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透明到灰烬

*  总有人问,我做的语文卷子阅读里有篇《透明》,是不是你写的?答:是。

*  这篇是《透明》的原文。写于我姥姥死后半年。刊于《人民文学》杂志。

* 衷心期望大家做这道阅读题,都能拿满分。



------------------------


《从透明到灰烬》


1. 透明

在朋友家读到一册绘本,这样写:爷爷越来越透明了,他把东西藏起来让我们找,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到就藏在他背后。后来他就彻底成了透明人。人们以为爷爷死了,不过有时空中会传来爷爷说话的声音,大家才知道他还活着。

我姥姥死的时候,当透明人当了快十年了。

小时读李密《陈情表》,“母孙二人,更相为命。臣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氏九十有六”。想,他的奶奶活了九十六岁,真是高寿,大概是舍不得孙子吧,所以总挣扎活着。人到了九十六岁,该老成什么样?我的姥姥能不能活到九十六?

后来姥姥也在高寿这条路上蹒跚前行。八十了,八十五了,九十了,九十五了。每回过生日,大家都说,您老人家肯定能活过一百岁。百岁人瑞,政府会给发钱,为这个您也得努力。

她笑嘻嘻的,好,好,我就没皮没脸地活着,活到一百岁,真成老妖精了。又自言自语:一辈子没拿过工资,活出岁数来,政府还会给钱啊?

她死的那年,九十六岁。

到底没熬到拿政府的“工资”。

 

寿则多辱,此言源于《庄子》,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周作人晚年把这四字刻做一枚闲章,无限沉痛。巴金:“长寿是一种惩罚。”活得越短,越没机会露出纰漏、丑态、昏聩。

衰老像夜晚一样徐徐降临,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尽,死神有惊人的耐心,有时他喜欢一钱一钱的凌迟。壮年时的余晖犹在,八十岁时,姥姥的食量仍是阖家之最。她独个儿住在老房子里,自己伺候一个蜂窝煤炉子,自己买菜做饭,虽是踮一对小脚,行如风摆杨柳,但还利索得很。

她对大家都很有用,儿女们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帮忙看管。六个外孙、孙女、外孙女,都经她的手抚养。于是她是有实质的,有威信,说话一句算一句,小辈们都不敢不认真听,稍有点嬉皮笑脸,姥姥脸色一沉,扬起一只大手,“打你!”喉咙里冒出不大不小的一个霹雳,威风凛凛。不听话者难免心头一凛,收敛起嬉皮笑脸,承认错误。

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军一舍一舍败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利益,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

她的威严熄灭了,儿女上门的脚踪逐渐稀了,孙儿辈异口同声地说工作忙,好像都在同一家公司,一年来两三趟,其余时间就算开车路过也不进门。春节团聚的时候,敷衍地拎一箱牛奶,进来叫一声姥姥或奶奶,这就算交差。

她记忆漫漶得很了,一个孙女站在眼前,她要把所有孙女名字都叫一遍,才牵带得出正确的那个,像贾母一连声地喊“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

然而她也不生病,生病的老太太倒会有众人环伺探望的排场。她只是没尽头似的老下去,用不存在的方式,又存在了十年。


除了行动能力,在最后十年中,她也渐渐失掉正常交流谈话的智力。与人说话,一句起,一句应,一句止,她就很满足了,慢慢点着头,像回味这次对话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转向别处。

有时,她想主动与人沟通,就拿手去碰触身边的人,叫着,嗳,嗳。脸色有点巴结地笑,郑重地问出一个问题,如:我有点不记得,想了半天了——你今年多大?

这当然是可笑的。被问的人和旁边的人对此都有默契的认识,他们面面相觑,嬉笑着,拿不认真的嗓音说,您看我多大了?

她仍是认真的,我想你是十九,还是二十?

被问的人呵呵大笑,姥姥,我都三十五啦。

然后人们继续管自说话,不再看她。他母亲说,在你姥姥眼里你年年二十。他则说:我倒希望我女朋友也这么看我,哈哈哈……

剩她独个儿咂摸那一点愕然,并陷入喃喃慨叹,哎呀,我外孙三十五了?当初我带你的时候,你整天哭,搁不下,只能一只手抱你,一只手捅炉子炒菜……

人们都同意:跟她说话只要敷衍过去即可,谁让她活到这样老,老得跟世界文不对题。这世界必须被井井有条地划分,分奥运会和残奥会,分治活人的医院和敬老院。

衰老是谁都要经受的最后一项残疾,除非你幸运地蒙召早退,逃出这环链条。

但她偶尔能记住一些事。几年前我有了男友,带回家,告诉她此人名字叫“楷”,小名叫“大楷”。这样见了几回,她居然记住这个人了,却把名字错记成“大海”。

于是每次见我回去,先很惊喜地问,咦,你回来啦?

然后问,大海呢?

我多高兴她能记住他,但仍要纠正,不是大海,是大楷。她也像发现一件新鲜事,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原来是大楷不是大海啊。下一句就启用新名字,大楷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我答说,他放寒假回他们家去了,说下次再来看你。

过一阵,我到厨房去跟母亲说了话,或是去拿了本书再回来。她一见我,叫着我的小名,又很惊喜地说,咦,你回来啦?

接下来再问,大海呢?

我再答,他放寒假回他们家去了,说下次再来看你。

有时小薛陪我一起回家,进门来先坐到姥姥身边,笑呵呵地,很响亮地叫:姥姥!她也很凑趣很响亮地回答:嗳!大海,你来啦。并立即伸手拽住他的手。

我免不了在旁说,是大楷。

小薛反倒转头冲我说,姥姥要叫大海就叫,你不要纠正她。

旁人就一阵笑,说,对,对,大海也很好听,你姥姥本来是海边的人,叫大海才亲切。

后面这些,她可就没听了,只顾看着小薛微笑,将他的手放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来回摸他的手背。见大家笑着议论,也抬头咧嘴看看,懵懂地笑,说:啊?

