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毒(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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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杰克没有拒绝。

他俯下身去,以彻底放弃的姿势,把自己搁在柯蒂斯后背上,双手搂紧那条粗壮的颈子。

身体向上升起,双脚悬空。柯蒂斯的手向后伸过来,托在他大腿根部,稳一稳,便开步向前走去。

当地心引力让胸口和腹部压紧下去,一种无法抗拒的甜蜜和酸楚侵袭全身。他闭上眼睛,快乐得近乎凄惶。

终于被抓住,无处逃遁,那也没办法了,至少这段回家的路可以什么都不想,不做决定,放任思路停滞,享受这种快乐……让人背着走的滋味真好啊,腾云驾雾似的;更惬意的是一整个交托出去,不用顾虑不用思考。

现在,杰克真心后悔他租了一个离工作地点太近的房间。

再远点,能再走得久一点就好了。

柯蒂斯的背肌温厚地承担他每一千克血肉。杰克腾出一只手,解掉口罩,把那张咧开的、柴郡猫的嘴巴扔下去,斜眼看着自己离路边的它越来越远。

他把口鼻偎靠在柯蒂斯脖颈深处,长长地吸了一口他日夜思念的气息:熟悉的男人的气息,像被阳光晒过的土地,像牧草、乳香和没药。

柯蒂斯的手把他身子往上扶了扶,那双国王的手掌如此有力,无穷担当,尽在其中,人民愿意把国家交到那双手里,他也多么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它。

步伐交替,那震动有节奏地传来,犹如摇篮一下一下摇动珍爱的婴童。腹痛居然像惧怕君主的威严一样,退缩了不少。他双手攫紧国王的肩膊,既像是个操控者,又像是俘虏。

他想说“你知道我住哪儿吗”,又把这话吞了回去。柯蒂斯当然知道,他每一步都笃定得像往自己家里走。

快乐逐渐退潮,疲倦和辛酸像海礁一样嶙峋地留下。杰克胳膊上的力气软下来,身子渐渐融成一摊泥。他有点神不守舍,那是种近似毁灭的融化感。

他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唉,真舒服,要是能……

要是能这么死掉就好了,这后半句他没说。他心肠再硬,也不忍心再这么戳柯蒂斯的心窝了。

 

听见杰克那句话之前,柯蒂斯有一阵以为他睡过去了,或是疼昏了。他正努力抑制自己、不为背上那具身体的轻盈而落泪。

那个身体软绵绵的,重量完全沉下来,完全地信任。他以为他会背负得更多。他不怕重负——当年无论在矿井还是在码头,他总是保持着负重纪录的那个。

对他来说,其实杰克连负担都算不上。他甘愿永远背负他的所有——所有绝望、软弱、疾病、创痛、自怨自艾、消极悲观,甚至血迹斑斑、阴暗不堪的前史……可他也知道他这种甘愿会把杰克推得更远。

所以这一刻背负的时间多么可贵。


柯蒂斯心乱如麻地往前走。远处有汽车鸣号声,滴地一个长音,是埃德加和他的人在远远跟着。他忽然觉得有点想笑,一切跟杰克第一次逃跑、他第一次逮住他简直一模一样。

杰克没再说话,身子越来越松懈,像是真睡着了。脖颈皮肤上能感到他湿润细长的呼吸,一下一下来回拉锯。两条手臂掉下来,垂在柯蒂斯眼前,没魂了似的晃晃荡荡,低下头就能看到那手背上的斧头,和涂着黑指甲油的手指。

 

走上木头楼板的时候,杰克醒了,柯蒂斯听见他吸了一口气,身子动弹了一下,手臂也向上收起来,重新搂住他脖子。

他们走到顶楼中间那个房门前,柯蒂斯站住脚。杰克有些吃惊,他以为他的房门早就被撬开,又马上知道:柯蒂斯没有让人动他的门锁。

走廊里没有灯,灯泡早被人拧走了。他有点费力地在柯蒂斯后背上弯回手,从夹克口袋里掏钥匙,手臂掠过柯蒂斯的肩膀,打开房门。

屋里黑洞洞的,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家具的轮廓在黑暗中隐约起伏。柯蒂斯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房间中央。

杰克不出声地用脸颊在他脖颈上贴了一下,跳下地来,转身过去关上门,“咔哒”一声反锁,又扣上保险链。

他还没转过身,就有一对手臂从后面把他搂住。

 

