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镜(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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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年轻的肌体战胜了疾病,国王复元得很快。第四天早晨托马斯走进卧室,看到杰克披着睡袍靠在床头,背后倚枕,脸色羸悴,但眼里已恢复一些光彩。秘书官莫顿坐在床边椅子上,手执一沓文件,低声向他汇报。杰克两臂抱在胸前,一手撑着头,专注地听,见托马斯进来,点一点头。

托马斯知趣地走远一点,走到窗前,在桌上水果盆里揪了一颗葡萄吃,从一摞书的顶端拿起一本,翻看里面的版画插图,不感兴趣,放回去。花瓶旁边放着一面巴掌大的珐琅手握镜,他拾起来照照,又翻过来看镜子背面的花纹。

他这么摇动镜子,阳光反射到床那边,杰克抬手遮挡晃来晃去的光斑,唉,TJ,不要玩镜子!

托马斯赶紧把镜子放下。好,我不玩了。如果打扰你开会,那我等会儿再来看你。

不,接下来的事跟你有关,你过来坐。莫顿,给亲王搬一把椅子。

莫顿从书桌旁边搬来一把椅子,托马斯却不坐,扑在床上,朝杰克脸上仔细相一相,微笑道,你终于刮胡子了,前几天我还以为你要留胡子呢。

杰克淡淡一笑。有胡子和没胡子,哪样好看?

托马斯自然知道这种问题的标准答案,握起杰克的手,在手背上吻一下,笑嘻嘻说,都好看,有胡子是威武,没胡子是俊美,不管怎样,你都是欧洲大陆最漂亮的君主。

小滑头,你这套恭维人的本事,是跟史托姆学的?

他们聊闲天的时候,莫顿低头把文件整理好,说,最后一件事,陛下,您日渐康复,我是不是可以安排回京事宜?

杰克暂时没回答,他换了另一边手肘撑着头,手指压在嘴唇上,眼睛慢慢转过去望着花瓶里新换的鲜花。

托马斯低声对莫顿说,不妥吧?现在就回去,路途颠簸,他吃得消?

莫顿耐心解释道,亲王,宫中不宜久虚。再说,准备工作也还要忙几天的,到那时陛下应该足够健康了。

这时只听杰克说,你说得对,去安排吧。

莫顿说,好的,陛下。他站起身要走。杰克说,坐下,我还没说完。到时候会有一个国王乘车回王宫去,但不是我,是托马斯。

两个人瞪大了四只眼。杰克嘴角含笑。托马斯喃喃说,糟糕,糟糕,虽然我还没听懂,但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杰克享受了一阵他们震惊的样子,宣布说,我决定不回去了。我要去找一个人。托马斯会暂代我的位置。

托马斯惨叫一声,双手捂脸。莫顿脸色发白,颤声说,“不回去”是什么意思?陛下,这,这是句玩笑吗?他惊恐地跳起身,伸手想去摸杰克的额头,又半路停住。

杰克叹一口气,抓着他的手在自己额头上按一按。瞧,我好好的,没有发烧,不是谵妄。莫顿,我再说一遍:我明日会秘密离开此地,托马斯则会顶着我的名字回到夏伊洛。你的任务是不让任何人怀疑“那不是杰克”。

莫顿双眼直勾勾的,看看杰克,又看看托马斯。杰克说,我让你派人找的那个人——柯蒂斯——以后你不用管了,我自己去找。他是我的情人。

莫顿居然并不意外。我猜到了。

之前我以为我误杀了他,几天前我才知道,他其实没死。

听了这句莫顿这才悚然动容。托马斯一直捂着脸不断摇头,这时放下双手说,他把这个也告诉你了,他是认真的,莫顿,咱们完蛋了。我完蛋了。

莫顿说,但是,不可能,陛下,不可能,我做不到。

杰克冷了面孔。做不到什么?

我做不到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他苦笑。如果我拒绝、现在走出房间,会怎么样?

杰克悠然说,也许会被弓弩手一箭射死,你不妨试试。

为什么?陛下,我知道我不该质疑您的决定,但是……为什么?

杰克还没回答,托马斯忽然又大叫一声,这次是愤懑的吼叫。他紧盯着杰克,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做出这种决定。

TJ,我以为你能理解。

我不能!那是个幻影,是幻觉!那天夜里没有人来过。柯蒂斯早就死了,死了!

杰克冷冷地说,不是幻觉,我经历过什么我心里清楚。而且连你都说“除了大胡子再没人能进国王的卧室”。

托马斯跳上床,双手抓住杰克的肩膀,像要把他摇醒。我那样说是为了让你有求生的意志,我从来就没相信过“他还活着”的鬼话。杰克,你知道你现在这顶王冠是什么铸造的?不是金子,是人命!是用什么淬的火?不是水,是血!我的养父养母是为什么而死的?柯蒂斯又是为什么而死的?你都忘了?……现在你为了追寻一个缥缈的幻影,居然又要放弃它?

