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更由 @说书的爪爪😳 点播 ❤ 再次鸣谢爪爪的长评~
* 《尘与镜》会有两个番外。这一篇《雾中人》回述柯蒂斯“死亡”那段时间里的事。第二个番外会讲述他跟杰克隐居橘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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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柯蒂斯醒过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光线昏暗,室内物体仅能看清轮廓。在意识清醒后一秒,疼痛也醒过来。他感到背上仍插着一把刀。刀尖好像还留在肺里,不仅是刀,是在炭上烧红、发烫的刀。他一呼吸就疼得直冒汗。他想呻吟,但嘴里冒出的只是微弱的、断续的声音,好像一个人被掐住脖子,临死前发出的漏气一样的呃呃声。
立即有人过来,挡住灯光。更暗了,他的力量只够让眼皮打开一条缝。看不清,他没有看的力气。他也听不清,声音像隔着半开的门。
有人说:他是不是醒了?……是不是死不了啦?
一个声音说,您还是谨慎乐观,我从没见过有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
柯蒂斯想说,不,我不想活,请让我死。我已无生趣,请让我死。
但他说不出话。那个陌生声音说,给他喂一点鸦片酊吧,不然痛也痛死了。
不远处有女性的声音,在这儿,鸦片酊在这儿,需要几勺?
一勺,不能再多了。
有玻璃器皿轻轻碰撞的声音。有人过来,把他的头扶起。仅仅是这么微小的动作,也让柯蒂斯感到巨大的痛苦。因此当勺子边缘碰到他的嘴唇,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把鸦片酊吸进口中。
一阵疼和痒在胸口搅动,他软弱地咳了两下,肺部一受震动,剧痛就像要把身子劈成两半。他颤抖着呻吟,有女性的声音温柔地说出安慰的话,抚摸他发烫的额头。他又昏睡过去。
再醒来,是被喧哗声吵醒的。他觉得稍微好了一点,肺里虽然还像插着刀,呼吸之际仍疼得钻心,但至少不是烧红的刀了。
……活下来的可能性,似乎又大了一点。
奇怪的是,他并不是身在床上,而是身在一块硬邦邦板子上。四周一点光都没有,空气不足,有点闷。但他没力气呼叫,也不想呼叫。对这条残命,他早放弃了,死都不怕,还怕闷么?
他躺在黑暗里,昏沉沉地听着外间的模糊声音。有人大喝:这镇上每个房间、每个老鼠洞都要搜一遍!这是国王的命令!
一个苍老的女性声音:院长嬷嬷已经告诉你们了,这里是停放棺材的地方,只有死人。国王准许你们打扰死者?
砰地一声,似乎是门被撞开了,一阵人们走进室内的杂乱脚步。刚才粗嗓门大嚷的男人冷笑道,反正已经死了,还怕打扰?让开,别碍手碍脚的……这四口棺材里,都有死人?
那位老年女性——老修女——说,是的,最近院里爆发流感,我们刚失去了四位可敬的嬷嬷。
男人似乎犹豫了一下,说,打开。
老修女愤然道,不行!嬷嬷们的遗体,不容侮辱。
那男人连连发笑,说道,侮辱?当然不是侮辱。她们生前无缘看到我这么英俊的男人,挺尸了才能打个照面,这是她们的荣幸。来,给我把这口棺材打开。
接下来便是沉重的木质棺盖挪动时,摩擦出的刺耳声音。只听那男人响亮地诅咒一声,骂道,操!怎么这么臭?人不是刚死吗?
老修女说,这位玛利嬷嬷是第一个息劳归主的。她死了六天。我们忙于照顾生者,还没来得及下葬。
那男人喝道,盖上盖上!
老修女说,您还要看另外三口棺材吗?
那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说,不看了。他朝自己的属下说,走,快走!熏死人了!……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柯蒂斯无声地松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国王杰克派人搜索的就是他。他宁愿死,也不愿现在被带到杰克面前去。
——藏身修道院这个计划,是数日前埃德加逼他做出的。原本他的计划只是让埃德加扶棺归梓。但埃德加坚持说,万一你没有死!万一!……
一个青年的声音响起:凯西嬷嬷,委屈你了。
凯西嬷嬷说,没什么,为了埃弗瑞特先生,我们什么都愿意做。埃德,快把他抬出来,可别闷坏了!
