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镜】番外一:雾中人(中)

大结局点这里

上一章:

* 果然还是需要一个“中”……



3

搬家是埃德加提出的。他跟海莲背后商议:这城里回忆太多了,这么住下去,柯蒂斯永远不可能走出阴翳,永远没法振作起来。

他以为需要努力说服,没想到柯蒂斯很痛快就同意了。赶在海莲不方便行动之前,他们收拾简单物品,搬到一个边远小镇,该处盛产橄榄、柑橘。按柯蒂斯的意愿,他们买下一座种植园,住处就在园子旁边。

索菲进入当地学校上学,很快交到新朋友。比利跟着种植园工人快乐地忙碌,一春天就窜高半个头。自从知道要当哥哥,他忽然就有了稳重少年的模样。海莲的肚子日渐饱满,不过仍能稳健地指挥家务,以及在柯蒂斯背后偷偷跟埃德加亲吻。从前的旧仆人,有几位放心不下,跟了来。人们晚上一起做婴儿小衣小鞋,布置婴儿房间,也就跟家人一样。

新家充满平淡的欢乐。偶有阴霾,是索菲提起杰克的时候。有一次她抱着采的野花跑回屋子,柯蒂斯问,这是什么花?

索菲就像所有小孩一样,逢有大人有事向她请教,会格外兴奋。她说,是长春花!长春花能开大半年,我还会背一段关于长春花的诗呢。

柯蒂斯微笑说,那你背来听听。

索菲便背道:那边绿荫中的樱草花丛,有长春花在把花圈编织。我深信每朵花不论大小,都能享受它呼吸的空气。四围的鸟儿跳了又耍,我不知道它们想些什么,但它们每个细微的动作,似乎都激起心头的欢乐。

她背诗的时候,屋里远近几个人都站住了听,嘴角都带着微笑。

柯蒂斯轻轻鼓掌,真美,索菲好厉害。是老师教的吗?

索菲说,是以前杰克教的!

一听到那个名字,不远处的海莲和埃德加都吸一口气。谁知柯蒂斯浑若无事地笑一笑,我猜到是杰克教的,老师教的你背不了这么熟。花拿来,我给你灌一只花瓶插上。

那两人互看一眼,都做个松口气的表情。

他们以为柯蒂斯真的没事。但那天晚上,柯蒂斯没来吃晚饭。卧室里也没人。埃德加问了一圈,才知道柯蒂斯下午就到橘园去散步了。

他提着灯跑到园子里去,在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橘树之间找了半天,才看到不远处有一星火头,明灭闪动。

他奔过去,一巴掌把柯蒂斯手里的烟斗打翻在地,一脚踏上去,再踏,再踏。

柯蒂斯倚在树上,静静看着他发怒,也不说话。

发泄完了,埃德加说,你要觉得活着没意思,我给你从背后再扎一刀。抽烟多慢啊!医生说了,你这个肺,如果抽上烟,至少三年才能死得了。

黑暗里,柯蒂斯似乎叹一口气,苦笑道,三年?我怎么记得是两年?

埃德加长吁一口气。两个人默默站了一会儿。埃德加说,你答应过给我儿子做教父的,教他打猎、打架、写情书。我儿子结婚之前,你可不许死。

柯蒂斯说,好,我知道了。

他们并肩往回走,柯蒂斯说,你这么确定是儿子?

是海莲说的。她说以前一个吉卜赛老婆子给她算过,她不管生几个都是儿子……

 

那次之后,埃德加悄悄跟索菲做了个交易:只要不再提杰克,就弄一只小狗来给她养。索菲答应了。

小狗领来了,是村里医生夫妇家的母狗新生的。埃德加带她去挑狗。母狗躺着,五六只狗仔拱在乳头附近。主人家抱起一只说,这只是头生,个子最大,瞧这腿多粗,爪子多大,将来是个捕兔子的猛将。

索菲却指着最小那只,那个呢?