莫顿闭紧嘴唇,一言不发,脸色发青。杰克毫不动容,像是早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你说的我都记得。我并没打算放弃。放心,不会禅位给你的,不要怕。都是暂时的,你只需要像上次一样,替我睡那张国王的大床,替我主持那些晚宴、舞会,喝喝香槟,吃吃点心——这个你最擅长。跟以前一样,强尼会协助你。会有三个我信得过的人组成决策团,处理日常事务,由莫顿协调。有重大事件,需要国王亲自决定的事,莫顿会派人秘密传送到我那里。

托马斯转头看看莫顿,摊开双手用力一抖,表示“你快说点什么啊”,莫顿再次苦笑,别看我,现在我宁愿走出去被一箭射死。

杰克哼一声。前几天医生说我快死了,你们也没这么愁眉苦脸的。

被这句话一提示,托马斯找到新灵感:那你考虑过有多危险吗?没人保护,你可能会死在外面。

杰克转过头,淡淡说道,你看我现在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如此平静,如此沉痛,那两个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杰克掀开被子下床,托马斯伸手想扶一下,他推开了,拖着脚步走到窗边。

外面正是个美妙的秋天,匀净的蓝天上飞着夷然的燕。树叶变为杏黄与铁锈红的颜色,像一块颜色搭配得很好的花毯子,单是看一看,都觉得心里温暖。风里有果实的气息。阳光照在脸上,犹如一只温热的手摸着。

风吹进来,桌上的花瓣一阵震颤。杰克伸手揪下一朵虎皮百合,手指捻着它打转,转成一团橙红的光,忽然又手掌一攥,把花攥碎了。

他说,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是“活着死”。我每天醒过来,低头看着这具会呼吸的尸体,一天一天嗅到自己腐朽的气味……

托马斯呻吟一声,别说了……

杰克向窗外伸手,张开五指,风从指缝穿过,他慢慢握紧,想要抓住风。在王宫那个大棺材里,我只能继续烂下去,走出去,,倒还有活的可能。你们如果重视我的性命,就按我说的做。莫顿,如果你不同意我的做法,你会背叛我吗?

半晌,莫顿说,陛下,您还记不记得两年前的秋天发生了什么?

不记得,你说。

两年前的秋天,您把我从一个卑微的会议小书记员提拔成御前秘书官。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每年到秋天我都会发愁该怎么筹钱才能买到足够的煤,让我有肺病的母亲和四个弟妹熬过冬天。

杰克转过身来,看着他。

莫顿继续说,从那个秋天开始,我再也没担心过煤钱。那个冬天,您还专门安排了人送我母亲去南边海滨过冬。

这个我记得。所以?……

所以我会支持您的一切决定,执行您的一切决策,我以母亲的名字起誓,永远不会背叛您。他转头看一眼托马斯,补充道,和托马斯亲王。

杰克眼睛微红,点一点头。莫顿说,那我就按您说的去安排,愿您早日达成心愿,早日回京。

托马斯说,很感动,我很感动,但是,杰克,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我觉得你的答案行不通,那我绝对不帮你去演国王。

问!

你打算怎么找?

杰克盯着他看一阵,嘴角露出笑容。不,我不打算去找他。他想藏,我不可能找得到。我要让他,自己来找我。


 

第四十九章

 

秋天过去,冬来了。春的手用繁花替换了雪花,长夏揭幕,长夏将尽。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每隔十几日,总有一位缄默得像石头的使者深夜进宫,走到国王寝室门口,敲开门,把一封信交给国王。

此人第二次来送信时,开门的是强尼·史托姆。强尼想接信,信使只是不断摇头,直到托马斯揉着眼爬下床,过来接信。

强尼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张开嘴,里面是个空荡荡的口腔,没有舌头。让这样一个人传信,可谓相当安全了。

托马斯用口型说“谢谢”,示意他去休息、等待拿回信。关上门,他走到书桌边,一面用拆信刀拆信,一面给强尼解释:他叫亚当斯,是个妓女的儿子,四岁时,他舌头被一个喝醉的嫖客用刀割掉了。

强尼说,你哥哥又不会嫖妓,是怎么认识他的?

去妓院又不一定为了嫖……

 

每次托马斯在夜间收到信,坐到书桌后,展开信纸,强尼就起身出去,去给他做个三明治,因为托马斯读完信会通宵写完回信,熬夜是最容易饿的。

 

亲爱的TJ:

你那里一切好吗?莫顿告诉我,最近你开会发言甚至能脱稿了,真让我欣慰。谢谢你捎来的药,我的咳嗽已经好了。

昨天我到达一个新城市:Z市。此地临海,有点像是“那个人”会长住的地方,不过在莫顿替我做的调查报告中,这里的主要产业是纺织和渔业,并不盛产水果,更没有什么柑橘种植园。所以我计划“巴恩斯剧团”这里只停留两周,演七场。

刚才我跟剧团经理和几个主演一起找了个小酒馆喝酒。这里有道地方菜,蜂蜜腌鱼,非常好吃,我会让亚当斯给你带回去一盒尝。虽然上个城的演出并没赚钱,甚至还亏了点钱,不过我告诉大家:别担心,不会裁人,也不会减薪。大家都欢呼起来。

经理说,您真是我见过最真心热爱戏剧的有钱人了。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资助一个剧团,自己写剧本,自己做导演,跟着剧团东奔西走。他曾偷偷贿赂给剧团打杂搬道具箱的亚当斯,想打探我的秘密。

但亚当斯一通装傻,摇手表示不会写字,啊啊啊地把他打发了。

我们已经演过了《詹姆斯·金的婚姻》《詹姆斯·金与俄耳甫斯》《詹姆斯·金和冬天的悲剧》。上个月我写完了新剧本《詹姆斯·金之死》,再排演几遍,下周就能正式演出了。

他承认我的几个剧本写得“还挺不错”“对话很精彩”,但——为什么主角总是同一个人呢?

其实对我来说,什么样的故事根本不重要,主角的名字才最重要。我坚信,只要那个人看到海报上“詹姆斯·金”这个名字,一定会来买票看戏。

一定


只要我跟剧团不停地演下去,让每个城市的人都看到“詹姆斯·金”的海报,早晚有一天,我会看见他坐在观众席里。不管他做多少伪装,不管他把自己包裹得多严实,只要他露出双眼,我就一定能认出他。

——有谁看戏会蒙上眼睛呢?