 

后来她的听力不太好了,人间把她又推远了一步。

有时她会陷入沉思状态,陷得很深。盘腿坐着,小脚放在腿弯折叠处,手撑着额角,眼睛盯着墙,浑浊的眼珠停滞了,犹如哲学家整理胸中哲思。

大家围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以这个行动表示孝敬。所有人当着她的面议论她,毫不避讳,也不用压低声音,就像她只是一座标本。

她大女儿抽着烟说,其实咱妈是个很自私的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外孙说,咱姥姥攒钱攒一辈子,也不知道攒了多少。

连母亲也不例外,虽然口吻和主题大多是爱怜:瞧你们姥姥,嘴唇还是红彤彤的,头发也没怎么黑,这个岁数的老太太,哪个有这么漂亮。

连我,我也不例外,我也参与这种不动声色的残忍,我问起家里一件禁忌,姥姥最近没提起大舅吧?她是不是心里早就明白……

大舅,她的长子,五年前死于心脏病。谁也没告诉她。她偶尔问起,口径一致:上外地工作去了。

她就再不提了,不问六十多岁的人还做什么工作。她那年代的女人都这样,不言不语地接受一切遭际和安排,不追究,不盘问。但大舅死后三年她说了一句,打电话让他来瞧瞧我吧,我想他。

自那次请求没有如愿,她再也不说“让他来”。

过年的时候,亲戚们提着点心盒子当道具,来访查证一下,哦,老太太还真硬朗,不简单,真不简单。也就走了。

能看得到的她的只剩母亲,因要赡养她。查探她的变化,亦步亦趋地跟随她衰老的步伐调整食物饮水,摸索时时变更的身体规律,每一夜,每隔一小时起床服侍她小便。

 

生命和岁月交给的能力,她按原本的顺序一样一样还回去。

五年前,很难出门了,用轮椅推到外面花园里,还能搀着别人的手走两步,走到池子边,看人用馒头喂金鱼。后来不再出屋,不过还能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

再后来彻底不能行走,但还勉强能站立。再后来站起来也不能了,三年里整日只倚枕坐着,由母亲把她抱到马桶上。

她的食量逐渐减少,食谱逐渐缩短,需要多费牙齿之力与肠胃之力的美味,一项一项与她道别。本来她还能喝几口黄酒,后来终至一喝酒就腹泻。

筛子眼越来越细,兴致、乐趣都被筛出去了,日子惟余越来越纯粹的萧索。

最后半年,她吃得像个初生婴儿,粥,牛奶,一点点肉糜。

到临终两个月,粥和牛奶亦被肠胃拒绝了,只剩了饮水,蜂蜜调制的水,糖水。再让她喝两口牛奶,下午就泻一床。

她常跟母亲说,想吃肉,想吃虾。母亲铺张出一大桌,她还是摇摇头不吃了。

仅余的生命力负隅顽抗,又把这座孤城苦守了两个月,直至弹尽粮绝。

最后一次回家看她,她的精神已不够把眼皮撑足。眯缝眼看我,仍笑,喊我乳名,声音又虚又小,像一片揉烂的纸条。阳光照着她,能透过去。

我拉起她的手,攥一攥,又放下,然后做了一次从没跟她做过的动作:握着她硬邦邦硌手的肩膀,嘴唇碰着她颧骨,轻轻一吻。那皮肤薄得像一层膜。

她眼皮下闪出一星欣慰和快活,低声说,哟。然后问,你回来呆几天啊?

我说,明天就走,你等着我,我再来看你。

她半迷蒙的一笑,代替回答。

英文说somebody is dying,正在死去,进行时。是真有这么一种状态,无法再称之为活,也不是死,就是“dying”。

倒数第二样能力:吞咽。除了每天几口水,她无力吞咽更多东西,再多就累着了。

到世上来学会的第一样本领以及丢掉的最后一样,都是:呼吸。

初夏的上午,她咽下最后一口呼吸。

 



 2. 钱财

我和姥姥,还有几种对话。

这一种是最长的:我在她身边坐着坐着,她忽然像想起顶重要的事,低声问我,嗳,你现在是上学,还是上班了?

念书的时候,我说,上学。后来毕业了,就说,上班了。

如果我回答上班,她就笑一笑,问,上班挣多少钱呀?

我说,一千块。

她非常讶异地一探身子,多少?多少?

我再说,一千块。其实当然不止这些,不过因为我知道她下面的话,所以故意把钱说少了。

果然,她拍着巴掌说,嗬,一千块,真不少,太不得了了。我们那时候,刚进厂子,干学徒工,每个月只有十六块钱。哎哟哟,一千块!挣大钱了……

感叹完了,又有点促狭地冲我笑,说,嗳,跟你打个商量,你挣大钱了,给姥姥一点吧?

我说,没问题!她便满足地将身子往后一靠,说,我说笑话呢,姥姥哪能要你的钱。

我说,为什么不能要?我这就给你拿钱。

第一次拿钱的时候,母亲把我阻止了。她并不避开姥姥,说,你给她钱,是给我找麻烦,她数不清时,稀里糊涂的又要闹了。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钱是她的梦魇,是全家共同的梦魇。

 

她是那种把一生献给别人的人,唯一快活的时代是在山东老家当闺女。她爹是渔老大(亦即“渔霸”), 祖上传下花锦也似一份家业,家中养着好些艘打鱼的船,又雇有好些佃户在田里做工,呼奴使婢,甚有气象。姥姥是大小姐,出去溜达买些针线花朵,身上从不带钱,只说一句,记在账上。到节下,店铺自会到她家收账。

后来,姥姥她爹迷上了抽鸦片,几年就把家财败光了,无奈将长女下嫁家中长工的儿子。后来我姥爷北上到天津打工,在熟食坊当酱肉师傅。姥姥跟过来,在天津养育起四个儿女。

(她时或提起娘家鼎盛时的情景。有几句常说的,头一桩讲农忙时期,要给佃农供饭,供的都是红烧肉白馒头,管饱,“人家得干力气活儿,不好好待承哪行”。还有一段也关于吃食。我们买了基围虾,夹给她吃,她会摇头说,你们吃吧,我当年整天吃虾吃蟹。伸手比划自己在娘家吃的大虾,一尺长,“光吃那一个虾,不用就米饭,这一顿,饱了”。我们就说,知道您吃过见过,不过现在那么大的虾我们买不起,您也尝尝小的嘛。剥了几个虾,给她下酒,她又说,那时候,我们家雇着专门酿酒的伙计,院里搁着几缸,我馋了,就偷偷出去,拿木勺舀着喝。)

(据母亲说,姥姥年轻是村里头一个美人,长身玉立,目如点漆,眉不画自翠,唇不点自朱,更难得是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安稳沉静那种派头。那两片薄唇还有个名堂,叫做“朱砂唇”。可惜姥姥四十岁才生她,等到她记事,她娘的美貌只剩些残局。等到我记事,更只能对着废墟,凭吊繁华旧世了。不过那两片朱砂唇,一直到八十多岁还是绛红绛红的,衬着雪白整齐的假牙和口袋一样下垂的两腮。)

当家人工资不多,家里吃饭的嘴不少,一对三寸金莲的文盲妇女,不能出去工作,丈夫还有挥霍、赌博的毛病,后来儿女们生活也不如意,赡养费都给得稀松,这辈子她在钱上一直没松快过。对于失掉钱财的恐惧,日日腌心,熬炼出一个幽灵盘踞在心里。至耄耋之年,记忆昏茫,理智再也禁锢不住那个幽灵。

母亲说,人老了,性格真会大变。以前多温柔多自尊的人,现在说变脸就变脸,六亲不认,只认她的钱。


她一生积蓄到底有多少呢?谁都不清楚。

大舅给她做了个白铁匣子,她将钱都放进去,匣子靠一把锁锁住,钥匙放在她随身的小钱包里,而钱包,有时她搁在大褂口袋里,有时又塞进裤子口袋。

这种复杂的保险系统,壮年人亦未必时时能脑筋清明。她经常趁无人时开匣子,点钱,点清楚数目才放心,但装钥匙的钱包或许随手一放,或许塞在床褥下就忘记了,或许竟一时糊涂锁进铁匣子里去。总之是,不见了!

