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毒(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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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是HE!绝对是HE!绝对是HE!】

腥紫色的夜在窄长的窗外越来越深,路灯光和楼宇的光把整个夜漂起来。楼底下的记者和摄影师们越聚越多,他们守在直播车里一杯接一杯喝黑咖啡,精神抖擞。到天明时候,无论“医治无效死亡”或“始终生命垂危”都是绝对的好头条。

所有人都急于知道他的生死,但没一个人会为他的死感到痛苦,除了杰克。很多文章把这些人形容为食腐的兀鹰群,杰克倒觉得不必如此刻毒。世上哪有那么多恶意,只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路罢了。

……人人都有活路,只有柯蒂斯没有。他也没有。那么多平庸可憎猥琐的人,个个都能活得很好,只有勇敢温柔仁慈的柯蒂斯躺在那儿快死了。

这世界不公平。实在不公平。

 

直到被埃德加像押运一样连夜押上飞机,杰克还是行尸走肉似的,随时能垮下去的样子。

他们订了普通航空公司的头等舱。

埃德加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还不到二十岁的他对柯蒂斯有一种介于父与兄之间的感情,但护送杰克是柯蒂斯的严令,他无法违抗。他反复说,我从来没在这种时候离开过他,从来没有。每说一遍,他就用怨恨的目光朝杰克剜上一眼。

——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柯蒂斯把最信赖的亲信拨给了杰克。


杰克一上飞机就抖开毯子,蒙住全身,在座位上蜷缩成一团。

在起飞造成的微微晕眩中,他想起在瑞士读大学时,兄弟会里结识的一个男孩勒吉。勒吉是阿拉伯某个酋长的儿子,人瘦小得像个枣核儿,因为有口音而不爱说话,但跟杰克关系不错。他给杰克看过他的全家福,高胖的酋长站在中间,十二个妻妾和三十五个儿女众星拱月。

勒吉告诉杰克,他母亲在众妻妾中年纪最小,原本是首都酒店的女服务员,有天酋长晏起,又忘了挂“请勿打扰”的牌子,她冒冒失失进屋清扫,掀开被子,被子里是个赤裸的酋长。五天之后她拎着行李走进酋长的豪宅,成了酋长的第十二个妾。十个月后勒吉诞生,他母亲还不足十七岁。

勒吉说,父亲极少来看他,无论是生日宴、足球赛还是毕业典礼,总是缺席,他觉得父亲从来没爱过他。

大学三年级时勒吉向学校请假,他的酋长父亲肾病发作去世,他得飞回家乡去听遗嘱。回来之后他变得更沉默寡言,一个深夜他约杰克出来喝酒,酒后痛哭,说道,我一直以为他不爱我。为什么要等到听见遗嘱的时候,他才肯让我知道他爱我?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

遗嘱里除了留给他最多的房产证券,还有事无巨细的安排:他父亲知道他喜欢化学,已经预好一大笔专项款,等他学成毕业回国就给他建一个私人实验室;知道他谈了恋爱,连求婚戒指都替他备好了,存在银行里。


现在杰克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深夜,勒吉会哭得那么惨痛,双手抓挠胸口,额头抢地,发出狼人似的嘶叫。

这世上最令人疯狂的痛苦之一,是你从某个人的遗嘱得知他有多爱你。


这是个悖论,你只有通过遗嘱才能知道真心;然而等你知道,那颗心也已经停止跳动。来不及了,再也没有机会补偿。

 

而柯蒂斯的遗嘱……像那个沉默的酋长父亲一样,柯蒂斯早就替他安排好了一切,他对他的担忧和顾虑甚至长过自己的生命。

他爱他到了这种程度:最后关头还能忍住了不说那三个字。到死也没有说。

 

飞机越过高广无垠的夜空,他离柯蒂斯越来越远了,隔一片海,也许即将隔一层生死。

他又想起美人与野兽的童话,美人拿了野兽一朵玫瑰,因此不得不陪同野兽住在清冷的宫殿中。野兽奄奄一息之际,美人赶回他身边,给他一个真爱之吻,于是野兽重获生机,变回了王子。

现实中落魄不成人形、变不回王子的是他,“美人”也是他。然而即使他愿意吻柯蒂斯,柯蒂斯也不会因此重获生机,嘴唇和唾液并不能治好脾破裂和内脏出血。美人为了野兽彻夜赶回他身边,柯蒂斯却亲手把他推离他身边。他也许会在异国他乡孤独地死去,身边一个爱他的人都没有。

童话跟现实唯一相同的是,他拿了他的一朵玫瑰;以及,爱。

 

他们在深夜悄悄回到首都王宫中。

洁迈玛一见瘦得像道影子的杰克就惊叫起来,殿下,你又病了吗?