 

也不是没有烦心事,之前跟你说过团里最受欢迎的女演员, “瓷美人”乌克兰的菲欧娜,她……怀孕了!唉,小孩爸爸居然是“讨厌鬼”乔治,他们俩在上个城市的教堂行了礼,晚上大家吃喜宴的时候,一直暗恋菲欧娜的杰米跟乔治打了一架,人们围上去劝架,又有好几人吃了拳头脚尖。这就是为什么在那儿的演出没赚到钱,因为几个主演都颧骨有伤,嘴角发肿,化妆粉都遮不住。

剧团的人都待我很好,上个月我摔伤膝盖,行动不便,全靠他们照料。菲欧娜请我当她未来小孩的教父,我也答应了她。她说,若是男孩就叫詹姆斯,女孩叫什么好呢?我说,叫索菲吧。

这世上另一个我曾当女儿来爱的小索菲,不知道这一年多她住在哪?会不会偶尔跟她父亲聊起我?

 

这是我第二次过这种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第一次是被迫的,这一次是我自愿的。当然有诸多不便,诸多不适,但我精神上很快乐,比之前在宫里当僵尸开心多了,现在我每天睁开眼睛,都充满希望。

我永远觉得下一场就是了,下一场,就能见到他。

 

好了,夜深了,明天我们要继续排练新剧,三天后是这个剧的首场,上帝保佑!……我演詹姆斯·金,你演杰克·本杰明。你也给我好好演!

 

P.S. 强尼好像发现了我派人监视他,他把我的密探揍了一顿。他一定以为他很聪明?哼,还有一个暗探他没发现呢!(此处有我的冷笑和白眼)

还有,我上次交给你的任务,让你反过来干强尼一次,你完成了没有?不许跟我撒谎。

……没完成对不对?好,加到三次。

 

爱你的 哥哥 ” 



十三天后的晚上,Z市,“肖夫人剧院”。巴恩斯剧团的演出刚刚结束。他们的新剧目《詹姆斯·金之死》演到了第四场。每次演出完毕,等观众散尽,演员们会回到舞台上,大家做个短暂总结,提出一些演得不舒服、不顺畅的地方,如需要修改,就让杰克现场改台词或剧本。

这个故事里的詹姆斯·金是一位年轻将领,奉命与一伙啸聚山林的侠盗作战。酣战之中,对方首领佯败逃走,詹姆斯策马追赶,被引入密林,中了埋伏,中箭坠马,被俘。在侠盗的营地,他发现那位蒙面首领竟是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名叫柯蒂莉亚。

伤愈后,他与柯蒂莉亚陷入爱河,二人在山后的柑橘林中立下山盟海誓。詹姆斯承诺辞去军职,再来与她相会,柯蒂莉亚也应允等他回来那一天,就是侠盗团原地解散的日子。詹姆斯满怀希望地下山去,孰知柯蒂莉亚的属下中有奸细,偷偷把他俩的约定报告给了詹姆斯的上级。詹姆斯一回到军营,就被关押起来。另有一人,穿戴詹姆斯的甲衣头盔、骑着他的马,假扮成他上山赴约。

柯蒂莉亚欢欢喜喜迎出来,与情人相会,就在拥抱时,假詹姆斯自袖中取出匕首,从背后刺穿了她的身体。等家人把詹姆斯从狱中赎出,他才知道柯蒂莉亚已因他殒命。他单枪匹马闯入军营,刺死了仇人,然后独自上山,走进他们定情的橘树林。

心如死灰的他摘下一颗柑橘,把毒药溶液倒在上面,吞下毒橘子,呼唤柯蒂莉亚的魂魄来与他相会,最后在橘树下气绝身亡。剧终。


这出剧有很多打斗场面,刺激好看,比之前的剧目更受欢迎。由于菲欧娜怀孕,由之前的B角演员凯洛琳担当主演。

凯洛琳说,詹米,为什么咱们演的所有剧里,两个主角都死掉了?下一部你写个喜剧好不好?喜剧的票房也会很好的。

杰克说,悲剧更能让人铭记,你看莎士比亚的剧,传播最广是哪部?罗密欧啊,奥瑟罗啊。而且悲剧能反向激发幸福感:人们看完悲剧,对比自己的生活,倍感欣慰,心怀感恩地回家去。女观众心想,虽然我丈夫没有奥瑟罗那么了不起,可毕竟还没掐死我嘛!于是那夜夫妻生活格外和谐。

演员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杰克继续说,喜剧呢?男观众心想,他巴萨尼奥不就是选对了一只盒子吗?就能娶到美貌又有钱的太太?让我选,我也能选对,可我只能回家面对那个泼妇……于是那夜夫妻生活格外不和谐。

大家继续笑。经理大声说,这就是为什么威尔又写了一部《驯悍记》!人们笑得更厉害了。刚刚送信归来的亚当斯坐在舞台下面啃苹果,也跟着笑。

杰克也笑,但他想起今天观众席中仍未出现期待的人,笑容只闪现一下就消逝了。

等大家笑得差不多,经理说,好,今天就到这里吧,老规矩,可以喝酒,不许喝醉,更不能打架!