主人笑道,那个是最末生的,有点弱,一般大家都不挑最小的,怕不好养。

索菲说,那我就要它吧。

抱回家,大家都来围观。柯蒂斯一见就说,这么小?是不是末生的狗?怎么选了一只最弱的?

埃德加朝索菲一努嘴。是你女儿钦点的。

索菲抬头说,万一没人要它怎么办?被挑剩下,它会难过的。

柯蒂斯笑道,好,那你要对它负责任,照顾它,给它喂奶喂食,不许假手别人。

索菲拍拍胸脯,表示没问题。

海莲手撑着腰站在一边,说,取什么名字,想好了吗?

比利踊跃说道:我有一个好名字,叫“法老”!怎么样,威风吧?

海莲和索菲都说:难听!

埃德加说,这是索菲的狗,让她取名吧。

晚饭时索菲郑重宣布,给狗命名为“拖鞋”,因为它跟她的拖鞋一样大。

比利不以为然,低声咕哝,这算什么窝囊名!他转身问道,妈,我弟的名字能让我取吗?

——母子关系挑明之后,海莲说,你想叫什么都行,还叫姐、叫我名字都可以。比利说,我早就想叫妈了,有妈能叫,谁愿意叫姐!

海莲说,你是不是想把那个“法老”的破名字给你弟?不行!……你弟弟的名字,得首领来取。

比利说,为什么?

海莲悄声说,首领福大命大,他取的名字,吉利。

 



4


田园生活确于健康有益,一个夏天里,柯蒂斯的健康日渐恢复,失去的体重和肌肉也慢慢长回来,他晨起跑步或骑马,下午到种植园干活,之后跟比利到河里游个泳,回家吃饭。拖鞋已经长得比家里最大的鞋子还大,知道主人何时回来,到时间就在门口卧着等待,专等柯蒂斯推门进来,扑到他腿上摇尾巴。

比利说,真奇怪,明明索菲喂它喂得最多,为什么它跟首领这么亲?

埃德加说,我听养斗犬的人说,狗天生能认出一个群里谁是酋长,然后狂献忠心。

比利撇嘴,轻声笑骂道:小杂种。

远在客厅里布置餐桌的海莲说,比利,又说脏话!再让我听见,拿刷子刷你嘴巴。

比利一吐舌头,更小声地说,变成妈以后,越管越严了。埃德加拍拍他肩膀,同病相怜地点头,也小声说,连袜子都不许我乱扔了。

狗铃铛叮铃叮铃,拖鞋摇着尾巴,跟柯蒂斯上楼去了。比利往那边看一眼,悄声说,你觉得首领……好了吗?

埃德加摇摇头,很肯定地说,没有。

比利说,但他饭量也恢复了。昨天他还讲了个笑话,当时大家都笑,他也笑得很开心。

埃德加仍然摇头。那都是假的。他永远不会让人看出他的痛苦。他也永远不会好了。

这时,楼上传来狗叫声和柯蒂斯的笑声。

 

秋天,国王离开王宫,到北方城市巡视。集市上的人偶尔谈起,白天索菲陪女佣去集市,听到了消息。晚上,柯蒂斯给她和拖鞋念睡前故事,念完了,柯蒂斯把拖鞋抱下床,放到门外去,回来给索菲盖好被子要走。

本来每天此时,索菲都闭眼等待额头吻,这晚却睁着眼说,爸爸你去过V城吗?

——V城,就是国王巡游所到的地方。

柯蒂斯说,没有。怎么了?

索菲眨眨眼,咱们能不能去那儿玩?

柯蒂斯明知故问:能玩的地方多了,为什么要去那儿?