她上去抱住杰克,双手上下抚摸他的后背。

杰克失魂落魄地僵立,半晌才在她怀中放松下来,他的头抵在那女人软软的肩膀上,终于失声痛哭。


他连衣服都不脱,栽在床上倒头就睡,几个小时后睡出了高烧,医生赶来了,低声讨论,在聊“毒性造成的长期器官损伤”等鸡毛蒜皮的事,他厌烦地扯高被子盖住头脸。

不久他模糊感到有人给他打针,手臂上一点尖锐的疼,又有人扶他起身吃药,即使吃药时他也不愿睁开眼睛。


第二天热度退了一半,转成低烧,他继续睡,仿佛打定主意要睡到“消息”传来的那天。


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惶惶不可终日。护士们以为他睡着了,坐在房间沙发上看报纸,小声聊着满天飞舞的谣言:据说国王其实已经死了,只是怕国内大乱,秘不发丧,又有人说国王被击中头部,早就脑死亡,现在是全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杰克霍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吼道,闭嘴!闭嘴!……

两个护士吓得呆若木鸡。

他又抄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啪地掷到墙上。

 

回到宫中第三天夜里,他听到西面传来零星枪声,翌日早晨却似乎一切如旧,连来送玫瑰花的人都没迟到。


埃德加尽管百般不愿,毕竟还忠于柯蒂斯的命令。他进来探望过一次,告知一切安全。杰克问到枪声,埃德加沉着脸说,多谢关心,我们已经摆平了。

再问到柯蒂斯,埃德加的脸色就更难看了。本杰明先生,别这么急,一有坏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的。

 

于是他继续倒下去睡。

睡眠是唯一止痛的办法,虽然他梦里也时时听得到那一声Jakcie。


每一天,柯蒂斯政府官方发表的情况都几乎一样:国王伤情平稳,但暂时无法公开露面。

由于总理的严令,厄洛斯国内接管柯蒂斯那所医院的保密工作倒做得很好,没有泄露出什么细节。而在基利波国内传得最疯狂的谣言里,柯蒂斯目前是厄洛斯国太平间里一具冰尸,他的亲信们正忙于寻找一个体貌相似的替身,代他回国稳定局势。

 

第四天下午,杰克被洁迈玛叫醒。她低声说,殿下,您有客人。

杰克把眼睛闭上。我不见。

洁迈玛把声音压得更低。是公主。

杰克这几天睡得太多,脑子都睡钝了,他呆呆地重复,公主?……

还没反应过来,门被推开,身穿护士衣服的米歇尔走了进来。

 

他们各怀心事地对望几秒,还是拥抱了。米歇尔像是老了好几岁,一头秀发剪短到耳垂处,嘴角也多了几道细纹。

杰克问,你怎么进来的?

米歇尔笑了笑,这儿毕竟是咱们长大的地方,只要那家伙还留着几个从前的老侍卫,要进来就不难。

杰克点头。“那家伙”是指柯蒂斯。他不在宫中,守卫毕竟是松懈多了。

米歇尔在床边坐下来,我刚才也去看了母亲。

杰克摸一摸她的下巴颏,你好不好?我一直担心你。

大卫跟我在一起,我们的生活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替我谢谢他照顾你。如果我有机会出宫,一定去看望你们。

米歇尔的面色变得严肃。听说你跟那家伙关系很好?是么?你为什么去他的外交部当小职员?你疯了?

杰克顿了顿,说,你觉得我就应该像活死人一样过下半辈子?

我们会想办法救你出宫,咱们到瑞士去,或者美国,申请政治避难。不管怎么样你不能替那家伙卖命,他是本杰明家族的仇人啊——是谁让我们有家回不成?亲人不能团聚?……

杰克很想说,当初父亲在位,我倒也算呆在“家里”,却只能被捆在斗室里等死,要说起亲人,父亲待我还不如一个非亲非故的柯蒂斯。

他一时大有冲动,鼓了鼓嘴唇,想问米歇尔“父亲命人暗中下毒,想令我慢慢中毒死掉,这事你知道吗”,不过他忍住了没说,被囚禁的老王已经受到惩罚:失去自由和王位对他来说必然比死还难受,又何必再损毁他在女儿心中的形象?