人们都起身往外走,只有杰克不动,这几天一些吉普赛艺人住进旅馆,总会弹唱说笑到半夜,他嫌吵,干脆到剧院后台打地铺睡。

亚当斯也站起来,以眼神和手势示意留下来陪他。杰克摆摆手,你回旅馆去吧,不用管我。

亚当斯便拿起脚边装食物的纸袋给他。杰克接过来,盘膝在舞台边缘坐下,掏出一个苹果,两手抛着玩。“讨厌鬼”乔治从后台走出来,手里捧着好几个作为演出道具的橘子,见经理瞪他,讪笑解释道,不是给我自己的,是给我老婆,菲欧娜这几天专想吃酸的。

他递一个橘子给经理,又问杰克,你不吃?杰克笑着摇头。

人们说笑着往出口走,头也不回地挥手道,詹米,明天见!


剧场里安静下来。杰克呆坐了一阵,像是不知道做什么似的,低下头盯着手里的苹果,盯了很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柄小刀,很慢很慢地削苹果,一条白肚皮花蛇在刀刃和手掌之间抖动。

削完了,他把果皮收进纸袋,很慢很慢地吃苹果。

太静了,牙齿啃咬苹果的声音都有轻微回声。面前几百个空座位,像几百个端正坐的人。

在寂寞的时刻,心特别容易沉下去。痛苦像吞吃静寂的怪物,专挑这种时候钻出来。他用力嚼苹果,用力吞咽甜汁,吞下失望,吞下结束这种生活的渴望。

他从怀里掏出刚送到的信,再读一遍。

 

“亲爱的哥哥:

蜂蜜腌鱼收到了,真好吃,唯一缺点就是太少,我一边读你的信一边吃,读完发现鱼就只剩两条了。看来我要派膳食总管去采购几箱。你给我留的任务好难啊!你又不肯回来教我点窍门……

你给强尼都配了两个监视者,为什么给自己只带一个亚当斯?你知道乡间为一两句口角、抽刀子捅人的醉鬼和赌棍有多少吗?

一半是担心你的安危——只有一半哦,另一半是担心我这场“模仿杰克·本杰明”的剧没法谢幕。这也是我第二次过这种拘谨、小心翼翼的生活,第一次是被迫的,这一次是为了你。

我想念你。也想念索菲,想念小比利……”

 

杰克叹一口气,心中泛起对那个甜蜜绵软的弟弟的想念。他把信纸举到脸前,嗅一嗅,好像还能嗅到一丝香水气。

他收起信,仔细地把苹果吃得很干净,果核瘦得像个字母I,那是柯蒂斯的吃法,他从不浪费食物……杰克还记得在G城的剧院后台的见面,他分了一半橘子给他。柯蒂斯捏起一个空心拳头搁在嘴边,像要咳嗽似的,把橘子核吐进去,胡子里面两片好看的嘴唇轻轻动着,杰克在一边看,看得好心动……

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中间隔了无数误解、悲愤、血肉模糊,最开端的记忆仍像琥珀一样晶莹。

他不忍去想,又忍不住要想。为了摆脱阴影,他跳起身,面对空荡荡的剧院,大声背诵詹姆斯·金吃下毒橘子后的台词:


“这酸涩的柑橘,一旦拌上毒药,就变得香甜,只因它是送我与你会面的仙丹。亲爱的柯蒂莉亚,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墓穴在何处,你是怎样裹着殓衾,躺在冰冷的石棺里?有没有人放一些玫瑰在你身旁,让它们伴着你甜蜜的胴体一起枯萎?你本该穿着婚礼的华服,躺在我们的婚床上!我多愿赶到那里,陪在你身边,让阴森的墓窟变为光明的华堂,让蛆虫做仆婢,邀鬼魂当宾客,然后我们要依偎着,享受死亡的无尽长夜,称赞它黑暗得多么称心如意。

“啊,一定有一条路,让你自死地归来。一定有一阵风,能把你的英灵带到此处。柯蒂莉亚,在那假冒我的恶人从背后刺死你之际,你是否知道操纵匕首的,并不是那双有幸捧过你面颊的手?我渴望你知道,又渴望你不知道,因为巫婆说怀恨而死的人,会化作厉鬼,纠缠活人。来吧,亲爱的!如果你心里怀恨,视我为仇人,那就来目睹我如何替你报仇!如果你的魂魄已把一切善恶看得明晰如镜,仍爱我如昔,那就依照约定,前来与我相会吧,在柑橘林中。”


他哽咽得念不下去,停下来,摸摸脸,摸到一脸发凉的眼泪,胸中一阵绞痛,恍惚毒药正在那里发挥效力。

就在这时,不远处剧场的门发出一声轻响,“吱呀”一声。像是被风吹动,门扇一动。

杰克浑身一颤,喃喃道:柯蒂斯?



第五十章


那本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他的心脏却跟着狂跳起来。更可能是夜风,可能是乱闯的流浪猫……

但他有种奇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是“那个人”。

他圆睁双眼,瞪着那扇刚才发出声音的门,捏紧拳头,吼道:柯蒂斯!!!


剧场答以轻微的回声。

回声熄灭了,剩下的仍然只有,寂静。


他把全部精力贯注到双眼双耳上,生怕错过一丝一毫有意义的声音。门藏在黑暗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

当人闭上眼睛,慢慢伸一只手靠近前额,前额会有一种麻酥酥的异物感。现在杰克就有那种感觉。他仿佛看得见:柯蒂斯并没离开,只是隐匿在几步之遥的黑暗中,像他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剧场怎么这么大,大得像一片荒原,而他渺小得像一支枯草。命运的狂风在荒原上卷过,枯草就快被吹断了。他使劲拿指甲刺着掌心,浑身都控制不住地用力,连脚尖都踮起来,却不敢挪动脚步。

他怕只要他露出追赶的意愿,迈出一步,柯蒂斯马上就会转身逃走,消失在黑夜里,在人海中,从此永不见面。

那世上就再没什么办法,能引他出来了。


一瞬间他脑中转过上百个念头……他从衣兜里掏出水果刀,高声说道,柯蒂斯,我知道你在。出来,出来见我!