索菲低头,手指捻着被子边钻出的一根线头,捻成绞索状。柯蒂斯坐下来,等她说话。索菲终于小声说,听说可好玩了,有露天表演,花车游行,还有焰火,国王也在花车上,也穿狂欢节衣服。

柯蒂斯故意说,国王有什么可看的?新发行的银币,我给你换一枚,上面就有他头像。

索菲知道不说实话不行了。她看着父亲的眼睛说,我想念他,我想见他。

柯蒂斯说,你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以为你忘记他了。

索菲说,我只是怕你不开心,就不提了。我没忘。他爱我,我也爱他。他那么好,又那么美,怎么可能忘了?

柯蒂斯心如刀割,面色惨淡。索菲从被窝里爬起来,坐到他怀里,摸着他的胡子说,我知道你也想见他。咱们就站在人群里,等花车经过时看一看他,好不好?他不会发现的。

柯蒂斯微笑道,人群里有个小美人在发光,他怎么可能不发现?他一回头,哟,那不是索菲吗?

索菲点着他的鼻子说。傻爸爸,咱们都戴着面具呀。

 

埃德加极力反对,海莲再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他不太愿意远行。反而是海莲说,去散散心也好。

私下里,她对丈夫说,你让他看一眼吧,看到杰克过得好好的,可能他就真的死心了,好好过下半辈子。以后,国王是国王,果农是果农……放心吧,我跟你儿子讲好了,让他安心等你回家,再出来!

 

他们于狂欢节庆典前一日到达V城,城里到处是赶来参加节庆的人,旅馆都住满了。幸好城中尚有柯蒂斯的旧部,尽心尽力帮他们找到一处好地点的房子,安顿下来。

庆典当天一大早,埃德加去敲柯蒂斯的房门,担心他还没醒。里面说:进来。

推开门,他发现柯蒂斯早就穿得停停当当,立在窗前。有一瞬间,他想开个玩笑,说“首领你像是要去约会”,但立刻有一股旁观者的哀伤击中了他。

他在门口等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还去不去?

柯蒂斯终于转身。去!

 

参加狂欢的人,有的戴了面具,有的没戴。埃德加没有戴,柯蒂斯戴了一个白色鸟嘴面具,索菲戴了一个猫面具。她骑在埃德加肩头,视野开阔,每辆精心装扮的花车都让她欢呼。等到由骑兵队前导的皇室花车过来,她反倒不出声了。

在市长等官员簇拥之下,年轻的国王坐在车上,头戴长长孔雀羽毛装饰的帽子,身上披的墨绿大氅也绣着带金眼的孔雀图案。

人群中涌起海浪似的呼叫,他站起来,微笑向人们挥手致意。

埃德加的头被索菲的腿夹住,转动有点困难。他悄悄看了柯蒂斯一眼。柯蒂斯站着一动不动,脸被面具遮住,看不出喜怒。国王的车一下就过去了。他松一口气。

不一会儿,只听钟声遥遥响起,那是国王敲响了铜钟,象征节日正式开始。

庆典临近尾声,人们开始散去。他们步行走到马车处,一上车索菲就把面具扯下来。柯蒂斯却半天没摘,只透过面具上的眼孔,望着外面。

埃德加敲敲壁板,马车缓缓启动了。他说,首领。

柯蒂斯转过头。嗯?

埃德加指指脸。柯蒂斯像刚想起来似的,“哦”一声,把面具取下来。埃德加说,好了,见也见到了,这次你们俩高兴了吧?

索菲说,高兴!杰克的新衣服好漂亮。爸爸,我也想要带孔雀毛的帽子。

柯蒂斯说,他生病了。

其余两人一愣。索菲说,谁?杰克?

埃德加说,他刚才在花车上好好的,笑得那么精神!

柯蒂斯淡淡说道,我看到他用手指捏住眉毛中间的地方。他头痛时就会那样。刚才那一小会儿,他捏了两下。

埃德加和索菲面面相觑。柯蒂斯说,你们都没看到?