米歇尔见他不说话,放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怪我那一年没去看望过你?前半年我被父亲派遣到国外去,现在我才知道他是支开我,后来我回来,他仍一直不允许我见你……

杰克把眼睛转到另一边去,说,我没怪你,那是我跟父亲的事情,我不怪任何人。目光触到房间北面放置的《塞勒涅与恩底弥翁》雕塑,心中猛地一阵刺痛。

米歇尔又问,我听说那家伙在厄洛斯遇刺之后,你曾经有机会进入他的病房、跟他独处?

杰克讶异于这消息的准确,转念一想,有人来王子这里烧冷灶,肯定也有人去公主那里献殷勤。他点点头,是的。

米歇尔眼中闪出冷冷的火花,我若是你,一定当即就结果了他。

杰克怔了半晌,叹道,可惜,你不是我。

 

他想要米歇尔留下联络方式。米歇尔摇头,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弟弟。

米歇尔走后,杰克倒回被子里,觉得快累散架了。又想到:米歇尔并没有提到万一柯蒂斯死了、乱军抢入王宫时、手无寸铁的杰克该怎么办。

她没顾虑到这些。而她还是杰克至亲的姐姐。


杰克埋头在枕下,喃喃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你死了就不会有人像你那样待我了。

 

第五天。第六天。马上就要整整一周了。没有消息。或者说,消息太多了,每个消息里柯蒂斯都有不同的情况:变成植物人了;变成泡在药水缸里的一颗头了;脸皮被剥下来换给替身了……


第七天下午,杰克的房间有人来敲门,是王宫副总管。其人四十多岁年纪,柯蒂斯嫡系亲信中的一员,很沉稳可靠的样子。他向杰克微微躬身,说,本杰明殿下,请注意,我现在执行的是国王二十天之前的命令。由于国王没有下令更改,所以……

他严肃地点点头,后面没说的话是:就算国王现在已经死了,他活着时候的命令也照样算数。

杰克怔怔看着他,我明白。

副总管换上有点僵硬的微笑,第一件事,我先要祝福您生日快乐。

杰克看着他的脸,“啊”了一声。

还真是的,这一天是他的生日。二十八岁生日。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有人记得,除了这位王宫副总管。

杰克点头,谢谢你。

这是国王的吩咐,我只是执行者。国王还另有安排,请您跟我来。

 

杰克就穿着旧T恤和运动裤,光脚套上帆布鞋跟他出了门。他们穿过迂回的长廊,向宫殿深处走去。

宫室的结构杰克当然比谁都清楚,他在副总管身后问,咱们是要去……图书馆?

副总管只答道,到了您就知道。

 

结果,他引路的终点是位于最南端的小剧院。

这个剧院只能容纳几十人。由于没空或没条件到公共剧院看表演,国王和王后会邀请歌唱家、小剧团在此专为皇室表演一场,圣诞节或丰收节期间,重臣们也有时会被请来与皇室同乐。

杰克上一次到这里来是四年前的事。他四处张望,大理石墙面上铺装的红丝绒和遮盖舞台的黑幔都换成了新的,一人高的缪斯神像铜灯座也擦得十分光亮,显然新近翻修过。

副总管示意杰克在第一排坐下,便退了下去。

杰克等了几秒,只见黑幔布徐徐拉上去,一个明眸皓齿的欧洲青年走到舞台中间,微微一笑,用有点生硬的英语自我介绍,本杰明殿下,您好,我们是伊塔斯国第二舞剧团的演员,受贵国国王的邀请,特在今天为您献艺,祝您生日快乐,剧目的名字是《黄油海盗历险记》。

 

听到那个剧目名字的时候,杰克的嘴巴陡然张大了。

那青年退下去,音乐响起。演员们从侧幕处纷纷舞出来。

 

这也是杰克病中不知道的事情之一。那日柯蒂斯去探望王后,把几个词写在纸上,拿给她看。

海。黄油。海豚。三桅船。柠檬。流放。

王后把那几个词读了一遍,面上现出犹豫的表情。她说,您是从哪儿知道这个的?