他感到背后贴紧的那个身体在剧烈地震颤,抖动。

怔了一秒他才明白,那是柯蒂斯在哭。

 

杰克僵立着,一动不动,如今轮到他来背负柯蒂斯的恸哭了。

柯蒂斯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声音都关押在他胸腔里,凶暴地冲来撞去,像疯狂的囚徒,拿肋骨当监牢铁条一样去撞。那股可怕的、悲痛的力量从肋骨传到胸肌上,又撞在杰克后背上。

所以杰克不是用耳鼓,而是用后背听到那些哭声的:抽噎、啜泣、悲号……都以无声起伏的方式、一下一下打在他脊背上,犹如一下一下的鞭笞。

柯蒂斯的牙齿咬得吱吱有声,喉头发出窒息一样的阻塞声,他急促地抽气,空气摩擦鼻腔,垂死似的嘶嘶作响。

然而,始终没有哭声。

杰克就在这绵长的无声里,听完了柯蒂斯这四十九天的肝肠寸断,心力交瘁,不能说出口的幽怨,无人理解的疯狂,度不尽的黑夜和熬不完的长昼,交替蹂躏他的心的希望与绝望……

他双手按着柯蒂斯挂在他腰间的手背。刚才托着他、仿佛力大无穷的手现在绵软得一点力气也没了。

再过一会儿,那双腿也乏力得软下去。柯蒂斯像烧化的蜡烛一样越来越矮,杰克被他拖带着一点一点往下瘫坐,两人一前一后跪倒在地板上。


有一刻,杰克错觉柯蒂斯的恸哭会把他自己弄碎了。


脖颈那儿被一蓬胡须挨擦着,又变得湿乎乎的,有东西一滴一滴往下滴。是柯蒂斯的眼泪。有的钻进衣领里,一路流到胸膛,有的砸在手背上。

那眼泪也跟国王的悲伤一样,每一颗都像火里烧过的珠子,滚烫而沉重。

杰克的脸颊冰冷,雨点一样落在四只手上的,也有他的眼泪。


他心中渐渐寒意丛生,因为他第一次意识到,把他们拴在一起的是某种比爱情更强的东西,更不可战胜。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传来的那种时刻濒临分裂的颤抖终于缓和下来。

杰克拆开柯蒂斯的双手,把身子从他手指交叉成的锁扣里松下来,慢慢回过身去,却一下子不敢抬头。

他怯于承接柯蒂斯的目光,又那么渴望看他的脸,最后还是仰起了头。

借着窗外路灯透进的光,能看到柯蒂斯的双目微微肿起,以往清亮的目光被血丝弄得浑浊了。

两人屏着息,互相凝视。

半晌,柯蒂斯叹出无比沉郁的一口气。Jackie,这不公平,太不公平。

杰克苦笑出声来。是,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

这正是那一日他们在王宫小剧院里的对话。

柯蒂斯用手掌根用力抹了一把脸颊,像要擦掉一块肉那种狠劲。不,你不知道!我只让你等了七天,而你让我熬了七个七天。留一封信就走。你能想象到这有多残忍吗?

杰克的喉咙哽住了,他最怕的就是这一句。他涩声说,我知道的,我都想过。

他缄默了一阵。你一向比我坚强,我……


那封信上的道理,他写的时候觉得全是道理,然而一见到柯蒂斯,所有的道理都荡然无存。

他哑口无言地呆在那儿。

幸好柯蒂斯的胳膊没再多等就上来解围。他抱住他,把他抱得贵重极了,失而复得那种加倍的贵重。

 

他听见他问,你下一次逃跑是怎么计划的?

这句让本来眼眶发涨的杰克笑了一声。我还能跑得了吗?

嗯,是跑不了。我会派三班人马盯紧你,你每逃出一公里我就流放一个人。

 

杰克边笑边抬起一只手捂住腹部,心里生出新的恐惧和犹豫,他几乎软弱得要放弃了。但他看见另一个杰克坐在几步外的沙发上,带着满面嘲讽之色问道:真的要放弃?……


(TBC)


【注:乳香与没药(不是迷药),东方三博士朝拜耶稣带了三件礼物,黄金,乳香没药。神话里没药是树流出的苦涩泪水,象征耶稣为世人背负罪孽所受的苦。希伯来人用没药止血、防腐,古希腊士兵以之消炎止痛。乳香的作用是令人祈祷时心情平静,也是尸体防腐时用的香料。因此柯蒂斯的气息是伤口与眼泪,是爱与死。】

16 Mar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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