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毒(3)

【绝对是HE!绝对是HE!绝对是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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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日将尽。

金橙光线之中,直升机像一只追逐太阳的巨鸟,掠过夏洛伊城上空。衣冠楚楚的新国王坐在飞行员身边,腰杆挺直,面沉如水,衣领上的玫瑰花苞被风带得瑟瑟发抖。

埃德加坐在后排,不时探头看看柯蒂斯的脸色。地面人员持续把监控结果汇报过来:雷鸟,我是营地,目标车辆从肯特公园大街上了203号公路,正在行驶中,车速中速……前方另一条路上有一支车队可以过去拦截,要不要拦?

柯蒂斯说,不拦截,看看他要去哪儿。

埃德加立即把指令传达下去。

消息继续传来:目标车辆在安德鲁将军大街停下来了!……目标从车中走出,他进了……呃,一家店门……好,他出来了,他手里拿着,呃,一个粉红和米黄的冰激凌甜筒。应该是草莓和香草双球。

埃德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飞行员都嘴角带笑。

只有柯蒂斯没笑。

……目标继续上车了。他现在拐上了沃尔特兄弟大街,向西行驶,车速较慢,呃,应该是在一边开车一边吃冰激凌。埃德加回答,收到了,营地,雷鸟正往那个方向去。

柯蒂斯向后面一伸手,地图。

其实攻打首都之前,城市地图他早就烂熟于心,连下水管道网络都背得下来,但这时他有些不敢相信记忆。以他的设想,杰克或者会火速出城,或者会去找城中埋伏好的内应。地图摊在大腿上,他用手指在地图上划线,王宫→肯特公园大街→203公路→安德鲁将军大街→沃尔特兄弟大街。

画成了一个无形的大半圆。杰克在兜圈子吗?!

如果要出城,只要沿着203号公路一路向东——当然,所有出城的要道口早都设了路障。王子应该明白城中如今处处重兵,除非他的人在城中藏了一架空天母舰,否则实在是插翅难飞。

像昨天那样妄图用铁链制服他,以及今天这样必将落败的逃佚,这种无谓的挣扎,意义是什么呢?

屡败屡战,仅仅是为了精神上的自我鼓舞?

柯蒂斯合上地图,手不由自主地去摸脖子上还没彻底消肿的印子,转头俯瞰脚下都城建筑。

地面再次发来消息:目标又停车了……地点是城西公墓。目标下车了……他徒步上了公墓山坡。

 

黄昏已昏黄而暮未暮的时候,直升机停在公墓山坡下。

他们在空中早就看到了独自坐在墓碑前的杰克本杰明。王子应该也早就听到直升机的轰鸣,但他始终没动弹。

柯蒂斯跳下机门,回头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没我命令,不要过来。

埃德加从后腰抽出一把手枪,递给柯蒂斯。

柯蒂斯推开了。

埃德加急得瞪眼,嘿!你真想创造国王登基当天就被枪杀的最短王朝纪录?

柯蒂斯失笑,摇摇头。得啦,埃德,老实坐着玩会儿手机游戏去,我心里有数。

 

他低头跑出直升机的旋风范围,然后缓下脚步,一步一步向百米开外的杰克走过去。

那个人的影子在视野中一点一点扩大。他胸中的情绪十分异特,不是愤怒也不是轻蔑。他本能地感到危险,就像野兽嗅到兽夹的铁锈味,或是枪口的硝烟气。

心脏的一小部分敏感触须警惕地蜷缩起来,但又有一股偏向虎山行的热血和恶意,驱动他的双腿往前走。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柯蒂斯经常想起这个堪称决定性的下午,有一部分的他就像摆脱躯壳、悬在半空中一样,以怜悯的目光看穿此后一切血光与荆棘。


距离杰克还有五步远时,他停了下来。

杰克仍然没回头,像一座线条过于细腻逼真的雕塑;一条腿弯折向里,一条腿竖着,下巴搁在竖起的膝盖上。

他的白衬衣只剩两粒扣还系着,上面大半截胸口露在外边,底下是旧棉布黑白格子睡裤——昨天柯蒂斯随手从衣柜里拽出来的两件,让克莱门医生给他穿上;脚上是软底便鞋,黑天鹅绒鞋面上绣有王室的蝴蝶徽号。