随着木头挪动的吱吱声,柯蒂斯头顶的黑暗裂开了一条发亮的缝,缝越开越大。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埃德加说,糟糕!难道已经……
柯蒂斯只觉得有一个冰凉的、硬硬的东西碰到鼻尖。凯西嬷嬷说,瞧,镜子上有蒸汽!还有呼吸。
柯蒂斯睁开眼睛,心中猛地一惊,只见面前极近的地方有张脸,须发蓬乱,脸色惨白,嘴唇发灰,两只眼睛陷在两个深坑里,简直像个骷髅。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面镜子。
埃德加大喜道:首领,你醒了!
柯蒂斯微微苦笑,他的力气还不够说话。这时棺材边缘出现他另一个手下格雷的脸,两人一个搭上身一个搭腿,小心翼翼把他从棺材里抬出来。
杰克的人马,把那座教堂周围五十里都翻了个遍,并牢牢把守码头和各个通衢要道。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还以为有哪个十恶不赦的凶犯从死牢里逃脱了。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柯蒂斯其实仍在那个镇里。
他睡在贝奇圣女修道院的密室里,由修女们和一位老医生轮班照顾。几年前这座修道院的地产遭人恶意侵占,是柯蒂斯出手帮助,替修道院夺回财产,他又慷慨捐赠了一笔款子,修缮了一部分年久失修的静修室,还出钱请画师给食堂画了壁画。因此修道院上下都视“红胡子”为大恩人。
其实柯蒂斯善待这座小修道院,是因为他母亲当年进入伯爵府之前,曾在此做了两年帮佣。
他没想要回报。但如今生死之际,竟是多年前这个伏笔,救了他命——虽然他自己并不那么想要命。
世间之事,往往如此。
看他的伤势稳定了一些,埃德加便按计划,带着海莲和比利,带着一口有死人的棺材,乘船去了——柯蒂斯知道这个消息会有人报上去,会被送到杰克那里。
他也知道,杰克听到这个消息,就终于会死心。
等到搜捕的风声缓和下来,柯蒂斯清醒的时间也逐渐变长。他的伤好得很慢,期间有两次危险得很。
埃德加乘船绕了一圈,安顿好海莲姐弟,又悄悄赶回来。
柯蒂斯已被移到一个相对舒适的房间。不过修道院是苦修之地,最“豪华”的房间也不过是床上多床褥子,屋里多把凳子。
埃德加就坐在那张木板开裂、摇摇晃晃颇有散架趋势的凳子上,跟柯蒂斯报告他的行程。
柯蒂斯闭目听着,听完微微一点头。
埃德加脸色也不好看。这桩事从头到尾,他都持反对态度,全靠对柯蒂斯的忠心支撑。
柯蒂斯低声说,他怎么样了?
埃德加故意问,谁?
柯蒂斯投以无奈的目光。埃德加说,哦,你是想问国王?……“红杰克”在杀人,就跟从前一样。
柯蒂斯瞪大了眼睛。埃德加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奇怪?他杀人还少吗?
他看一眼柯蒂斯的脸色,不再嘻嘻哈哈,叹一口气说,他在杀囚犯。他选了一批死囚,挨个从背后刺一刀,再扔给医生去治,看那些人会不会死。
柯蒂斯睁着眼一眨不眨,完全怔住。
埃德加又加了一句:我听他们说,国王选死囚的标准是,身高6英尺,体重180磅……就是你的身高体重。
柯蒂斯怔了一阵,问,那些人后来怎样?
都死了,没一个能活过一天。
柯蒂斯闭上眼,眼皮急剧颤动。
半晌,他说,是因为我。他们是因为我才……
他深深吸气,剧烈咳嗽起来,咳得一头汗。
当天晚上他就发了高烧,原本平稳多日的病情又有波动。医生半夜赶来,在他胸口听了半天,面色沉重,说,但愿不要引起肺炎,他的肺太脆弱了。
他以严厉的目光看着埃德加,说,怎么回事?你没回来的时候他好好的,你是不是说什么刺激他的话了?