随后,这就要开闹了。先是默坐垂泪,继而不吃不喝,继而喃喃咒骂(“狠心贼,杀千刀的,不得好死”等),继而长号大骂,直至阖家聚会,劝解安慰,但肯定是劝不动解不开,磐石无转移。一定要哭骂竟夜,震动邻里。

由于她一直跟母亲父亲和我一起住,母亲服侍她更衣,换洗被褥等事,最有作案时间和作案机会,所以当她闹起丢钱来,首当其冲的疑犯就是母亲。

从我十三四岁起,她大概隔几个月要闹上一次,哭骂的内容如“我知道你缺钱,可我的钱都是一毛一毛攒的呀,你偷你妈妈的钱包,真忍心啊,真下得去手啊。你是要你妈妈的命啊……拿出来!你把我的钱拿出来,我不计较你!不拿出来,我跟你豁命……”

后来,她会迷迷糊糊地在脑中编造自己的财物,找不见,就说是被偷了。她曾比划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存折,说里面存着八百块钱,丢了。

在起初数年中,母亲也经常哭,哆嗦着手辩白自己,但姥姥毫不动心也根本不理会,就像定了格的机器,只反复呵斥那几句话,“偷你亲妈的钱包,真下得去手啊,你是要你妈妈的命啊。你把我的钱拿出来,我不计较你……”

在那些时候,我真恨她。她不再是那个笑眯眯慈爱的姥姥,是个冷漠无情、蛮不讲理的老婆子。

于是趁大人不在的时候,我独自跟她理论,从强作镇定的理论,至于边哭边喊。她始终阴着脸,沉浸在自己的忿恨中,末了轻蔑地瞥我一眼,说:你什么都不懂,闭嘴。

闹丢钱的剧目,一直上演了十几年。到九十多岁,她体力终究不行,闹不动了,便采取冷战的方式。比如,父亲下班,走到卧房里来问候她,她劈头冷冷的来一句:恭喜你啊。

父亲自然问恭喜什么。

恭喜你发了财啦,你媳妇给你偷回钱去了。

父亲一笑,回身走了。

其实她已经十多年没出门买过东西,钱早就失去通货的基本意义,对于儿女来说,钱是哄她开心的道具,以及尽孝的证据,对她来说,钱是供幼儿搂在怀中赖以获得安全感的娃娃,以及……生命意义所系。

这就是为什么母亲不愿我给她钱。她说,我经常给她一大叠十块,她数一数,那样倒更开心。

但某一次,我总算给了姥姥两百块钱,两张红彤彤的纸,搁在她面前床单上。

她将那钱好好看一阵,笑道,真没想到,我还能花上外孙女的钱呢。说着把钱放到床头柜上,让钱票靠墙立着,像展览一份奖状似的。

过一会儿,她喝几口茶水,就忘记了。一转头看见钞票,盯了一阵,有些疑惧,低声唤着母亲,这钱哪儿来的,怎么放我这了?是你的吗?怎么不赶紧收起来。

母亲大声说,那是你外孙女孝敬你的,给你买巧克力吃。

她重新快活起来了,哟,给我的?好好好,那我赶紧收起来吧。

母亲知道她一将钱收进她的白铁匣子,这事就算彻底被抛进深渊了,忙说,你先别收,别收!搁那看看多高兴。

她连连说,好,我不收,看着。又一拍手:嘿,真没想到,我还等到花上外孙女的钱了。当初,巴掌那么丁点小的人儿,现在都挣钱了……

当然,再过五分钟,她还会再问,这是谁的钱。

母亲就这样陪着她,一次一次回答她,逗起她一次一次高兴,和一次一次感叹。

我跟母亲说,姥姥爱忘也有好处,别家孩子孝敬长辈钱,长辈只当时惊喜一次。姥姥呢?总跟她说,她就能惊喜好多好多次。

 

半年前某晚,我刚好在家中。母亲给她掖了掖床边被褥,她立即疑心是搜她的钱。

开始时是和颜悦色的,喊母亲名字,三闺女,别逗我玩了,把钱还给我吧。

听闺女说“我没拿你的钱”,立即虎着脸低吼,你敢说没拿我的钱!我亲眼看见的!一千块钱,我塞在褥子下面,你一下就抄走了!说着还案件回放似的,抖着手将被褥掀一掀,模拟“一下就抄走”的动作。

怎么解释自然也不顶用。我没拿,我亲眼看见的。我刚才只是帮你整理被褥,不对,你是偷我的钱。这样的车轱辘话来回说一个多小时,她就开始哭号叫骂了。

后来我和母亲躲到另一间屋。隔两扇门,还隐隐听得见惨痛哭声。此时已经凌晨一点。

母亲反倒安慰我,没吓着你吧?她隔几个月照例要闹一次,我习惯了。

我依偎母亲坐着,心里居然涌上有些阴暗的忿忿:为什么偏偏我的母亲要受这个折磨?那些能过安逸日子的人,那些品香、饮茶,大谈境界、诗意、春雪秋叶的人,你们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你们不必耗尽时间与心力服侍、招架这样一个高寿的老娘。

但这事情该怎么了局呢?母亲悄悄跟我说,要不,你偷偷拿一千块钱放在她褥子下面,然后假说是帮她找到了。

她又说,你总看电影,应该会演吧?我被母亲逗笑了。她从抽屉拿一叠钱给我做道具。我笑道,剧组里演戏用的都是假钱,哪有用真钱演戏的,人家照单全收,假戏真做,你岂不亏本?