现在鞋上全是泥,金蝴蝶陷落在泥涂中,再也飞不起来的样子。

柯蒂斯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侧脸,脸上仍是一团病态红晕,那种表情难描难画,像是跑累了,又像是根本没打算跑。

就在这一刻,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带走温暖与光线。城市和墓地被夜晚接管了。

 

柯蒂斯想了想,走过去,在杰克身边坐下来。


他开口读出墓碑上的名字:格兰特·金。

 

他听见杰克很轻很慢地出了一口长气,能听到胸腔里的隐隐鸣音。其实应该是格兰特·金准尉,他们没有把军衔镌上去。那群胆小如鼠的人。

由于下巴抵在膝盖上,他说话时头颅微微点动。格兰特是我的副手——刚开始入伍的时候他军阶比我高,还教过我枪法。后来我们就平级了。我被迦斯国俘虏那次,他本来可以走的,但他执意要留下陪我。我没有兄长,他一向待我比我能想象出的最好的兄长还好。我被幽禁的第三个月,格兰特托人传信进来,说已经召集了一批我从前的死忠下属,打算在平安夜宫中举行晚宴庆典的时候,趁乱救我出去。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距离出城只剩几公里……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圣诞节夜里,他就被处决了。


柯蒂斯终于开口提问,你怎么知道他葬在这儿?

枪决和葬礼,我父亲都让人在囚室里做了全程直播。他说完,终于转头笑了笑,双眼是高烧病人那种特有的泪汪汪的样子。你看,我就像个带致命病毒的病原体,所有我身边的人都会被毒死。

他缓缓转头,看看远处的直升机和用枪遥遥瞄准此处的埃德加。你是不是以为我想逃跑、择日复辟?不,自从亲眼看着格兰特死掉我就死了当王的心了。你也千万别为难克莱门医生,我只要求他给我打吗啡和肾上腺素,他是真心实意担心我会死,才求你允我去医院的,他不是骗子,也不是帮凶。


柯蒂斯把目光转到墓碑上去。如果你只想到墓地,你可以向我要求,要求来祭奠同袍,我会同意的。

然后派一队人押我过来,是不是?

柯蒂斯在心里说,不,我会亲自陪你来。

但他没说出口。


杰克默然好一会儿,说,那么我现在向你要求一样东西,可以吗?

他牢牢盯着柯蒂斯,眼白被血丝网着,一片浑浊,目光因为疲惫柔软了一瞬,又死性不改地补上一句:放心吧,不会向你要王位的,你头上那顶毛线帽王冠,我可不想要。

柯蒂斯叹一口气,你想要什么?

杰克的目光落在他胸前,说,这朵玫瑰花。


柯蒂斯跟着他低头看看自己胸口,有点惊讶地发现,那朵白玫瑰竟然开放了。

他折下时它是个花苞,短短几十分钟,它不声不响地在他衣领的纽扣洞里,开了。


可以,拿去吧。他说。

杰克一只手撑着草地,探身过来,伸手抽出了那朵钮孔里的白玫瑰。


在最贴近的那一刹那,柯蒂斯再次感到了迫近的高热体温,以及被高热蒸出的独特的、杰克身上的气息。不是香气也不是体汗,竟然是有点甜滋滋的孩童的气味,不大像成年人;

还有……草莓和香草味,这时他看到杰克衬衣胸襟上有一块冰激凌渍子。

那股气息透过鼻腔抵达心脏,柯蒂斯陡然觉得心跳得有点快,像是意外窥见了什么极隐秘又刺激的画面。


杰克拈着玫瑰短短的一截花茎,面对墓碑凝睇半晌,小心翼翼地扬高手,把那朵白玫瑰放在碑石顶上,喃喃说道:格瑞,兄弟,对不起,对不起……

 

隔了一会儿,他抽抽鼻子,叹一口气。玫瑰花是你赴银行家晚宴用的,是不是?

你又怎么知道?

