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毒(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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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杰克到餐室吃晚饭的时候,上衣扣眼里插了一支白玫瑰花苞。他跟王后坐在长长的餐桌两头,餐桌上高大的银烛台旁边陈摆的鲜花,自然也是白玫瑰。玫瑰装饰在他望向王后的视线里,这样望出去,似乎母亲的脸庞也恢复了几分亲切可爱。

身穿燕尾礼服的男仆们将菜一样样端上来,居然都是杰克爱吃的东西,鱼肉冻浇豌豆汁,烤鹿里脊肉,焖卷心菜,间中也有一些是王后的喜好,如煎比目鱼,南瓜塔。

而等到上甜品的时候,杰克彻底呆住了。

是冰淇淋。

冰淇淋并不罕见,但他嗅一嗅那独特的香气,就知它来源于夏洛伊他最爱的那家小店——柯蒂斯占领王宫后,他成功逃出宫第一件事就是去那儿买一个双球蛋筒。

他忍不住对负责上菜的新管家悄声问,这冰淇淋是谁做的?

新管家十分凑趣,也压低了声音说,技师是国王从首都一家小店里特别聘来的,昨天就提前到达夏宫了,说是想让您惊喜一下。

杰克脸上猛地冒出一个笑,自觉不妥,又赶紧提起手遮在鼻子下面,聊做掩饰。他看着管家将两个松果大小的冰淇淋球挖到他碗中,就开始往上洒杏仁碎末,急切地用手叩叩桌子,太少了,再多来一些,请再给我两球,哦不,三球。

管家却收回勺子,脊背挺直,摇头,国王料到您会贪食,他的命令是鉴于您的身体情况,只允许您吃这么多。

说完他就端着钢桶走开了。


杰克盯着面前盘子里的冰淇淋,已经想象到自己揪住柯蒂斯的胡子,低声喝问:雇来做冰淇淋的人又只给我吃那么一点,你说,你是不是故意想整我……

他用小小的银匙挑起一枚弹子大小的树莓冰淇淋,珍惜地放进口中,舌头上立即荡开久违的腻滑香甜,禁不住眯起眼睛唔地一声。

就算只能吃到这么一小口,他的心情也已经好得像氢气球一样飞起来了。


这时王后的甜点端了上来,是巧克力慕斯配榛子奶油酱。也是王后最嗜食的。

弄这样一桌菜肴,柯蒂斯要花多少心思?

人沉浸在快乐之中,会很容易原谅世上一切,杰克望向王后那边,主动打破不交谈的僵局,开口说道,母亲,这冰淇淋也很香,是……你不妨尝尝看?

他差点说漏是柯蒂斯特地聘了人来做的。此举中的爱意过于浓烈,实在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远远看去,王后的面色确实缓和下来。谢谢你,杰克,我今天不想吃冷东西,明天再尝吧。

就在杰克心情最好的时候,一位男仆进来,说道,外面有一位汤姆本杰明先生求见。

 

按辈分算起来,汤姆本杰明是杰克的叔辈,比杰克大十岁。老王塞拉斯年轻时在国外读书,汤姆曾做他的陪读——选一位王室远亲做王储的陪读是传统,塞拉斯也一向很喜欢这个小表弟。可惜汤姆性格冲动,脑筋糊涂,在国外被醇酒美人败坏了,闹出了好几桩丑闻,醉酒滋事、陷入二线女歌星三角恋等等。

天真放在孩童身上很可爱,但如果支配成年人四肢与大脑的还是一颗孩子心,其实相当可怕,因为他的恶不经意,且有“天真”这种可缓刑的挡箭牌。当年老国王无奈命一身麻烦的汤姆住到夏宫,让学建筑的他负责修缮宫室、设计小音乐厅、改造花园、主办庆典……实则是设个闲差把他养起来了。

等到王朝易主,本杰明家族树倒猢狲散,远方亲戚们如何自保,自顾不暇的杰克倒是始终没想到过。一听到汤姆本杰明的名字,他立即回忆起小时在夏宫读书游玩,汤姆叔叔待他的种种和蔼好处。


在觐见室等待的时候,他对王后说,我会骑马还是汤姆教的呢。

王后哼了一声,才教了半个月就带你去打猎,那次你险些摔成瘫痪,还不全怪他疏忽照料?