母亲的话让我不笑了:以前他们曾出主意,说偷偷找假币来,几万几万的,随便给老太太玩,我不同意,怎么能那样糊弄她。

为治亲人的精神疾患演演戏,比如王熙凤骗宝玉要给他娶林姑娘,倒也有前贤可效。如今对姥姥来说,钱,就是她念兹在兹、何日忘之的爱人。

我捏了捏钱,硬着头皮进屋去,她正沉浸在哭泣的余韵中,小孩子似的捧着脸,一下一下抽搭。我递毛巾给她擦脸,背过身把钱塞到被褥下,又柔声说,我来给你找找吧。她抽噎着说,你找不到的,我亲眼看到让你妈拿走了。

我用身子挡着,飞快地把钱塞到褥子下面,又给她掀开被褥,很惊喜地说,咦,你看这是不是你的钱?

她睁开通红的眼,张望了一下。我暗忖这事总算可以了结了。她看了一眼,眼里的光黯下去,一甩头,凛然道,不对,不是那个,我的钱有八千多。

我无言败退。

母亲一摊手,那真没法了,总不能现在去银行给她取钱吧。你去睡,我陪她熬着。

到两点多钟,还听得见隔壁房间的声音。

天光大亮,我一睁开眼就翻身下床,到隔壁去张望。只见她面色平静地坐在床上,母亲正给她擦脸,擦手,梳头。她又慈和地笑着唤我,来,坐我这来,咱吃早点。

她全忘了,昨晚的风波。

那是她最后一次闹丢钱。此后,她的体力与精神不再允许她这样折腾。

 


 3. 缘分

姥姥老到需要人陪伴照顾之后,就跟着母亲了。

有时提到那种轮流赡养老人的多子女家庭,母亲总说,那家人怎么舍得啊。

母亲的朋友,姓佟的一家,家主壮年谢世,所幸贤妇一鼓作气再而不衰三而不竭,做夫妻总共十几年,竟养下十个儿女,在这桩女人行当上,也算做出壮举。到晚年果然颇不寂寞,十个儿女平均分摊365日,老太太宛如游牧民族,逐温饱而居,由城南徙至城北,城北徙至城东。

据说十个儿女共有一恨,恨老娘当年没再生一对双胞胎,那样一户一个月,正好没得吵。游牧的日子过了几年,有几户就后悔,要退股,理由也都很惨痛,有的下岗了没工作,有的儿子要高考。

老太太不堪屈辱,自觉为儿女清除太平生活之障碍,仰药自杀。头一回救了过来,送在医院里,奈何她求死之心坚定,夜里偷偷拔掉针头,终于如愿以偿,去跟老伴团圆。

但若说不轮换,谁真能心平气和、不攀不比?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娘又没格外多喂我一口奶,赡养是大家共同的责任,凭什么大哥/二姐/三妹就可以不管,偏要我受累?……就算闺女儿子心地纯孝,又难保姑爷儿媳也绝无二话。日子长了,难免气不平,不平则鸣,比如,你嫌我饭不好,那去你二儿子家吃吧。最后还是难免轮流赡养。

所以,独生子女制也许有种种弊病,但赡养老人是责无旁贷。政策要求父母们孤注一掷,儿女们必须无怨无尤。

母亲又说到“缘分”。说,我和你姥姥有缘分。

其实这缘分不是那缘分,不是非要在雨巷里逢着一个撑油纸伞的大闺女,或者谈拜占庭美术湖畔诗派谈得倾盖如故,才叫缘分。因为亲人不一定特别亲,混沌之中的游魂一点,赖母亲肚腹生发成形,又踏过母亲产道,挣扎落草,甫落地就多了一满屋子亲人,表的堂的,昆仲叔伯,想推也推不掉。投在马槽里还是投在磨坊里,自己做不得主,更不能事先专挑沉稳睿智的男子当爹,温柔醇厚的女子当娘,仁义能干的当兄弟姊妹。幼小时候,看爹娘兄妹都好,都顺眼,等长大了,自有了主意脾性,互相看着就没那么顺眼了。

只说周树人他家,母亲鲁瑞虽是乡妇,但颇能识文断字,三兄弟也个个做着大学问当着大教授。有的鼎鼎大名,有的鼎鼎中名,有的鼎鼎小名。但母亲并不了解儿子,单是硬要给大儿娶妇一举,就弄得老大和许氏朱氏一生悲剧。棠棣之间,亦颇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龃龉,终至星散各地,甚至写文章明讥暗讽,不恰之情,犹如冰炭,如此的“浓于水”,还不如旁人的“淡如水”。

就算不闹别扭,要忻合无间也难得很,虽说聊起天都很热络。彼此的至亲是同一群人,话题绝不会匮乏,但这里又要分谈得来和谈不来。

谈得来的,觉得对方句句说到心里,一件件事务怎么处置,一桩桩故事怎么评价,都互相点头激赏。亲情之外还有一股义气,对方有难,必定一力承帮,病痛之中收拾矢溺也不以为腌臜,反而觉得欣慰,觉得不如此,无以显示亲厚——这才叫有缘分的亲人。

可惜很多彼此间真有情意的人们,不肯吐露亲爱之意。相互淡淡地说话,从外表上绝看不出有多深感情。即使亲如母女,一个亲吻也会觉得别扭。

国人羞于表达感情,惮于肢体接触。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子还曰:辞达而已矣。《世说新语·雅量》专门宣扬喜怒不形于色的文化。我小时就知道,动手动脚不是文雅闺女的模样。

某纪录片,离家出走二十年、音讯不通的儿子忽然回到家中,向老母涕泣叩头,老母木呆呆地看他,不说话,只慢慢地点头。阖家围坐,吃二十年来头一个团圆饭的时候,老母坐在儿子身边,筷子也不摸一摸,始终看着儿子吃饭。


母亲是幺女,姥姥四十岁上才生了她。她特别希望娘能跟她亲昵些,娘却总不许她偎上来亲昵,在她有记忆之后就再没抱过她。幼儿都留恋母亲的乳房,她说记得一回发烧,夜里病得厉害,姥姥才安慰似的撩起衣襟,允许她抚摩一下乳房和乳头。对小孩子来说,那就跟登仙似的。但只摸一下,姥姥就拍开她手说,好了好了。

姥姥跟大姨二姨都没“缘分”。大姨来探,茶水两杯,母女对坐,姥姥淡着脸,不怎么动,也不怎么说话,连便溺都不要大姨帮她弄。

二姨三四年不来一次,连姥姥去世都只是打个电话了事。

四个子女中,她最疼大舅。为什么呢?她二十岁“于归”,头生子一落草,姥爷就北上做买卖。从此数年,只每年寄回些零星小钱。婆家本不甚殷实,养孙子还勉强,对吃白食的媳妇难免摔锅打碗。

大舅五岁时,姥姥携他到天津寻夫。有过这一段同甘共苦的年月,当娘的对儿子额外亲爱器重一些。不过她心里也知道,娘对儿子的情思多半是单相思。最靠得住的还是温和的三闺女。