没有回答。一片寂静。


杰克刀尖插进袖口,往上一挑,挑破衣袖,露出手腕。他厉声喝道,你不出来,我就死在这里。

他把刀刃压在手腕上,狠狠一拖。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立即出现,像画笔画出一条红线。红线变粗,鲜血争先恐后往外涌,伤口边缘皮肉翻卷。

杰克举起手,说,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一个侍卫也没带。守夜人的妻子上周生了孩子,他晚上回去照顾,早上才会过来开门。如果你不出来,那就只好麻烦他明早替我收尸了。

面前那片巨大的黑暗,纹丝不动。


他不断攥拳,让血流得更顺畅,说:你给我留下的信里,说有这一死,你就跟命运两清了。你确实死了,死的是那个是柯蒂斯·阿德勒,是我亲手致他于死地。现在我要的是柯蒂斯·埃弗瑞特,我知道他想见到我,他想让我活着。求你放他出来,好吗?

没有回答。他像是在对着漆黑的、虚无的宇宙说话。


杰克提起刀,在第一条伤口旁边再划下一道。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度过的最后一天?你划着一艘船来接我,我说“感觉像世界上只剩我和你了”,那时我不知道我所在的是生死的路口。我无数次地想过,怎样才能拯救那一天,现在这剧院就跟那个起雾的湖一样,柯蒂斯,咱们重来一遍好不好?……在那个废弃的小教堂里,你曾最后一次劝诫我,给我最后的暗示、一把名叫“慈悲”的匕首。愚钝如我,竟始终不领悟——我什么都不知道!天下竟有这么蠢的情人!——所以不怪你,是我的错,我受到惩罚了,我熬受了这几年的缓刑,终究不免于死。红胡子国王,如果你觉得我受的惩罚已经够了,就出来亲口告诉我,赦免我吧!


他等了一会儿,再次下刀,这次是斜着划的,斜斜贯穿整个小臂。地上已经积了一滩血,滴滴答答,声如雨落在湖面上。

他叹一口气,说,那天你带我去逛了游园会,你说所有的情侣约会,都要逛一次游园会,所以也要带我玩一次。其实所有情侣该做、可咱们没做过的事,还多呢。比如,我还没跟你在舞会上跳舞,没给你过生日,没一起过平安夜,没跟你回过你的家乡,看看你长大的地方……还有,你还没干过我!那时你总是推诿,现在我明白,你心里早就预设了结局,不愿跟我牵绊过深……唉,我累了,我得坐下等了。


他坐在血泊里,像用拆信刀拆开情书一样,认认真真地再划一刀。

这偌大一片静谧,太静了,他觉得昏眩。他脑中忽然响起一个久远的旋律,跟着大声唱起来:

 

Curt the magic dragon 有魔法的神龙柯特

Lived by the sea 住在大海边

And frolicked in the Autumn mist 当秋日薄雾弥漫

In a land called Gliboa 他在基利波国土嬉戏游玩

Little Jackie Benji 男孩杰克本吉

Loved that rascal Curt 深爱着顽皮的柯特

And brought him strings and sealing wax 他给他带来细绳和封蜡

And other fancy stuff 以及各种奇异的玩意

 

Together they would travel 他们会一起旅行

On a boat with billowed sail 驾驶一艘小船乘风破浪

Jackie kept a lookout perched 杰克不住向远方瞭望

On Curt's gigantic tail 站在柯特强健的尾巴上

Noble kings and princes 高贵的国王与王子

Would bow whenever they came 见到他们都弯腰致意

Pirate ships would lower their flags 海盗们也会降下旗帜

When Curt roared out his name 只要柯特吼一声他的名字

 

那声音逐渐嘶哑,调也统统不对。有一阵他唱得哽咽起来,但又努力压住哽咽,重新振作,再把音量提高。直到唱不像唱,像哭号。

歌词也改了。他唱道:

 

His head was bent in sorrow 他悲伤地垂下头

Red blood fell like rain  红色的血雨点般落下

Jack no longer wanna live 他不想再这样生存下去

With regret and pain 心怀悔恨与痛苦

 

Without his life-long lover 离开了毕生的爱人

Jack could not be brave  杰克再也无法坚强下去

So Jack that tragic king 因此这悲惨的国王杰克

Sadly buryed into his grave 悲惨地埋进了墓穴里

 

不知什么时候他躺下来。嘴里发出的歌声微弱得像梦呓。

他心里起了一种痛苦的怀疑:是否这一切都错了?柯蒂斯确实早就死了……那夜我自以为见过他,其实真是幻觉。他早就成了棺中枯骨,我还抱着可笑的幻想、可怜的希望,徒劳地流浪,徒劳地等着,徒劳地想用死迫他现身……好吧,那就让我死在这里吧,就像詹姆斯·金死在橘树下。

宁静中的寒意,犹如食腐的鬣狗围绕上来。

他闭上眼,嘴唇颤动,错乱地喃喃哼唱,“他们会一起旅行,驾驶一艘小船乘风破浪……海盗们也会降下旗帜,只要柯特吼一声他的名字……”

真像躺在一艘小船上,在海上漂得越来越远,他就要睡着了。


惊醒他的是远处一声巨响,门扇被用力撞开,摔在墙上。期盼的声音终于出现,他很想赶快睁眼看看,可眼皮太重了,只能慢慢抬起一点,一点……

有奔跑的脚步声,咚咚地敲击着地板,急促靠近过来。


他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越变越大,黑色布巾围着脸,只露出眼睛。

他认得那对眼睛。

 

