报完了,闭着嘴巴等待命令,半天没等到,跟一旁站立的埃德加面面相觑,不由得催了一句,头儿,我派一队人去追吧!保证把那个狡猾的小混蛋提溜回来,让你踹他的屁股。

柯蒂斯仍没说话,他向四周看看,走到落地窗边,从小桌上的水晶花瓶里抽了一支白玫瑰花苞。

花儿很新鲜,据说是市里花店主动送来恭贺新王入主的。他掐掉翠绿的长茎,将花苞小心地插进左侧西装领的扣眼里。

他回头一笑。那些绅士们都这么干,对不对?


说完,他下令道,我自己去。

埃德加脱口说道,还有半小时晚宴就要开了,来不及的。

王室不是有一架御用直升机吗?

埃德加张张嘴,想说即使开战斗机半小时也赶回不来啊。

柯蒂斯笑了。让银行家们多等等吧,我本来也没打算准点赴宴。


(TBC)




【塞了很多暗喻,蝴蝶白玫瑰斧子黑夜黎明毛线帽等等,不赘述。以及好喜欢让王子跟柯蒂斯斗嘴XD (这居然好像是个双向暗恋、但两边都嘴太硬、始终不肯服软认输的故事么……(是的就是  Orz】


04 Jan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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