埃德加自知闯祸,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嘟囔道,真没什么,就是随便跟他讲讲外边的新闻。
医生说,你是他的心腹,我只是个医生。你讲了什么不必告诉我,只是你心里得清楚,下次绝不可再刺激他——如果你还想让他活命。
埃德加点头如鸡啄米。医生这才说,拿这药给他服,再找个空房间给我,我今晚在这守着,等他稳定了再走。
有了这次教训,埃德加严密叮嘱所有人,一定要守口如瓶,不可透露一丝一毫关于国王的消息。因此“红杰克”变成“疯杰克”的那些传闻,再也没传进柯蒂斯耳中。
柯蒂斯也不再问起。
慢慢地,他能下地来坐坐,站站。那在几十人身上证明过的致命一刀,终于没能让他死去。他失去了至少五分之一的体重,也失去昔日挺拔英武的身姿,多走几步就喘得厉害。
修道院的院子里种了花和一畦蔬菜,还有葡萄架,柿子树。人们在拱廊里放一把靠背椅,天气好的时候,扶他出来坐着。他就一声不响地坐着,望着天空阳光,望着园丁剪枝,浇水,施肥。
他会为很小一件事向人道谢,或道歉,语调温和得近乎软弱,他也还会微笑,但眼中没有神采。
他的生命回来了,从前住在这个躯壳里的柯蒂斯没有回来。
等到他的健康允许乘车,他们告别了修道院。
一路上走走停停,走得很慢,怕柯蒂斯身体受不了。期间还要偶尔停留一天。他们行进之际十分小心,注意不泄露行踪。坊间已有传闻,说赫赫有名的红胡子被自己帮派里的人背后捅刀,如今是只病狮子,大可“趁他病、取他命”,不少野心人士跃跃欲试,欲取红胡子而代之。
某一夜,他们住的旅店当真来了不速之客,想要给红胡子来上一刀,完成国王杰克未竟之事业。幸好刺客们的行动提前走了风声,埃德加与格雷等人早有准备。从那晚之后,他们轮班值夜,枕戈待旦。
一途危机四伏,好在有惊无险,他们终于回到了G城——回到红胡子经营了十几年的大本营。他在这里的势力最稳固,也最安全。
这里也是柯蒂斯与杰克相遇的地方。
索菲一直住在老宅里,由海莲姐弟照顾。原先的管家告老还乡,海莲遂担起管家的职责。马车停在门前,宅子里的男仆、保姆、厨娘等人都出来迎接。
索菲和比利一步两梯地跑下来,海莲跟在后面。
索菲大叫:爸爸!扑过去张开手要抱。柯蒂斯有点吃力地弯腰要抱她,埃德加及时阻拦,他把她抱起来,方便柯蒂斯吻她。
索菲得到一连串的吻,多日积攒的幽怨稍有缓解。她喋喋不休地说:爸爸我掉了一颗牙,比利帮我把牙齿扔到屋顶去了。我每天都画画,多诺万大娘说我画得不像,她什么都不懂对不对?你为什么总不回来?他们说你有事要忙,我才不信!你是不是又去“结斗”了?为了杰克“结斗”,对不对?如果是为他,那我就可以原谅你一点点。
柯蒂斯微笑着纠正她:决斗,不是“结斗”。不,我没有跟人决斗。我答应过你,不再干那种事了,记得吗?
索菲挣扎下地,探身往父亲身后瞧瞧,说,杰克呢?
后面的比利也问:杰克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当初他跟杰克共过危难,感情很深。
海莲朝埃德加看了一眼,目光中亦有询问之意,她对整件事了解得很少。埃德加向她打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柯蒂斯淡淡说道,没有,他没回来。
索菲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柯蒂斯握拳抵着嘴唇,咳嗽一阵。缓过气来,他柔声说,你们都知道杰克是国王,对不对?他的家是王宫,他必须住在那里,做国王该做的事情。他不会回来了。
两个孩子早就默认杰克跟柯蒂斯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如今世界观惨遭颠覆,两张小脸上满是震惊。
索菲大声说,可是他爱你呀!人应该永远跟爱的人在一起——这还是他上课时候教给我的呢。
比利给心上人帮腔:对啊,他亲口说过,他是红胡子国王的国王。
柯蒂斯说,他现在仍是。他是基立波人的国王,当然也是我的国王。
比利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杰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他爱你,他会跟你结婚。
索菲抢着说,对对对!她又疑惑地看一眼比利。嗯?国王可以娶一个男人?
比利非常有把握地说,可以,他是国王,国王想做什么都行。
索菲恍然道,没错!她又瞪着她爸爸。那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愿意跟他结婚?你跟他吵架啦?