千年万载也无法忘记,千万人里也不会认错的眼睛。世上所有王冠加起来也比不上的宝石。两颗星的星座。荒原上的火。雾里的灯。

曾让他心动得夜不能寐的眼睛,让他凝视时忘了说话的眼睛,即使争吵时也想轻轻亲吻的眼睛。他曾以为死后到另一世界才能再见的眼睛。


现在那双眼睛就在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望着他。

杰克全心全意地看着,好像只要这么看着,就满足了。

他甚至不想去揭开那块黑布。只看到眼睛,就足够了。就这么看着,已经用尽力气。

有两只手按住他手腕上的伤口,手掌是热的。从黑布后面,像是从夜空最远的地方,传来一句话:Jackie。

 

杰克张开嘴,发出一串微弱声音,像呻吟,像哭,又像笑声……然后他才能叫出那个名字:Curt。

他觉得这一刻,是生命里最好的时刻。

之后或许还会变化,那最好就死在此时。

 

他看着那个人摘下脸上黑布,把伤口一圈圈包扎起来,紧紧缠住,他躺着一动不动,任他收拾,静静享受狂喜和心酸。

那张露出来的脸上,有难以形容的憔悴,胡须蓬乱,几乎不像他认识的柯蒂斯。

他清楚地看着,两滴眼泪在眼眶里成形,慢慢凸出,最后沉重地落下。落在他脸上,硕大滚烫的两颗,像裹着火的海水。

 

杰克想过无数次,真有重逢的时候,要说什么?狠狠质问他,痛快骂他,当然还要尽情倾诉,把每天每夜的痛苦都讲给他……但真到这时候,那些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抬起那只好手,去摸他的胡须,说,你怎么有白胡子了?

 

柯蒂斯一直看着包扎起来的伤口,观察血是否止住,闻言转动目光,看着杰克。

那胡须里展开一个凄婉的笑:……金先生,您好,又见面啦。

这是几年前他们在剧院后台遇到的时候,他说过的话。后来他们分吃了一个橘子,一切,一切肇始于彼。

杰克顾不上再说话,他眼睛呆呆盯着他,手指在他脸颊上来来回回,抚摸胡须和皮肤,像小心地摸一座灰烬做成的雕塑,手一重就碰碎了。


柯蒂斯抓住他的手,忍不住在嘴边轻吻一下,放下,伸手想把他扶起来。说,两个街区外有家诊所,我送你去。割得太深,必须缝一下。

柯蒂斯的手挨到他肩头时,杰克突然像从梦中惊醒,大声说,不!


他手往身边一探,逮住小刀,一下抵在脖子上。你他妈又想趁机逃跑,是不是?别动!坐下,咱们在这儿,把话说完。你敢动,我就在这开个口子,这根血管要是割断了人还有没有救你最清楚。


柯蒂斯看着那把刀,缩回手,苦笑。好吧,陛下。

 

杰克支撑着,坐起身,说,我问问题,你回答。敢骗我,敢避重就轻……

你就在那开个口子,我知道了。柯蒂斯一边说,一边解自己的外套纽扣。

杰克说,干什么?

柯蒂斯把黑色皮革外套展开,拎在空中不动。穿上这个,你失了很多血,会冷。

杰克确实觉得身上发冷,点点头。柯蒂斯探身给他把外套披上,拢一拢衣襟。他做这些动作时,两人离得很近,彼此目不转睛地望着。柯蒂斯轻声说,你放下刀吧。我听你的。

 

他们面对面坐在剧院舞台上,就像那天在湖上,面对面坐在独木船中。

没有雾,却仍在雾里。一段晦暗不明的沉默在空中流淌,每一秒钟都被复杂的情绪涨破,仿佛要生出新的可能,又化为尘埃。

似乎连这剧院在内,只是梦境,唯有梦境。

 

柯蒂斯说,你问。

杰克说,你的伤全好了?

好了。

脱衣服,转过去,让我看看。

柯蒂斯解开衬衣,剥到腰际,转身,露出后背。脊柱旁有一个深紫色刀疤,四周几点针脚痕迹。

杰克说,可以了。柯蒂斯听出那声音里有点哽咽,他慢慢整理好衬衣,才转回去。

为什么你没有死?

我指点给你的这个刺入之处,不会刺进心脏,刚好从旁擦过。不过只要你刺偏一厘米,我现在也就是棺里一堆枯骨……我想赌一赌。

为什么后来我用……用死囚做实验,那些人都死了?

我听说了你的实验。每个人的器官位置都有差别,适用于我的,不适用于别人。而且,他们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只剩半口气。

你的伤有没有后遗症?

冬天容易咳嗽,有时做剧烈活动,会喘不上气。

还会疼吗?

不会了。

这句是假话。

柯蒂斯默然半晌,说,我希望它疼下去。那是你给我的,我不想让它彻底消失。


他们又四目相对了一阵。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就觉得对方身体向周围散发着光芒,奇怪的是,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还是这样。


杰克问,那口棺材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会派人搜查码头、港口,故意让埃德带了棺材乘船。

里面的人是谁?

里面装的是慈善医院里新死的流浪汉,不是我。

杰克瞪着他,忽然探身,一拳挥过去,打在他颧骨上。

柯蒂斯并不躲开,被打得身子一歪。他眼睛看着杰克的胳膊,说,下次打我,换一只手,不然你的伤口会裂开。

杰克冷笑一声,这点伤口算什么?这两年比这凶险的,比这离死更近的,多得是。

柯蒂斯说,我知道。

你知道?……那天夜里,真的是你,是不是?