母亲说,她临死前几个月,说了很多一辈子没说过的知心话儿。

死前一夜,她最后一次要起来坐坐,脊梁骨硌得疼,母亲就抱着她,让她倚坐在自己身上。

她坐了一阵,说,你别让我靠着你了。

母亲说,这样你舒服一点。她轻声说,我舒服了,可你就累啦。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4. 吊唁

数月之前当姥姥渐不能进食,母亲与父亲开始商量该怎么办后事。

在天津,专有一类帮人办白事的,叫“大了”。父亲却说,绝不请“大了”,自家的事,用别人来指手画脚。就咱们自己亲手把老人发送了。

母亲尚有隐忧,与我悄悄说,如果不请“大了”,不合规矩,亲戚们会不会挑理儿?我说,不会。尽心尽力,养老送终,厚养薄葬,问心无愧。

母亲最听我的。因此,我也无缘与传说中的“大了”打打交道了。

 

“大了”,这个“了”读上声,表示明了,了结。丧葬白事,确实是天翻地覆、惨雾愁云的大事,主家往往束手,往往进退失据,进退失据倒也罢了,最怕的是亲戚朋友事后说嘴儿、挑理儿,说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按规矩办,儿女忒不懂事。

另一个原因,亲人驾鹤西去,音容已杳,德泽犹存,存者痛切五中,哭得浑身酸软,心神疲累。悲恸昏沉之下,一听“大了”这两字,感到那股拍胸脯子的、大包大揽的爽利劲儿,自然产生依赖感,愿意全交由他去指挥办理,让自己省省心,好专注地哭一哭亡人。悲音难挽流云住,哀声相随野鹤飞。

这个职业,以前叫杠房先生。杠房生意分“喜杠”和“丧杠”,相当于婚庆公司加上殡仪馆。

清末民初时候,办白事给杠房工钱大约二十多银元(解放前银元约26.5克,一克银子约值3.5元人民币,一银元约92块8角。二十块银元约1855块),最低价钱够杠夫的工钱就成。

杠房铺是特殊行业,领有县衙“帖”,应尽社会责任。同时也有点慈善事业的意味。进化到今日,杠房先生成为“大了”,此词妙甚,饶有气概之余,又藏住油滑狡黠的牟利气味和嘴脸。

杠房先生/大了所替主家做的,究竟何事呢?搭棚,介绍经箱(即雇请念倒头经的僧人),租赁仪仗用具,雇吹鼓手。“老规矩”里的殡葬用具:舆、纤杆、软杆、大红绣花缎棺罩、轿子、彩楼、告牌(贴着讣文,立在大门前)、幡杆、杠绳,仪仗队用的开道锣、伞、扇、旗、牌、车、轿、硬器。原本还有一项“选材”,材即棺材。现在棺材不必选了,换成骨灰盒。杠房的买卖,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要赶上个阔主顾,不光是杠房,所有相关字号,寿材、棚彩、鼓乐、纸活,和尚老道尼姑,就都来了赚钱的机会。

孝子披麻戴孝,挈妇将雏,哭天抢地,正像草原上一匹大角马倒掉,秃鹫,兀鹰,鬣狗,都摩拳擦掌,团团围上来分一杯羹。父亲的理论是,我不疼钱,但绝不能让人坑我。于是连骨灰盒都亲自操办:他查好了地图,骑自行车到市郊的丧葬一条街去买。那里也就是“大了”等人进货的地方。他从容地货比三家,还跟人还了价,来回骑车九小时,三百块钱买了一只红木盒。

后来真用上木盒那天,果有人来兜售。大哥,檀木盒,红木盒,给你优惠,三千八!

 

姥姥“倒头”之后,大舅家的大姐二姐,大姨家的三姐四哥,二姨家的五姐,都来了,均携眷。这些人里,有一年没来过的,有两年没来过的,有五六年没来过的,进屋无一例外哭得十分痛切。有人要揭开逝者脸上的白布,哭道,让我再看一眼姥姥。

母亲不许。

后来她说,活着的时候,谁都不来看,叫都叫不来,死了倒哭着要看?偏不让你们看。

叫都叫不来,说的是大姐。她近年习佛,颇有所得。她说,等有假期了我就去。三姑,你给我奶奶念经,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样她死后享福,您也能得好处,你们俩得的好处六四开。

大姐又问,什么时候给穿的寿衣?听说刚死就穿,皱眉说,应该等八到十个小时再穿,这是我学佛的师傅说的,唉,忘告诉您了。

二姐是她情人开车送她来的。那男人一直陪着她,递面巾纸,递矿泉水。情人四十多岁,矮小,木讷,当着一家加工厂的小老板,当着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和一对双胞胎男孩的爹。

守灵这晚,二姐和小老板到附近酒店去住了。一屋子人吃了饭不说话,几个姑爷闷头抽烟。

第二天,殡仪馆的车子开来,工人将一个纸棺材抬进屋,问,哪个是孝子,孝子来搭人。别人都往后退了一步。母亲和父亲上前,一个抬头一个抬脚。纸棺材合上盖,望外走。哭声壮观起来。

车把姥姥带走了,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出远门。

 


 5. 圆坟

家乡习俗,葬后三天称为复三,又叫圆坟,暖墓,亲人到坟前行圆坟礼,为坟培土,烧纸活儿,上供。死者孙子、孙女(童男童女)绕坟正转三圈,反转三圈,谓之“开财门”。开门后便可向死者倾诉思念,死者也能接到祭奠和送去的金钱、食物了。

圆坟这日绝早起身,一进殡仪馆的院子,两边蹲着的很多人立即起身,追上来念吉利话儿。

母亲把领取骨灰的证件递给我和小薛,去吧,你们俩去。

窗口里年轻女服务员,正嗑瓜子儿,脸色冷冷的,一点不掩饰对工作的厌烦,看了证件上编号,起身到后面搬出一只枣红木盒。再去另一处办理寄存手续。

窗口那边说:把盒盖打开。

我吃一惊,下意识地连退三步,生怕撞见那盒尸身浓缩出的惨白。

小薛依言拨弄盒盖,上下边沿来回摸索,盒子就是掀不开。一旁别人家的孝子贤孙叉手而立,看着。

某位两眼通红的孝子大哥上来指点,这盒盖要推开,瞧,这样。

果然沉重的木盖无声滑开,一阵极细小的白烟腾起,像拆开面粉袋子似的。

小薛说,原来如此,多谢多谢。大哥瞧我一眼,似乎可惜吾家招了呆婿。

而我只顾泪如雨下,到这时才真正想明白——姥姥已经成了一盒灰。眼前这一盒灰,就是姥姥。或者说,是仅余的姥姥。

方才冒起的那阵白烟灰,也是姥姥的一部分。有一部分姥姥,就正飘荡我面前身周的空气之中。

白发,指甲,薄唇,不再清澈的瞳仁,一对三寸金莲尖尖小脚,两片朱砂唇……都被火光化去,被熔炉吞吃。现在剩下这一撮,不会对生者世界造成威胁,也不会多占块地盘,因此可以保留下来了。

又忍不住向盒子张望,见见粉末,也算见她一面。其实灰当然不会明晃晃现着,有块红色袱皮儿,把边角严实实盖住,没条缝隙。如此却又觉得遗憾,怎的“半面”都见不上?