两个小鬼一问一答,别人根本插不上嘴。只见柯蒂斯面色渐渐变了,海莲用眼神向埃德加示意,埃德加立即明白,一手拉起一个孩子,拽着他俩往里走,说道,你爸爸很累了,他身体还没全好,得让他好好休息,知道吗?你们俩洗澡了没有?……
仆人们乱纷纷向柯蒂斯致意后,也散去了。柯蒂斯松一口气,只见海莲还站在那儿望着他,眼中露出温柔怜悯之色。
自从不做皮肉生意,她就不再化浓妆,也不再穿紧身暴露的衣服。这时穿着杏色棉布长裙和白围裙,一只手上还戴着端烤盘用的大厚手套,显然正在厨房忙活,看起来比之前年纪还轻,像个质朴清丽的农庄姑娘。
柯蒂斯微微一笑。海莲,这些日子,感谢你帮忙照顾索菲。
海莲说,嗨!你怎么还跟我说谢谢?
她往比利和索菲走开的方向看一眼,轻声说,杰克……不会再来了,是不是?
柯蒂斯点一点头,垂下头咳嗽几声。
海莲问,是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国王,还是你终于想起自己是红胡子?
柯蒂斯一惊。海莲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仿佛看透一切。她说,首领,你也别太难过了。你们俩……唉,分开是早晚的事。你不是当国王情妇的材料,他当然也不可能放着王位不坐,跑来混黑帮、砍人手指头——你不要嫌我说话粗。
柯蒂斯惨淡一笑。当然不嫌,你说得对。
海莲又说,而且他们那些贵族,跟咱这种人,不可能一条心。他们从小吃的喝的见的都是什么,咱们吃的喝的见的又是什么。杰克算是很好的了,但你也不要奢望……她看看柯蒂斯,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柯蒂斯又是一惊,他没料到她有这样一种角度。见他惨然不语,海莲也心中难过,她摘下那只棉手套,捏在手里,在围裙上掸一掸。唉,我说这些干什么,平白惹你难过。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去厨房做。要不,你先洗个热水澡吧,舒坦一下?我让他们烧水?
柯蒂斯点一点头,慢慢走上楼去了。
有女儿索菲陪伴,他的情绪似乎渐渐好转,也愿出去走走。有一天他带索菲坐马车出门,给她买新鞋,埃德加跟车夫坐在一起。车停在一家鞋店门口,埃德加跳下来,过来打开车门,索菲第一个下车,冲出几步,又跑回来等着她爸爸。柯蒂斯走下车,却原地不动。埃德加说,首领?
只见柯蒂斯死死盯着不远处一段砖墙。那里有小孩子的涂鸦,乱七八糟的画之外,还有歪歪扭扭两行字:
“红杰克,砍脖子。疯杰克,刮胡子。”
柯蒂斯问,“疯杰克,刮胡子”是什么意思?
埃德加暗忖他现在伤势已复元,说也无妨,便道,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他接见一个外国大使,那人刚好有一把络腮胡子——就跟你的胡子一样——杰克当场让人拿来剃须膏和剃刀,亲手把那个人的胡子刮光了,你想想那个场面多诡异!据说他还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砸东西,嚎叫,痛哭,跟疯了一样。疯杰克这个名字就传开了……
索菲站在路边,眼看鞋店的门就在不远处,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由母亲拉着手,欢欢喜喜进了鞋店,门一开,又关上,她愈发不耐烦,叫道,爸爸,快来呀!你怎么这么慢,鞋店都快关门了!
这是最近她学会的花招。如果她想让人给她买什么,就说“快关门了”。
她一边皱眉一边不耐烦地跺脚,拉长声音叫:爸爸!……
柯蒂斯忽然吼道,安静!
索菲吓得一哆嗦,看着她父亲的可怕面色,惊恐地张大眼睛,嘴一扁要哭,又不敢哭,嘴角和下巴一起抖动。
埃德加赶紧把她抱起来,她一低头埋首在他肩膀上。他低声说,平白无故跟孩子吼什么?你也要从红胡子变成疯胡子?
柯蒂斯从没跟索菲发过脾气,连大声说话都不舍得,这是他第一次失态。刚吼完,他就后悔得要命。他上前轻轻抚摸索菲的后背,说,对不起,宝贝,柯特说道歉。
他把索菲接过来,紧紧抱住,吻了她的脸颊。索菲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我接受你的道歉,柯特。
她又说,我不买鞋了,咱们回家吧。你不开心,我给你读书,好不好?