是我。柯蒂斯说,你的住所里,有人为我传消息。消息一天比一天坏。最后他们说你怕是不行了,已有人快马去召亲王来听遗嘱。那天夜里,我让他们送我进去。

他停下来。杰克追问,进去之后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喂你喝了水吃了药,坐下来等你睡熟,离开。

我说过什么没有?

说了。说“我要杀了你柯蒂斯”和“你杀了我吧柯蒂斯”。

两人脸上有一点笑,一闪即逝。


又过了一阵。杰克说,索菲好吗? 

她很好。我没有再给她请家庭教师,现在她在一所教会学校上学,写字已经不会犯拼写错误了,还学了水彩画和绣花。现在她最讨厌的不是历史,是绣花。

她还记得我吗?

记得。开始那半年,她总聊起你。后来埃德偷偷跟她讲好,只要她不再提起你、让她父亲难过,就给她弄一只小狗来养。

杰克失声说,天哪,所以我被一只狗取代了?

对,养了小狗之后她就……

杰克恼怒又无奈地叹一口气,低下头,用手托住受伤的那半只胳膊。

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些。柯蒂斯说,我能不能问几个问题?

杰克冷冷说道,你问。

你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你为什么一定不肯见我?

我是你仇人的儿子。

私生子,而且他不配做你父亲。

我还是他们绑架你的帮凶,从犯。

你根本不知情。而且你已经死过一次——哼,国王亲手执行的死刑——足够赎罪了。杰克大声说,这些全都是借口!

他越说越愤怒:我告诉你,你他妈就是害怕了!你怕我知道真相之后嘴上说原谅心里仍然记恨,你怕日后某一天咱们争吵起来我会口不择言地骂一声“你这个绑架犯”……懦夫!死?那是多简单的事!装死、避而不见?天哪,太容易了!柯蒂斯,你敢来见我吗——今天这次不算!是我逼你的,不是你自愿的。你敢继续爱我吗?

继续?Jackie,我从来没停止过爱你。

杰克毫不留情地举起血迹斑斑的胳膊。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每次在我快死的时候,冒出来拉我一把?

柯蒂斯的肩头和双手都在颤抖。他说:你想要什么样的方式?杜巴莉夫人的方式?你不可能封我做王后,我也不可能每夜钻秘道到国王的卧室里去。我宁愿选择死,一半因为我父亲,另一半是因为这个。那时你就选择对这个矛盾视而不见,现在你还是这样!

杰克脸色雪白地看着他,看了很久。说,那时我确是故意视而不见,是我的错。我跟剧团到处巡演,引你来见我,就是想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杰克深深吸一口气。那天在医院花园里,你说你爱上的不是王子,是流浪汉詹姆斯·金。

我记得。

既然你爱的是詹姆斯·金,那我就永远做詹姆斯·金。

……什么?!

我不回去了,Curt。如果那个宫殿没有你的位置,那我也不想住在里面。他向柯蒂斯苍白地一笑。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隔了一秒钟,才在柯蒂斯的意识里显现出来。他的脸也变得毫无血色。

杰克的声音终于温柔下来,他说,Curt,我不要愉快,不要幸运,也不要王冠了,我只要你。

……你要把王位传给托马斯?

不,他不要,让他演几天杰克,都要很吃力地贿赂他。他实在不适合做国王,我不能把国家交给他,也不忍心让他终身痛苦。但是,我父亲可不光有托马斯一个私生子。

 

这才是真正的晴天霹雳。柯蒂斯震惊得张开嘴,喃喃道,什么?……还有一个?

杰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冷笑道,是啊,狗不可能只在一棵树下撒尿。知道托马斯的身世之后,我就怀疑我还有更多兄弟,或者姊妹,等我一回到宫里,就派人去秘密调查,果然在南部村庄里又找到一个。他名字叫杰弗森,母亲是个帽匠的女儿,三十年前在夏伊洛做过舞蹈演员,我父亲就是因为一场舞剧认识她的。跟托马斯一样,他派了一对忠心的夫妻监视她,兼之帮助抚育杰弗森长大。我看过他的出生证明。托马斯比我小两岁,杰弗森比我大一岁,是我哥哥。

柯蒂斯说,你跟他见过面?

早就见过,不过当时我还没想过让他替代我。你离开之后,我觉得没有生趣,就着手准备。他不如托马斯跟我长得那么像,不过让医生做了两次脸部手术之后,已经足可乱真。我也给托马斯和我的心腹备好了遗嘱,写明如我不幸猝死,该到哪去找杰弗森,怎么像当初“三恶徒”用TJ替代我一样,悄悄让杰弗森进宫换掉托马斯。杰弗森跟TJ不一样,他非常聪明,心机深沉,也有野心,况且他是真正的长子,王位理应由他继承。

他笑一笑。

柯蒂斯仍怔怔地瞪着他,由于胸中激烈翻涌,脸颊上泛起火一样的血光。

外面的夜不知还剩多长,他们仿佛置身荒原上的小屋之中,风声呼啸,在耳边轰鸣。

 

杰克说,你在想什么?想怎么拒绝我?为什么不说话?现在我可有点害怕了……红胡子国王,你愿不愿意收留我?否则詹姆斯·金只能继续去当流浪汉啦。

不知过了多久,柯蒂斯开口了,还没说出话,嘴边先露出一丝笑意,然后才说道,金先生,实话实说,我是个生意人。赔本的事情,我不做的。


这也是他们在医院花园里说过的话。


杰克也想笑,又忍住,板着脸说,好吧,那咱们就谈生意,你想怎么办?