柯蒂斯说,我听杰克说的,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王后说,杰克九岁的时候,我跟他父亲带他到伊塔斯国访问。最后一天晚上,他跟我说看到街上一座剧院挂出一出舞剧的海报,名叫《黄油海盗历险记》,他特别想去看。于是那晚我就带他去了,故事说有一群黄油做成的小人当了海盗,四处漂流,十分快活,还跟海中的黄油海豚交了朋友,后来皇家海军派出船队追捕黄油海盗,打坏了他们的三桅船,把他们流放到不生长柠檬的小岛上……

她戛然止住。柯蒂斯投以疑问的皱眉。王后苦笑,没有了,当晚国内有紧急事务需要我们回国,因此我和杰克还没看完剧就不得不离开了。

 

那就是杰克十几年来念念不忘的故事。

他一直想知道,那群黄油海盗小人后来有没有修好三桅船,回到大海上?他们有没有找到黄油海豚?岛上没有柠檬,他们出海后得了败血症怎么办?

他再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他竟然还有机会把这出剧看完。

 

欢快的音乐像一群蹦跳着上山岗的羊群,脸上涂着奶黄色油彩的“黄油小人” 扬帆出海,手挽手荡漾身体,转圈,跳跃,表现与海上风浪的搏斗;又有与“黄油海豚”女演员的双人舞,表达在波涛间游戏的愉悦。

一切恍如昨日重现。

杰克瘫在座椅里,惊惧与悲伤把他牢牢钉在那儿,就像沉重的船锚把他刺穿了,压住了。

 

《黄油海盗历险记》,这便是柯蒂斯送他的生日礼物。

他悄悄派人到伊塔斯国去寻觅,找到一支懂得表演那出老剧目的剧团,请他们到基利波国来,秘密排练,打算在杰克生日这天给他一个惊喜。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唯一计划之外的是柯蒂斯自己缺席了。

 

杰克忽然从椅子里跳起来,嘶声叫道:停下!停下!求你们停下!求你们了!停下!……

音乐停了,演员们愣在舞台上,托举在空中的姑娘被缓缓放下地,大家面面相觑,又转头盯着像疯子一样大叫大嚷的杰克。坐在侧幕处的乐队成员也忍不住拎着单簧管探头出来看。

杰克还在继续大叫:你们都走吧!都走!求你们!我不想看下去了!

他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用拳头狠狠捶地,吼道,柯蒂斯你这个混蛋,婊子养的!混蛋!屎!凶手!小偷!婊子养的!……

血液里负载的贵族教养令他从来不肯口出秽语,但这一分钟里,他把一辈子的脏话份额都用光了。

舞台上的演员们相顾骇然,纷纷退到幕后去,一时剧院空间里只剩杰克的咆哮声。

 

这时,他听到背后不远处一个微弱的声音说:唉,你在背后就是这么说我的?

 

杰克一下住了嘴,却四肢僵直,保持那个跪姿,一动也不敢动。他一时觉得那是自己脑子里造出来的假声音,因为那个声音这些天一直在他脑子里反复叫着“Jackie”。他甚至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又出现幻觉了。

他瞪大眼睛瞧着面前的地面,大口喘气,看到眼泪和汗珠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木板条上。

 

但那个声音又说话了:Jackie,回过头来,不是幻觉,是我。

 

——“幻觉”会说自己“不是幻觉”吗?可能不会。那么,难道真的“不是幻觉”?

 

杰克慢慢回头的时候,脖子僵得能听到关节的格格声。

 

他看到了柯蒂斯。

 

十几步之外,在剧场北边的小门处,柯蒂斯坐在轮椅里,一只手上缚着固定吊带,另一只手摆在膝盖上。他瘦得几乎脱形,脸部皮肤紧绷在颅骨上,颧骨高高拱出来,两边脸颊现出两片阴影,连耳朵都像变薄了一层。

但那真的是柯蒂斯,活生生的柯蒂斯。

不是杰克噩梦里浑身血淋淋枪洞的尸体,也不是泡在药水缸里的一颗头颅。

 

杰克死死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直到双眸酸痛。他没有爬起身,就在原地放大喉咙,恸哭起来。

他不顾形象地把嘴巴张得那么大,一丝唾液从上嘴唇连到下嘴唇,他从没放任自己哭成这种丑样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

呜呜啊啊的声音在空旷的剧院里回荡,他哭得那么惨痛,仿佛满腔冲天的委屈,终于得以发泄;又像被丢弃在冰天雪地里独自熬过长夜的孩子,终于看到他所依靠的人来找寻他。


他全心全意地哭着,哭得耳朵嗡嗡作响,身体因解脱而空虚乏力,软得像一滩泥。他模糊听见柯蒂斯轻叹了一声,别哭了……我现在这样子,你还要我来走这几步路吗?