柯蒂斯笑一笑说,好。
读《西班牙诗集》?是杰克教我的。
……好极了。
2
那天夜里柯蒂斯睡不着,悄悄走下楼,坐在厨房里喝酒,喝他钟爱的“仙人掌”。
他想起有一天深夜,杰克跟他坐在一起,喝酒,吃橘子,东拉西扯地聊天。那好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半辈子那么久,一百年那么久。
他喝一口,咳嗽一会儿。他撑着头,回忆那张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双寒星一样的眼睛,胸中一阵窒痛,就像又有一把刀刺入背心。
喝下的酒,都成了苦酒。
身后有脚步声,埃德加的声音:仙人掌?我记得医生说,你半年之内都不能碰酒精。
柯蒂斯哼一声,把身边椅子给他拉开。想喝就坐下陪我喝,不喝就滚回去睡觉。
埃德加笑道,喝!谁说不喝?
他到橱柜里找了个茶杯,过来坐下,柯蒂斯看着他的茶杯,一皱眉,还是给他倒了。
埃德加喝一口,嘶嘶吸气。柯蒂斯也喝了一小口——终究不敢如从前豪饮——握着嘴咳嗽,咳得眼里泪汪汪的。
等咳嗽平息,他说,索菲晚上好像情绪不高。
埃德加冷笑一声。
柯蒂斯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埃德加说,你不要怪我说实话——你每天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家里谁的情绪能高得起来?
柯蒂斯木着脸不说话。
埃德加叹着气说,何必呢……何必呢……何必要这样?
两人默然坐了半晌。
埃德加又喝一口,看着手里茶杯说,为什么?……首领,这么多年,你每一个决定,你做每一件事,我都赞成,我都服服帖帖。只有这件事,我实在想不通!他说着用手点点脑袋,表示就是那个地方“不通”。
柯蒂斯苦笑。他换了个姿势,两肘支在桌上,头颅沉重地垂下,像一棵委顿的植物。
他说,你以为我没想过?你以为我没想过一百遍、一千遍?我想了很多条方法,没有一种行得通……
埃德加说,你想过什么法子?说来我听听。
好,我们来看第一种:我亲口告诉杰克真相,告诉他绑架犯就是我,他的头号仇人的帮凶也是我,我也该上国王的绞刑架。我求他原谅。他念在情分,嘴上说原谅了我。后来,我每夜通过秘道,爬上国王的床。这件事永远是我和他心里一条刺。终于有一天他跟我争吵时说,你这该上绞架的私生子……
他喘一口气,苦笑道,你瞧,行不通吧?
埃德加慢慢摇头。柯蒂斯说,第二种法子,我守口如瓶,杀掉我父亲灭口,试图遮盖这件事。但杰克的方针是“一个也不放过”。我父亲的身边人,有很多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总有一天,有人会为了赏钱,把这事揭露出来。杰克会是什么反应?他会暴怒,把我逐出京城,甚至逐出国境。我跟他永不相见。即使他暂时压下怒气,不来揭穿,早晚也会……结局跟上面一种假设相同。
埃德加一下下眨眼,说不出话。
柯蒂斯咳了两声,休息一小会儿,继续说,而且杰克沉浸在复仇的快感中,日益变得骄横、残忍。他杀人杀得太顺手,太得意,太无所顾忌,只有让他尝到真正的惨痛,他才能停下来。能让他痛苦的,只有我——我的离开,或是我的死。
又是一阵沉默。埃德加说,为什么我觉得你有点恨他?
柯蒂斯说,不,我不恨他,我恨我自己。
他们各自喝一口酒,埃德加看柯蒂斯的杯中还有不少,抢过来倒进自己杯里,只给他剩个底子。
夜静得像一口井。埃德加长长叹气,说,那么你真的不告而别就是了,又何必挨这一刀?
不,那样我会永远有负罪感,一辈子愧疚不安。欠他的,我还给他。他不会惩罚我,我自己来。
那你现在不愧疚了?
柯蒂斯平静地说,是的。
其实你知道,有很大很大的可能,他当场就会发现他刺死的是你,是不是?
是的,虽然我叮嘱他不要看,可我猜他不会听我的——他本来就很少听我的——人怎么会不去看自己刚杀死的仇人?不亲眼目睹那张断气的脸,复仇也不算圆满。
所以,第一封“不告而别”的信反而是候补计划,是不是?
是的。
你害怕他发现吗?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点希望他发现。
为什么?