——后来听母亲说,有人向她兜售玉石,说是盒中放玉能镇魂,我看大姐面善,给您优惠价,原价988,卖给您688,四块正宗和田玉,东南西北四个角都镇住,不光保佑老人在那边不受小鬼欺负,还能保佑您阖家平安,财运滚滚,老公在单位加薪升职,儿子娶了媳妇早生贵子……

窗内人把一份证件抛入盒中,又递出一块纸,让核对名字并粘贴在盒子上(脑中奇怪地冒出一个老笑话:一人走夜路路过坟地,见一个老头正叮叮当当凿石碑,问您在干什么,老头说,这上面我名字刻错了,我出来改改。我姥姥不识字,名字万一写错,她也不会“出来改改”)。

等到要盖上盒子,可又盖不上了。不得不劳孝子大哥再施援手,盒盖十分欢快地滑回去。又冒出一股烟尘,我再次损失一部分姥姥。

最后窗内人问,牌位买不买?窗口摆着三个巴掌高的牌位,材质不同,上写“慈母样品之灵位”。

我想,谁家的娘叫“样品”?忽然明白“样品”就是样品的意思,不是人名。

说一声不买,便转身离开。此时要捧盒到祭奠园里去烧纸。

我抖开红布,把盒子再裹好,轮流抬起手背,把脸上横七竖八的水道道蹭干净,鼻子抽一抽,可别囔囔的惹母亲伤怀,端起盒来,说道,很好,走吧。

 

进祭奠园得要缴费。里面是个十分开阔的黄土场子,用水泥砌出一垛一垛半人高矮墙,矮墙隔出一个一个小格子。

我们找了一个空格子,将盒子摆好,母亲从书包里一样一样望外掏,碟子,果子,点心,还有半块德芙巧克力。

韩愈《祭十二郎文》中道,汝病吾不知其时,汝殁吾不知其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殓不得凭其棺,窆不得临其穴。我算是比韩愈强了一半,病则知其时,殁却不知其日。生曾相养共居,殁未能抚尸一恸。殓未及凭棺,窆尚能见灰。

赖有人声和鞭炮声掩盖,在这个地方,大放悲声不显得突兀可怖,也不怕惹得母亲心悸。于是我垂头掩面,尽情哭了一番。

这一哭,哭进一个昏昏恍恍的境界。多皱的大手将我的手拉着,留恋地搁在她膝盖上,手心软忽忽的,手背上青筋虬起(我小时常伸手把那青筋按瘪,再松手让它弹起来,以此为戏)。那双老眼宁静地、无欲无求地看着她养大的外孙女,无欲无求地一笑……她在世间唯一的痕迹,也就是亲人面上的泪痕了(啊,还有永诀在心口留下的创痕)。其余都成灰烬,万念俱灰。在这些死生轮转、一遍遍的灰飞烟灭之中,爱寄放在哪儿?所有的欢乐、愁苦、梦幻又在哪儿呢?

袁枚在《祭妹文》中说,妹妹素文生病,他以为不要紧,仍远游扬州。梦中得到凶信,飞舟渡江,未时还家,素文已于辰时气绝,“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

我也因为远游,错过了她最后那一刻。

我终于跟母亲说,也许我不该出远门。

母亲说,那是姥姥疼你,不愿让你亲眼看到,不愿让你太难过。

哭完了,母亲点火烧纸。烧的时候,她跟大姨闲聊烧纸的技巧,要从哪个方向把黄纸钱片子盖上去,怎样注意用火钩子挑起上面的纸片,让下面的保持通风。我也就一边揩脸一边四处打量,看风景了。

此地生意火爆热闹,不时有鞭炮炸开一串乒乒乓乓,有人大放悲声,如火警喇叭,如鹤唳猿鸣,其声呜呜然,忽高忽低,抑扬顿挫,长哭当歌,并辅以段段念白。还有“大了”对牢孝子队伍曼声吟唱命令,第一拜……第二拜……孝子们便依照命令,进退如仪,跪,叩头,起身,再跪。

家家都有“纸活儿”,都描画得格外五彩缤纷,各种名目,一时也说他不尽。最寒素清简的人家,也摆放有马或牛,车或轿,童男童女。男死者用车、马,供来往骑乘,马大多是毛片雪白,一根杂毛也无,鲜红丝缰,翠绿辔头,不过也有些是彩色马,桃红,绛紫。女死者配备牛和轿子,牛得要帮忙喝掉女人一生用的脏水,如果不让牛跟着去喝,下边管事的就要让女人喝了。但一辈子的水,一头牛是不是喝得完?万一是头不愿喝的犟牛怎么办?也要“牛不喝水强按头”吗?……这些就都不管了。

另一项最基本的,是各种面额的冥币,除了人民币,还有的大字印着“美元”、“欧元”,最小面值也是一千万,看来下面通货膨胀也闹得厉害。送了这么多钱过去,儿女们觉得不甚安全,那起剪径的强人、高买的毛贼,死后有灵,只怕是要重操旧业,于是再烧去一个“冥府高级保险箱”,上画着密码锁盘,绿油油的一看就很结实,绝不怕大鬼撬小鬼偷,还写着:金银财宝聚其中,天堂之上尽享用。

钱财之外,尚有一应家用电器:有电话机,大概下边人也是要交际,要相约了吃饭喝酒,不过恐怕老人家最想的,是给上面的小孙子打个电话。

还有电视机,上写“液晶数字电视”,屏幕上定格了一个花脸霸王与虞姬对唱的画面,估计扎纸活儿的想,老人家必定爱听大戏,而且爱有漂亮媳妇耍剑的热闹戏。

此外还有笔记本电脑,微波炉,电磁炉。微波炉是带透明窗的,能看到里面热着一整只精致烧鸡。电磁炉跟活人用的一样,也写着:使用后平板尚有余热,请勿触摸……这真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十年八载也受用不尽了。(旁人看到这么用心的阵仗,难道还不感叹一声?——这家子孙不错,孝顺,连老人在下面怎么热晚饭都考虑到了。)

在一蓬熊熊火堆前,一胖大孝女哭得最响亮,元气充沛,振聋发聩。她家的纸活儿也最多,其中有一幢十分壮观的纸房子,是红砖砌的三层欧式小楼,上面耸起小小的天蓝色尖顶,每一层窗格子也涂成天蓝,门廊廊柱漆得雪白,三层走廊里,还有个绰约美人正凭栏观景,一楼则当门立着个雄赳赳小伙,身穿绿军服,斜挎冲锋枪。先不管武装干警会不会替人守门,单看这生活,可真圆满无憾。多看几眼,真想自己也进去住一住。这样栩栩如生,庄严认真的弄出来,好像就真有那么个世界,这些全用得上,不然何以标注“请勿触摸”云云?