车载电台里有报道。你居然就这么穿着西装坐在地上,打算一身泥巴去赴宴吗?今晚的媒体们可有福了,明天头条——“流浪汉国王不改本色,满身污泥登堂入室”。

柯蒂斯淡淡说道,不要紧,裁缝们做了三套一样的。一套烟灰,一套纯黑,一套海蓝,我可以替换。

杰克又转头,懒洋洋地看了两眼他身上的黑西服。

柯蒂斯准备着继续听他的嘲讽,却没料到那人说的是,烟灰色的更合适,你身材好,第一次亮相私宴,穿亮色西装更好,能表达一种精神。

 

他居然夸了柯蒂斯。

柯蒂斯愣了一秒,也不知该惊讶、警醒还是该高兴。

 

他咳了一声,站起身。既然你说你不想逃,那就走吧。

杰克仰起头看看他。不,我不能。

柯蒂斯为之一窒,刚要说话。杰克低头扯高了睡裤的宽大裤腿,露出小腿和脚踝,脚踝骨肿成了网球大小,四周一片淤血的赤红色。他摊摊手,一笑,笑得竟似有点得意。你看,统治者先生,这一次我没法起来,也不是因为想跟你的权威作对啊。

柯蒂斯蹲下,伸手按了按他的脚踝骨,肿起处皮肤烫得像底下包裹一团岩浆,骨头倒没断,不过看肿胀程度,韧带是伤得很厉害了。

扭伤这么重,你是怎么上这个山坡的?

杰克耸耸肩,连滚带爬呗。

柯蒂斯再次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伸出一只胳膊,来,我扶你走。

杰克脸上仍是那种懒洋洋的嘲讽的笑。像在战场上搀扶伤兵那样?可惜咱俩即使打仗也不会是战友……

他终于像赏赐似的抬起一只手,柯蒂斯握住他手腕拽了一把,让他借力站起身,再把他的手臂绕在自己脖颈上。


杰克的身子密切地挨了上来。体热立即透过薄薄衬衣,顽强地钻进柯蒂斯的西装里。他比柯蒂斯矮一些,柯蒂斯需要略为弯一点腰。他们就这么倚靠着,一步一顿地往前走。

杰克说,你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属下,为什么不过来帮忙?他们喜欢看国王干体力活是吧?

是我命令他们不要过来。

杰克转头,在这种近得反常的距离看了他一眼。你就不怕我掏枪或者掏匕首,弑了你这新君?

柯蒂斯简洁地说,我不怕。

他也转头看了一眼杰克,看清他眼角处眼皮上还有毛茸茸的眉毛的余韵,看清了他下巴中间那道凹缝,缝里有几段极短的、没理干净的胡茬,看清了眼眶和嘴唇柔和的曲线。

杰克每一口呼吸的起伏都透过相挨碰的地方传过来。他听到他用极低的声音说,哦,那杯咖啡我看见了,谢谢你,柯蒂斯。

 

听到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柯蒂斯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

爱就在这乱糟糟的时刻猛然降临。就像散弹枪打出的一簇子弹,毫无章法地击中他,重创了他的心脏。

他感到突然侵袭全身的柔情,每一寸皮肤都冒出鸡皮疙瘩来了。

那气息如此迫近又清晰,像爱,像战争,像毒液,更像死亡。


他太困惑,太不安了,以至于不得不拼命找话说来掩饰。喂,你,你下午为什么要开车兜那么大一圈?

为了买冰激凌啊……我这一年有300天都在想念那家的冰激凌。

发高烧还吃冰激凌,这是王室特有的治疗偏方?

杰克发出有点迷迷糊糊的笑声。反正我肯定活不久,不顾忌那么多了……

柯蒂斯心里一悚,难道他已经知道慢性中毒的事?嘴上问道:你又没现金,用什么买的冰激凌?也当了一回劫匪么?

我才不跟你们一样……我用扣子付账,衬衣上镶金边的扣子……


柯蒂斯架住他的那半边肩膀沉了一下。杰克的身子往下坠去,口中喘息粗重。

柯蒂斯低声道,士兵,起来!