柯蒂斯眼中的光变得寒冷、痛苦。因为他早晚会知道真相。那时他会恨我。我受不了他恨我!我这一生污秽不堪,唯一干净的,是他给我的感情。一想到他对我的爱会有污点,会被怨恨抵消,我就觉得生趣全无,死也不瞑目。
他咬牙说道:我要让他每次想起我,都带着最深的爱,最真挚的怀念,没有一点杂质。要擦除我对他作过的恶,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死。他不会忍心恨一个死人。他只会记着爱,记着好的部分,记着那些快乐的日子……
他激动得咳嗽起来。埃德加伸手抚摸他后背,帮他顺气,不小心碰到未完全长好的伤疤,柯蒂斯皱眉哼了一声。
等他的咳嗽平息,埃德加叹道,算了,以后我再也不跟你谈杰克了。就当那天咱们没在戏院碰到那个詹姆斯·金,也没出生入死地帮他得回王位,我肩膀上那颗枪子,也算我白挨!……好不好?
柯蒂斯手按在胸口,良久,说道,好。
两人喝光杯里酒,放下杯子,埃德加说,还有件事,想跟你讲。
什么?
埃德加伸手抓抓头发,忽然有点忸怩。我跟海莲……打算结婚。
柯蒂斯一愣,想起这些日子两人眉来眼去的样子,果然早有端倪,他脸上展开很久没出现过的笑容,盯着埃德加:坐船假扮过一次夫妻,想要做真夫妻了?
埃德加嘻嘻笑,说道,是啊!首领,你也觉得海莲很棒,对吧?
柯蒂斯真诚地说,是,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她以前吃了些苦,以后你要好好珍惜她。
他握拳在他肩头一擂,浑小子,还真有你的。哦,你应该知道比利其实是她的……
埃德加点头。我知道,我们带着棺材坐船那两天,由于名义上是夫妻,要住一间舱房,夜里我们聊了很多,她什么都跟我倾诉。嘿,首领,你知道吗,原来她也是遗腹子,跟我一模一样!你说巧不巧!
两个月后,埃德加跟海莲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由比利和索菲当花童。因为婚事,他们的宅子里总算多了些喜气洋洋的气息。
婚后数日,大人们在背后商议了几轮,最后决定由埃德加把真相告诉比利,柯蒂斯坐在一边,给他掠阵。
他们以为比利会大为震惊难过。没想到那孩子比谁都镇定,他眨眨眼说,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了。
这次轮到大人们震惊了。躲在门外偷听的海莲一阵风似的冲进来。什么?!你早就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比利低头说,我五岁那年冬天,你的朋友克洛伊阿姨生重病,你有客人走不开,让我给她送馅饼牛奶。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我是她接生的——从你的肚子里接生出来。当天夜里她就死了,你记得吧?
海莲怔怔听着,眼圈红了,她说,你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一直陪我演戏,叫我姐姐?
比利说,你喜欢让我叫你什么,我就叫什么喽!叫妈妈叫姐姐还是叫海莲,有什么不一样?反正我心里清楚我不是被妈妈抛弃的孩子,知道妈妈爱我,那就够了。
海莲哇地一声哭出来,扑上去紧紧抱住儿子。埃德加从侧面抱住他们两个,说,好啦,以后不但有妈妈爱你,还有爸爸呢。
柯蒂斯在一边含笑看着,替他们感到幸福,但同时又无比心酸,人人都有了伴,而他只能孑然一身,再也不会感到这种灵魂相互依偎的快乐。
比利说,哎呀,我忽然发现,我少了一个姐姐。
海莲说,傻小子,没了姐姐,你还会有弟弟妹妹呀。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小腹,微笑望着埃德加。埃德加看着她的动作,瞪大眼睛,跟比利互相看一眼,两个人原地蹦起三尺高,大叫起来:哇!……
(TBC)
这章给了海莲母子一个快乐结局。也是以他们的幸福,衬托柯蒂斯的痛苦。
避难于修道院,是致敬《悲惨世界》,冉阿让也曾被放进棺材里。
柯蒂斯不是圣人,由于原生家庭、成长经历等问题,他性格并不完美。他这个决定颇有偏激之处,他对杰克的情感也有些复杂,两个都不完美的人,两个万万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历经生死,做错了、认识到错误再去补救,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赢回爱人与生活,这过程远比性格完美的人快乐地谈恋爱更动人。
就像从血污中炼出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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