这么想来,下面竟是一块武陵桃源似的乐土,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阳间人。黄发鬼垂髫鬼,并怡然自乐。逝者在那边个个是安乐寓公,日子花团锦簇。

然而忽看到纸别墅门楣上的牌匾:天堂仙苑,九泉别墅。噫,这确实不妙,阴惨惨的,像正做着美梦被一只冰冷的手摸到脖子上。再仔细看,电器都没电线,微波炉上印出来的烧鸡,似乎是哪本菜谱的封皮画儿,借过来的。亦幻亦真时,赖有这些小小的破绽提醒活人,一切毕竟是编造出来的,安抚自己,“解心疼”。圆满无非假惺惺,无憾,也只是活人觉得无憾罢了。

那孝女哭道,爹,我给你送元宝金条银行卡来啦,你可好好花啊,别舍不得。我给你送别墅来啦,你可好好住啊,吃上喝上,别舍不得。别墅里都给你准备好了,有电冰箱有微波炉,有保安,有保姆……


另一家闲看的人们低声议论:

哎哟嗬,还有银行卡,还有保姆,可不知老人活着时候享受着没有。

估摸是没有,凡哭得最要死要活的,一半是心里有愧,活着不孝死了孝,有个屁用。

接着又讨论纸活儿的工艺:

这家纸活铺扎的别墅没有车库,那家买的一个四合院,院里有葡萄架,有车库呢。

车库里有车?

有,写明了宝马七系的。

那还得给老爷子烧个驾照去?

没事,人家早想到了,车里画着司机呢。

 

孝女仍在哭诉:还给您送去一副麻将,您好好玩儿,痛快玩儿,别惦记我们,啊……

 

我家的火堆,只寥寥烧了几叠纸钱,什么也没的烧了。

最后,母亲把那块姥姥吃剩一半的巧克力丢进火堆里。大家望着那堆灰,点点头,离去。

 

接下来要把骨灰盒送至寄存处。证件上写道:静逸楼4楼502室。这就是我的新“姥姥家”了。

我把姥姥抱在怀里,走最后这一段路。盒子沉重得像压了无形的泰山,父亲曾说,是故意选重木料做盒,好让买家觉得衬得起上万元的高身价。

轻盈有时等同于轻贱。可它实在太重了,我不得不把盒子放在肚子上,撅起肚皮顶住它。

守门者一光头大汉,居然在“静逸楼”门口搭了个棚子,一张小桌上金黄甜瓜切成几瓣月牙,他手拿一把蒲扇扇着,怀中抱了个收音机,正放田连元讲赵子云救阿斗。

一开口,声音却出奇地柔和,头一次来?证件呢,我给你们换磁卡。

又指示我把逝者的一寸照片贴到木盒侧面。他往两人身后一觑,见没人相跟,一皱眉,眼神就痛惜了。我连忙说,这是我姥姥,我妈在那边等着呢。

静逸楼的外观内观,跟一般筒子楼相差无几,白墙,苹果绿墙裙,水泥台阶,被无数掌心磨光的木头楼梯扶手。站在走廊里望去,像学校图书馆似的,一扇扇门里立着高大木柜。刷一下磁卡,门就开了。

枣红木柜的每一格里都躲着一张脸,布帘子低低压着,光线半明半晦。数着号码,在柜子之间的窄道里转悠,像走在黄昏时节的里弄。

我飞快地透过玻璃看里面盒子上的照片,老太太,老爷子,老太太,老爷子,中年男人,老爷子,中年女人,老太太……老人们的面貌都差不多,衰老把皮相团弄成同一副皱巴巴的样子。

照片真是个鬼东西,就像真能截留下逝者的一缕魂魄,在纸片里轻悄呼吸,把手放在玻璃上,那呼吸就能热热喷到手指上。

不孝男泣立。不孝女泣立。下一个是慈母泣立,照片上一位年轻女子,温文笑着,戴学士帽,一边穗子飘到脸上,她正拿手去拨。

姥姥的新住所在柜子最高一格。我搬梯子爬上去,划磁卡,把木盒安稳地托进去,摆正。这一安顿好,心里忽然就静了,她又有了固定的位置,而且不孤独。

向四周看看,邻居们都慈眉善目地微笑。右下方住的是个小女孩,黑白照里闪着小鹿似大眼睛,童花头,裂开的嘴里显出门牙豁洞。算算生卒年,五岁。爸妈大概刚来探望过,格子里放的百合花还没凋败。漆光锃亮的盒子上靠坐着一只小泰迪熊,下面铺碎花绿格子布,令这小格子像拇指姑娘住的袖珍房间,而盒子就是她的眠床。

满室亡灵的亲人,大有悲伤甚于我者。我吁气,还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刚完成的这事,就像花朵开放后凋谢,果实成熟被采摘,太阳晒干露珠,大象走向象冢,旅鼠集体投海,猎豹杀死角马……都一样的。

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说:假如有长生不老的火星人来地球,看见我们这些叫做人类的动物,明知死亡不可避免,却在死之前活七八十年,大概火星人会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心理问题——在明知生命易逝的情况下活着。

可是人就是这么活着,我们在死的预期下欢笑,玩乐,生活。 

墨西哥每年举办一次盛大的“死亡嘉年华”,人们装扮成各种骷髅,上街载歌载舞,把糖果做成骷髅形状给小孩子吃,他们发明这样的节日来嘲笑死亡,战胜死亡。你想要我们悲伤?才不让你称心!