那两人摇头。柯蒂斯又说,还有,他起身的时候有点困难,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没能起来,扶了一下市长的肩膀才站起来……

他又转过头,把目光投到外面去,不再说话。

 

狂欢庆典持续三天,第三天傍晚的节目是露天音乐会。他们计划看完这场音乐会,翌日就离开V城回家。

一段演奏结束,人们正鼓掌,忽听一阵惊呼声响起。音乐会暂停,台上音乐家和观众们不知所措地张望。

埃德加身边一个中年妇女惊慌地问丈夫,是不是有刺客?咱们快走吧。她丈夫说,不行,就算挨枪子,我也要听完舒伯特的四重奏。

 

音乐会在暂停之后继续下去,但人们大多无心听音乐,只顾窃窃私语。

他们回到住处后,夜里有消息传来:音乐会上国王昏厥倒地。埃德加问柯蒂斯,明天……走不走?

柯蒂斯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道,再等两天。

埃德加惦记怀孕的妻子,心急要走,哼一声说,等到什么时候?他有一大堆医生护士围着伺候,你留在这儿算干什么?

柯蒂斯不说话,慢慢抬起头,看他一眼。

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埃德加心里像被扎了一下,他叹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把声音放柔和,好,两天就两天。

 

然而消息竟一天比一天坏,国王高烧不退,病势大为不妙,糟的是因为隐瞒病情,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两天之后又两天,两天之后又两天,他们始终没能成行,埃德加也不再催促。

一个星期过去,城中谣言越来越可怕,说国王吐血不止,水米不进,兼之疯病发作,肯定坚持不了几天了。

柯蒂斯的旧部下颇有神通,买通了国王下榻的府邸里的仆人,得到确切信息:其实病到这个程度,一半是国王自己造成的,他情绪消极,缺乏斗志,对待医护人员态度暴躁,稍有力气就把食物和药扔得满地都是。

第八天晚上,国王的一位侍卫飞骑而去。他被派去召托马斯亲王前来。这意思就是,人们认为他已经没有希望,要召亲王来听遗言了。

 



5


柯蒂斯说,半小时,我只要半小时。

埃德加不断摇头。你疯了……不行,你不能进去,太危险了。


柯蒂斯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转一圈。他垂着头,两手就像要打人似的,不停攥拳,再松开,再攥紧,再松开。

须臾,他抬头,说的还是那句话:我只需要半小时。

埃德加说,半小时你能干什么?!作法?招魂?念一套起死回生的咒语? 

他又说,你也不欠他什么。这次是他自己……他想说“寻死”,但这词太残忍,想起昔日杰克的好处,他心中一软,没说出口。

柯蒂斯眼睛下面两片深深阴影,这些天他没一夜能睡好。他沉着脸说,即使那个人不是杰克,是个陌生人,如果我知道有办法能救他,难道不该试一试?连耶稣都说:你手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辞,就当向那应得的人施行。

埃德加说,你想告诉他你没死,你以为这样能让他活命?

柯蒂斯摇头,他眼里燃烧着一种危险的火焰。不!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没死……可能什么都晚了,他已经听不见,也看不到。但如果我不去看一眼,我没法原谅自己。

埃德加瞧着那张扭曲的、可怕的脸,想起妻子的话:让他看到杰克过得好好的,他就能好好过下半辈子。

——如果杰克死去的时候,他就在咫尺之遥但没去看一眼,可能他下半辈子就毁了。

——也可能,他就没有下半辈子了。他本来就缺乏生趣……

想到这儿,埃德加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你等着,我去安排。

 


他们的“内应”说:二十分钟。

凌晨四点,是人最疲惫、最容易打盹的时间。在病房值班的两人的咖啡里加一点“药”,就能让他们睡得人事不知,但每隔大概半小时,医生也会过来巡视,因此为保险起见,最好只停留二十分钟。

那天会有两拨外人进来,第一拨是殡仪馆的人。国王的秘书官请殡仪人员来谈棺材的材质尺寸,以及防腐事宜。

第二拨是修马车和钉马蹄铁的。他们让柯蒂斯下午跟修马蹄铁的工人一起进来,然后把他藏到储存室的苹果土豆后面,等待凌晨时机到来。


他在储存室里等了十个小时。为了不便溺,没有喝水,当然也没吃东西。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蜷缩在麻袋之间是极不舒服的,没多久就腰酸背痛。好在四周都是水果蔬菜,气味倒不难闻。外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时而传来。想到杰克就在楼上,想到他身边的人正为他的死做准备,准备填入防腐的乳香没药……柯蒂斯心里好像空了。

他第一次默默问自己:我做错了吗?