杰克忽然说:妈妈。


柯蒂斯被唬了一跳,他把眼睛凑到杰克的脸前面,发现他瞳孔里的光是散的,已经不聚焦了。他喘着气喃喃说,妈妈……还没结束呢,让我多留一会儿……海水温度太高了,黄油和海豚快融化了……三桅船流放,流放到,到没有柠檬的地方,这太残忍,妈妈,不啊,还没结束……


是谵妄。他陷入了高烧造成的幻觉和谵妄。吗啡和肾上腺素的效力消退了。

柯蒂斯竭力想扶住杰克的身子,那身体却坚决而持续地瘫颓下去,最后成了他手臂里软绵绵无知觉的一条。

 

杰克没有装病。他用来短暂提振精神的吗啡和肾上腺素,洗劫了他最后的体力。

那之后的一大段时间,他就一直飘荡在无意识的边缘,就像一艘小船在日月无光、狂风暴雨的波涛间辗转。

因此有很多事他都不知道。

比如,他不知道柯蒂斯那晚按他的建议穿了烟灰西装去赴宴,着实光彩照人,其英挺形象与上午演讲时反差如此之大,媒体们如获至宝,新闻惊呼“新国王攻占时尚版面”“这或许是史上最英俊的君主”……


他也不知道柯蒂斯命人把王宫里采光最好的一个房间——也就是国王的书房——改成病房,人们连夜把大型小型的医疗器械运进王宫。两队医生护士来来去去,一队治肺炎,一队治中毒。

有医生谨慎地进言,说病人的健康几乎是片废墟了,没人敢保证在断壁残垣上能再造起城堡来,况且……

他总算及时地住了嘴,因为国王的目光。柯蒂斯笑了笑,我不需要你们“保证”什么,不过啊,国境最北处苦寒之地有座科尔犹城,我有个小兄弟是那儿的人,他说家乡的医院就缺好医生,哦,据说在那儿的户外尿尿都得拎根棍子,边尿边敲打,因为一尿出来就冻得支住了。医生们,如果治不好病人,你们在科尔犹上厕所的时候可别忘拎棍子。

他说完这番话,身边的埃德加等人都青面獠牙地笑起来。

 

杰克也不知道柯蒂斯去见了他母亲,前朝王后。

王后被软禁在王宫东翼一套最好的客房里。她不肯改口称陛下,只叫“将军”。柯蒂斯也就由得她。

他说,夫人,您的儿子病得很重,您想去探望吗?

王后攥紧搁在膝盖上的纤白双手,手背上筋络浮出。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将军,您会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给杰克,是吗?

那自然。即使他不姓本杰明,只是个街边流浪汉,我也会这么做的。

王后点点头。那好,那我就暂时不去探望他了。

柯蒂斯也点点头。他在纸上写了几个词,推到王后面前。夫人,您知道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杰克更不知道的是,柯蒂斯在宫中时,每天处理完国政之后总会过来看看,不管是多深的夜里。有时他在床边站一会儿,有时在地毯上坐一会儿。

 

这些杰克统统不知道。他只负责昏睡在橡胶管的网络里,像一片从花冠上掉落的白玫瑰花瓣。

 

这么过了十几天之后,他能短暂清醒五六分钟了。

他有时要求护士把电视机打开,让他闭着眼睛听一会儿。护士替他换台,音乐,他摇头。电影,《007之金手指》,再摇头。亲子真人秀,大幅度摇头……新闻报道,“国王今日访问孤儿院”,他轻轻点头。

听了五分钟,他就再次昏睡过去。

就这么每次醒来听一点新闻,柯蒂斯到外省巡视、发表演讲,柯蒂斯组建新内阁,柯蒂斯亲临飓风灾区……断断续续地,他知道柯蒂斯越来越受欢迎,舆情一片大好,民调支持率达到惊人的、史无前例的87%,他父王支持率最高也不过是65%。


柯蒂斯从没在他清醒的时候出现过。


(TBC)


【“我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手呢”(和珅打手.gif


这一章白玫瑰仍然担负起象征意义。在童话中,美女因为拿了野兽的一朵玫瑰,就不得不每天陪伴野兽住在王宫里,但最后爱上了野兽,亲吻,结婚,大团圆。杰克向柯蒂斯要了一朵玫瑰,这就等于签下了卖身契……啦啦啦


吃冰激凌弄一身是塞巴斯蒂安自己的梗。


本来打算绝症男友那边要加入轮更的,但前边这些过于喜爱的情节不突突完这几天简直睡都睡不踏实了_(:зゝ∠)_……

反正绝症男友交排版的死线已经有了(远目 】

05 Jan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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