可是死亡怎么可能被战胜呢?它跟爱一样坚固。只有这个才能让我安心:我所见过的,我所爱过的,时间是动不得的。

 

离开静逸楼时,跟往常一样说,姥姥,我走了,你等着我,我再来看你。

下楼,楼下正喧哗成一片,核心是个黑瘦得像枣核的老妇,高高低低二三十个人簇拥着。老妇哭得睁不开眼,浑身使劲,拼命想往地上坐,褂子在揉搓中缩上去,裤子则被蹭得往下落,露出中间一截黑腰肢,裤鼻上拴着白布腰带。

她的嗓子被哭声撕扯得血糊糊的,反复叫一句话,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啊。

不能看了,您想开点,走了的人,看完他还是要走,您就让他安息了吧。劝解的人,有的像是侄子,有的像是外甥,以及叔伯姑嫂等等,说话声音是哀戚迫切的,好像也有点动情的意思,然而看脸上,神色都是平平静静的,像一群人围观精神病患发病。

老妇并不美,看得出无论做姑娘还是做少妇从来没美过,然而这样悲恸,必然有极大的恩爱吧?

外圈一个闺女,像是这家的外孙女或是孙女,高跟鞋,黑丝袜,站定了等着,掏出手机来发短信,一条腿松弛地支出去,悠闲地抖动。

众人召了儿子过来,把他娘推到他背脊上去。老妇泥似的瘫下来,嚎哭变成伏首呜咽。一行人曳着丝线似的哭声,远去了。


临走,到祭奠园旁的卫生间里洗手,盥洗台前,方才那黑丝袜姑娘正对镜补妆,口哼: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

携着母亲的手走出去。凉荫初浓,长天被群鸟飞乱,风里全是夏天的消息,我心里也慢悠悠地浮出一段奇怪的旋律,委婉又廖远的调子,陌生的,又像早就熟习,似乎我曾听人为我唱过,又似乎我曾为人唱过: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蕉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6. 装殓

因第二天早晨我和小薛就要离开,这一晚吃饺子,习俗叫“长接短送”,长是面条,短即饺子。

母亲在厨房煮饺子,我跟到厨房去,终于问出来:最后……是怎样的?

 

最后的时刻,只有小女儿在她身边。本来大女儿前一天赶来,守了一夜,但到清早起来,大姨忽然莫名焦躁,说,我怎么穿了一件粉色毛衣,我要回家去换,我很快就回来。

大姨才离开五分钟,榻上人的情况急转直下。就像眼看一根拔河绳子,一寸一寸被拽过去。

她闭着眼急促喘息,喘得越来越急,格格的声音从肚腹中升到胸臆之间,又升到喉咙里面。

母亲把她搂在怀里,脸颊紧贴着她脸颊,说,妈妈,你再等等,再等等……

但她没有剩余的气力等下去。


后来,屋里彻底地安静了。

这是个甜美的,明朗的初夏上午,天气很好,阳光温柔得像亏欠了谁,要努力补偿似的。人间正显出最好看的一面,窗外开着大朵红色,紫色,白色的蜀葵。

有人带着小孩子出来晒太阳,笑声清清楚楚传进来,脆得扎耳朵。


母亲大概愣了几秒钟,就起身给逝者穿寿衣。小薛的妈妈曾专门打来电话,给她讲一些过来人的经验:要抢在没彻底断气之前,趁身子还没冷硬,先把裤子穿上,但不要把裤裆提到臀部,断气后会有遗矢和遗溺。

逝者只有一点遗溺,因为已经两个月没吃东西了。母亲用剪刀剪破贴身内衣内裤,扯脱,打一盆清水,给逝者抹拭身子。

那副皮包骨的胴体完全耗净皮下脂肪,肌肉也磨蚀光了,骨节的形状清晰可辨。

穿褂子、斗篷的时候,她不断轻声叫着,妈妈,来,我给你穿衣服,你好好跟我配合着,啊。

都料理停当,她把这间小卧室里的柜子、桌子都拽到隔壁房间。一块床板,用四只圆凳支起,做为停灵的灵床。板上铺垫准备好的黄布白布,在本地习俗中,这个叫铺金盖银。

这就算是灵堂了。

她伸手摸一摸逝者的天灵盖,尚有余温。


接下来,要舀一勺面粉打糨糊,裁白纸,贴门报“恕报不周”。

随后,又到厨房冰箱里察看,吊唁的人们即将上门,是不是有足够的蔬菜、肉和粮食,以飨亲眷。

最后,她站在门厅里四处望望,到卫生间,掇一条板凳坐下,打算洗衣服。衣服是昨夜泡下的,这一阵难得的清静时间不洗,等人们来了,就没空洗了。

瞅见洗衣盆里还有逝者前一天换下来的白棉布小褂。她怔了一下,却没挑出来,依旧搁在搓衣板上,洗净了,晾上了。

等洗完衣服,她再进屋摸一摸,那身子彻底冷下去了。

她一直镇定从容地做这个,做那个,始终没有哭。


清晨,母亲送我们离开。

我说,回去吧。她便点头,转身离去。目送她的背影,忽然呆住。脑后抓起一个圆发髻,细弱的长颈,肩胛骨耸着的形状,走路时由两边胯骨依次向前带动双腿的动作。她突然变得跟逝者那样相似。

我脊柱上一冷,仿佛陡然目睹一个残忍的秘密。谢世的母亲悄悄托生在了女儿身上,我呢?当然也逃不出去,这话早被人说滥了,但对每一具尸身来说,刀刃都是新鲜陌生的。


四天后的夜里,我终于梦见姥姥。

不晓得是要到哪儿去,我们都忙忙碌碌整理行李,似乎要赶时间,心焦得很。姥姥盘腿坐着,沉静地看着,问,上哪去呀?我们照例敷衍一句。她笑着说,不着急回来,我等着你们。

逝者生前,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等着我。

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再等等。而这便是她的回答:我等着你们。

她已经走完短暂的路,来人间认取了亲爱的人,遂重归混沌,停驻在时空中那一格。

在生者还要苦苦跋涉下去,她则只剩下等待永恒的相聚。沉静地等待,盘腿坐着,小脚放在腿弯折叠处,手撑着额角。

《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少女安多纳德死前喃喃唱着:我将再来,我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

是,一切都将再来。

时空的海洋永恒不变,唯有一朵朵云飞驰而去,在海波上留下一团团阴翳。所有的人都是我,所有的路是同一条路。倘若我能如前者镇定,是因为爱我的人,用生命批点注解,教我预习过了。


(end)






姥姥死的时候,我跟小薛正在希腊玩儿。回来,高高兴兴在机场打电话报平安,我妈说,你姥姥走了。那一刻就像中弹一样。直到现在,它还是我人生最大遗憾。后来编辑约稿,她听说了我的家事,说,你就写这个吧。

它是我第一篇正式发表的散文,在《人民文学》杂志。算是“出道”文。

这些年,我仍会梦见姥姥。



03 Jun 2020
 
评论(160)
 
热度(12164)
  1. 共118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纳兰妙殊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