红胡子打算到海边买一片柑橘园,培育良种柑橘,目标是种出不酸也不涩、像糖一样甜的橘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这主意棒极了。你想让我做你的合伙人?

不。你要做红胡子国王的国王。

杰克微笑,好,我答应你。


柯蒂斯扬起双手,举到头顶,双掌相对,仿佛捧住了一顶王冠。他就以端着王冠的姿势,向杰克伸出手。

杰克凑近一些,低下头,让柯蒂斯把“它”戴在头上。


他抬手摸摸“王冠”,正色说道,艾弗瑞特先生,我以国王的荣誉和生命做担保,你会永远稳赚不赔。

柯蒂斯点点头,成交。

 

他们像在宴席上喝了太多酒的人一样,带着一种醉汉的痴笑,彼此相看。柯蒂斯说,现在可以去医院了么?

杰克说,不用去了,血已经止了。放心,我不会死的,现在我要活他妈一百年,跟你过一百个春天,一百个夏天,一百个秋天,一百个冬天。

还有一百个生日,一百个圣诞节,是不是?柯蒂斯先站起来,再拉着杰克站起,杰克晃了一下,脚步不稳。柯蒂斯说,我背你走。

我又不是走不动。

刚才你说的所有情侣都做过的事,里面有一项就是“我背着你”。来!

杰克不再坚持,俯身伏在他背上。那个脊背平稳宽大得像一艘船的甲板。他伸手摸索,隔着衬衣找到了那个凸起的刀痕,抚摸两下,身子依偎上去,欣然叹息一声。


柯蒂斯负着他,从刚才进来的门走出去,走到大街上。杰克说,咱们要去干什么?

柯蒂斯说,你想干什么呢?

我啊,我想睡。想在一张有你的大床上好好睡一觉,一直睡到所有橘子都变甜。那时手脚暖和了,黄昏凉快了,酒也摆好了……


他们轻声耳语。长街寂寂,偶有推车的人,行路的人擦身而过。

远处清晨的天空泛出矿物一般的色彩,碧青色,紫晶色,玛瑙色,淡金色,宛如熔化一座王冠与其上宝石渲染而成。一切澄澈清朗,纤尘不染。

白昼在四周一层层亮起。他们向最明亮的地方走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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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写到这里还不太能相信,竟然真的写完了。第一章写于2016年7月19日。到今天,直写了三年半,那年夏天入学的大学生都快毕业了,足足用了24万多字,杰克和柯蒂斯才终于吃上了同一个甜橘子。

格林童话的结尾爱写“喝喜酒”云云,现在我也可以这样写一句了——但愿我和你都在那里喝喜酒。


如果你们认识的人中有谁当年曾喜欢过《尘与镜》,请帮我转告她们:我写完了


他们的三部曲也至此完结。三部的主角名字相同,性格不完全相同。《爱与毒》惨烈,《石与星》明朗,《尘与镜》沉郁。

略有愧疚的是,由于情节限制,后半截给TJ和强尼的戏份较少,这倒不是不能解决,可以加戏,加冲突,然而作者本已不够用的精力几乎都拿去给了另外一对,只能亏欠他俩了。在前半截的双线叙事中,TJ和强尼都很有风采,各有高光时刻,两人的恋爱也足够铺平垫稳。可惜两个没什么野心的青年,他们的故事只是淡彩画,比起浓重激烈、以鲜血为颜料的杰克跟柯蒂斯,注定相形黯淡。

跟我写的别的小说不同,这篇的结局在开篇时根本没想好。本来这种情况,我是不会开写的。一路写一路想,想了三年多。我知道杰克一定要去找他,一定会找到,但到底具体怎么找到,十几天前才最终确定,简直像演员原地待命,等导演现写剧本。

原有一个计划是,让杰克在舞台上自己演詹姆斯·金的故事,演到一半,认出观众席里的柯蒂斯,大叫他的名字,柯蒂斯转身就逃跑,杰克掏刀就割腕……后来抛弃这个,因为我希望他们有个安静的环境,一对一地完成最后一幕戏。

杰克自编自导《詹姆斯·金之死》,是借用了另一个王子哈姆莱特以戏剧试探叔父的旧办法。《爱与毒》最重要的两场都在剧院,《尘与镜》也是。


全文我最喜欢的一句是最后一章两人重逢,面对面,杰克开口第一句话说:你怎么有白胡子了?

这句话是它自己找到我的。很久之前就在想,隔了如此痛苦思念的两年,杰克第一句会说什么?……等今天真的写到那里,我学着杰克那样抬头去看,看到的不是自家书架,而是柯蒂斯的脸,胡须里赫然有两根白的,刺目惊心。于是一切责怪的话烟消云散。

压轴出场的杰克哥哥杰弗森,用了“疯帽匠”的名字。

 

最后是感谢的话:

漫长的连载,考验的是作者和读者双方的耐心。感谢你们没有放弃这个故事,一路读到这里。尤其感谢一章一章跟随作者的进度、阅读与留言的读者,谢谢你们等不及“养肥”,持续为作者输送温暖与鼓励。

感谢@LOBO是阿夏 给老柯画过“跪橘图”催更,感谢chem给王位归属开过的竞猜(果然没人猜对哈哈哈哈哈),特别加粗加下划线鸣谢兔子、KID多年如一日给予我的、不懈的支持。


所有故事都不仅仅属于作者,它属于我和你们。

我在下个故事里,等你们来。

 


纳兰  于2020.1.15.19:33






15 Jan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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