光线逐渐暗下来,夜晚降临。温度变低,外间的声音也变得安静。又不知等了多久,他听到储存室的门轻轻打开,土豆袋子在面前移开,一片黑暗里,有人秉着灯,也不说话,只做了一个跟上来的手势,就转身快步走出去。

柯蒂斯站起身,他两腿两脚都麻木了,血再流入脚上血管,像针刺着。他扶着墙走了几步,勉力跟上去。外面走廊里十分安静,人们都在睡梦中。

他跟着前面的人走上楼梯,有一次那人急速挥手让他躲进墙的拐角处的阴影里,等别人走过去。

他们走到一个房间门口。门口有两个人,一个中年女护士,一个侍卫,都歪坐在椅子上,睡得张着嘴,口水流到下巴上。带路的人低声嘱咐:二十分钟,切记只有二十分钟。我在门外等你,如果你听到我咳嗽,说明有意外情况,就要赶快出来!谨记!

柯蒂斯点头。他推开门,走进去。门在背后闭合。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壁炉架上一盏灯。宽大的四柱床沉浸在黑暗中,看不清上面的情形。

他的双脚像被钉子钉在原地,挪动不得。一片寂静中,他耳朵里充满轰鸣般的奇怪声音。

过了几秒钟,他的眼睛适应了室内光线,才看到床上的人。

他慢慢走过去,走到床尾时,能看得更清楚。搁在枕头上那张脸有点像杰克,但大部分是不像的。

杰克有副鲜艳夺目的相貌,皮肤像大理石里点着灯。那张脸则像是灰烬做成的,没有血色,好像一碰就要散成粉末。

他看得出神,又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床侧,走到最靠近枕头的地方。

那就是杰克。他认得那独一无二的下颌线条,认得那鼻梁的角度。那脸上每一寸他都吻过。

他跪下来,探身过去,近距离听着那吃力的呼吸声。他伸出手,搁在杰克额头,把他的头发往后推。额头像炉子上的铁皮水壶一样烫,头发因汗湿而黏嗒嗒的。

他长身吻一吻那个额头,嘴唇像被烫伤了。

眼泪掉下来,掉在夜一样深的头发里。他吻了又吻,仿佛末日之前的告别。他往下吻去,一直吻到嘴上。

从前杰克的嘴唇又软,又犟,还不老实,经常在他吻的时候,猛地一张,反咬住他的嘴唇。这时柯蒂斯真希望他来咬他。

十个小时没饮水,他的舌头也干涩得很,但他仍反复舔着那嘴唇上干裂的地方和翘起的死皮,像在舔着荆棘。那嘴唇间也吐出高热的呼吸。

他小声说,Jackie,对不起。

忽听到那人说,柯蒂斯。

他惊得往后一躲,发现杰克仍合着眼,才知道只是呓语。他一动不动,心如油煎,不知自己是希望还是不希望他醒来。

梦呓又来了,那话不像是说出来的,像是从身体里什么地方脱落下来的:杀了你……柯蒂斯,杀了我吧。

——不是柯特,是柯蒂斯。

随后又安静下去。

床边地上,有个铜盆,盆里有毛巾。柯蒂斯把毛巾拧一拧,水滴在水盆里,发出轻轻的清脆声,这心中焦渴的时刻,那轻微的声音,听得心头一凉,似乎舒服了一点。

他拿冷毛巾擦拭杰克的前额、手心、颈窝,扶起他的头,把后颈处的汗都擦了。又把毛巾放回水盆里,浸冷了,再拎出来,折一折,盖住他的额头眼睛。

这时他也看清,床前地毯上,斑斑驳驳的,净是褐色的泼溅痕迹,显然杰克把药丢在地上,不止一次。