他使劲闭一闭眼睛,把眼泪挤出去,又拼命摇头,把脸上的泪珠都摇掉,双手撑地站起身往前走,第一步就软倒了,再往起站,站到一半急着迈步,又摔倒了。就这么东倒西歪、半走半爬地,到了柯蒂斯面前。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柯蒂斯,好像只要认真看一眼、那人就会消失不见。他只痴痴盯着搁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脚,穿黑棉袜和黑便鞋的双脚。

他跌坐在那双脚前边,伸手抚着了柯蒂斯的膝盖,立即像漂流多日的海难者找到救生筏一样,双手紧紧抱着那个真切的、温热的膝头,埋首下去,继续痛哭。

 

他周身感到一种从死亡里复生的疼痛,从内脏到皮肤、每一块肌肉都在疼,就像冻得冷硬的手放进温水里那种细细碎碎的疼。于是他又为那难忍的疼痛而哭。

有一只手降下来碰到了他的头顶,先是指头轻轻碰触,然后整个手掌都温暖地覆盖下来,轻柔地、不断揉搓他的头发,指尖在他头皮上擦出滋滋的声音。

 

他渐渐止住了哭声,脸从被眼泪湿透的裤子上抬起来,望着柯蒂斯。

柯蒂斯的手从他头顶滑下去,重新摆回大腿上。他疲惫地笑一笑,生日快乐,医生本来不同意我乘飞机的,不过,我是国王嘛,他们得听我的。


杰克两腮上浮出筋络。他双眼血红,充满痛苦,带着无可奈何的忿恨,摇摇头,用哑得难以听清的声音说,不公平,这太不公平。

这话并不容易懂。但柯蒂斯点点头,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

杰克咬着牙说,不,你不知道……你能想象到这有多危险吗?你什么都有,你有一切,而我什么都没有,现在最后剩这一点你也要抢。

柯蒂斯用悲戚的眼神看着他,我知道的,Jackie,我都想过。

杰克的眼泪又在往下掉,他厌恶自己似的狠狠抹了一把。你想过?真的想过?针对我的所有恶意会翻成十倍、一百倍,我会被所有人咀嚼在嘴里,嚼得渣滓都不剩,而你仍会是一尘不染的国王……这有多不公平?

柯蒂斯点点头,我都知道。

杰克冷笑。你都知道,但是决定还得我做,是不是?

 

柯蒂斯默然一阵,说,如果你想要走另一种路径,我可以为你安排一个新身份,你可以到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杰克一时没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头颅歪靠着柯蒂斯的腿,像是累坏了说不动话,又像是神驰天外。

良久,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轻笑一声。


柯蒂斯低头看着他的面庞,剧院里蛋黄色的灯光映照上去,眼皮和鼻尖通红着,泛出由浅至浓的玫瑰色,目光仍是晶莹的。


他异常平静地说道,Curt……


柯蒂斯脊椎里衍生出一道闪电似的震颤,传遍全身。他觉得毕生中听过的话要算这一句最最好听。连俘虏基利波国王时,老王俯首那一句“我认输”也比不上这一句;连前几日医生正式告诉他他确定可以活下来了,都比不上这一句。


他听到杰克继续说,那出剧,改天再让他们重新演一遍吧,这一回我怎么也会看完。Curt,我一定得看到结局。

柯蒂斯说,好,这回我陪你看完。


杰克凝视着他,像缔结一个生死契约,结好了,一切笃定了。他伸出手摸到他的手,慢慢拽过来,把脸倚在上面,凄然一笑,宛如在深渊前纵身一跃。


最后他微微侧过脸,一个极轻的吻落在他手背上,轻软得像两片花瓣飘落。



(TBC)



【杰克等待柯蒂斯七天。创世也是七天。第七天,他们得到了安息。

柯蒂斯一直在主动,杰克一直在退缩,但最后这一小段路,是由杰克(连滚带爬地)走完的。他跪在柯蒂斯双脚前的一幕,对应的是原剧中杰克跪下亲吻老国王鞋子和地面的一幕。这一回他自愿卸下了骄傲,跪倒在爱与爱人面前。】



【评论区写长评帮人家回血的姑娘和小伙都是小天使!!!  XD 】



【早起发现长评竟然有那么……多!我爱你们❤】

11 Jan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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