药在桌上。柯蒂斯把一只杯子拿起来嗅一嗅,知道那就是退烧药,当初杰克在他家里生病,也是吃的这种药水。他回到床前,把杰克的头托起来一点,杯子放到他嘴边。

那个头在他手掌里转开,杯子从嘴上滑到脸颊上。这番折腾似乎让杰克醒了一点,他喃喃道,滚!……再不滚,红杰克,砍你的头。

虽在这种情况下,柯蒂斯也忍不住苦笑一声。杰克的手动了动,不知是想把杯子打翻,还是把毛巾掀开,手举到一半,又掉下去。

没别的办法了,柯蒂斯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Jackie,是我。

这话一说出来,他心里忽然酸得要了命,鼻腔一涨,眼泪涌上来,一下子视野都模糊了。

他继续说,Jackie,张开嘴,把药喝了。如果你肯活下去,我……

他胸中冒出一股亡命徒的狠劲,一伸手,把盖在杰克眼上的毛巾拿开。心里说:去他妈的!赌一把!若是这时他醒过来,我就不再躲了。只要他愿意活,我愿意听他一辈子冷嘲热讽,当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妇,甚至让他把我扔进监牢蹲一辈子,只要……

他紧盯着杰克的眼皮。

杰克吃力地呼吸着,闭着眼,眼角处缓缓渗出一滴眼泪。

他再把杯凑上去。看到杰克的嘴巴张开,赶快把药液慢慢倒进去,看到杰克吞咽时皱眉,他猜到他咽喉肿胀,吞咽会带来疼痛,便一点一点,倒得很慢,等他咽下一小口,再喂进一小口。

大半杯药水,终于喂进去了。他把杰克的头放回枕上,只见那眼皮抖动一下,他突然心头震颤,方才的勇气消失了,手一伸,又把毛巾盖回去。

杰克微微晃一晃头,但也并不抗拒。柯蒂斯把杯放回桌上,从瓷壶里倒出半杯牛奶,也喂他喝下去。这次喂完,杰克说,疼……

柯蒂斯问,哪里?

……到处。

柯蒂斯握起他一边手臂,替他按摩肌肉,听到杰克舒服地叹一口气,头在枕头上转侧一下,嘟囔了一句什么话。

柯蒂斯把耳朵凑过去,Jackie,你要什么?

他听到杰克小声说,Curt,花……花谢了。

原来他神志不清,以为自己还在柯蒂斯家里。柯蒂斯抚摸他的脸颊,轻声说,不要紧,明天就会有新的花,更美的花。你还会看几十个春天的花,世上所有花。

门上传来急促的三下敲击声,咚咚咚。时间到了。

柯蒂斯把毛巾扔回水盆。他恨不得自己变成那块毛巾。他恋恋不舍地环顾房间,这房里每一件无生命的东西,他都羡慕,因为它们能留在杰克身边。

他最后一次俯身吻他,吻湿漉漉的额头、眼窝。

门上又传来敲击声,更急促。柯蒂斯执起杰克的手,吻了手背,吻了每个指节每块指甲。

每个吻都像剖开身体的一刀,他整个人都哆嗦着。这就是比死更痛苦的时刻。

世界上最难的事,是松开垂死的爱人的手。他觉得即使死在这块床前的毯子上,也比走出这扇门、活下去更好。

但他最终把杰克的手轻轻放在被单上。

他望着杰克,倒退着走到门边,转身拉开门,走出去。




(TBC)






注:索菲背诵的关于长春花的诗,作者是华兹华斯,此处选用王佐良译文。

29 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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