即将面对第三位亲属的加入,空气中似乎陡然多了“家族”的亲密意味,母子二人就像需要合作似的,关系也拉近了些。

杰克笑道,他到夏宫的第一年就把祖父藏的几瓶最好的酒偷喝光了,喝光了还给灌上水,后来你和父亲宴客要用,管家把酒拿出来,闻一闻,鼻子差点气歪……

王后也露出淡淡笑意。

这时觐见室的门打开,汤姆本杰明走了进来。


杰克与王后都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也都不露痕迹地皱一皱眉。这位皇室表亲留着艺术家似的小胡子,浑身一股酒味,上身是质料上佳的丝绒西装,下身却一条又旧又肥大的运动裤,杂着酒渍油渍,底下一双鞋倒还是牛津鞋,只是旧得不成样子。

他先快步上前拥抱了王后,叫着王后的闺名,哽咽道,爱丽丝,听说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杰克立在一边,叫了两声汤姆叔叔。汤姆本杰明恍若未闻,只跟王后叙旧,杰克略觉尴尬,就闭上了嘴。

他跟王后足足说了十几句话,才拿眼睛去瞟杰克,脸上却换了讥讽厌恶的冷笑。我的好侄子,神通广大的侄子,你好。

杰克抿紧了嘴巴。

汤姆本杰明继续说道,你这次还真是聪明,一向知道你喜欢让男人操屁股,这次干脆把屁股送给那个篡位的恶棍了,是吧?太聪明了!他许给你什么地位啊?肯定不会低吧?你可当心别卖得贱了,跌了咱们家族的名声。本杰明家简直不配有你这么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物。

他甚至戏剧性地抬手鼓掌,啪啪地清脆两声。

杰克被这些话激刺得窒息了一阵,咬牙想辩驳,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汤姆收回手,插进裤兜里,歪着头,满脸奇怪的笑意。我一向觉得只有我是家族的黑羊,而现在你干脆混到狼堆里去了。啊,你这小婊子,你知道全国人都在嘲笑本杰明家出了你这败类吗?酒吧里的人们问我,哎,你们皇族的屁股怎么卖的?什么价格?汤米汤米,亲爱的汤米,你跟你侄子长得怪像的,我也买你一夜,cosplay一下国王干你侄子的感觉如何……

杰克仍然一言不发,眼角肌肉因为痛苦而泛起一波波痉挛。房间里的灯光像忽然变暗了,又变成刺眼的白亮,他觉得一切又悲哀又可笑,以至于不像是真实的。


……身旁传来王后的声音,哦不,汤姆,请别这样,看在我的面子上。

汤姆本杰明说,不,爱丽丝,你不觉得咱家早该有人干这件事了吗?


他忽将插在裤兜里的手抽出。杰克眼眶里瞥到寒光一闪。

那是一把匕首。

汤姆扑过来。匕首穿透衣料,无声没入杰克胸口。

 

扣眼上插的白玫瑰花苞掉落在羊毛地毯上,被随后而来的许多只皮鞋碾碎了。

花苞上有血。

 

柯蒂斯赶到时,时辰已过午夜。直升机在夏宫前的草地上尚未停稳,他就推开舱门跳下来。被催喝了一路、满头大汗的驾驶员大叫了一句什么话,他也顾不上了。

草坪上早有人在等他,引他前去。柯蒂斯一问明房间位置,就甩开长腿一路跑上楼梯,把所有人远远抛在后面。

被辟做病房的还是杰克自己的房间,他最喜欢的那间。柯蒂斯狂奔到门外,却又刹住脚步,毫无形象地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支住上半身,大口往肺里吸气——上次重伤之后,他的体力也尚未完全恢复。

门外聚集的人杂乱地低声呼道,陛下。

柯蒂斯喘着气点点头。

一位从最近的医院紧急召来的外科医生走上前来。方才在直升机上已有人向国王报告过,柯蒂斯盯着他,你就是莱特医生?谢谢你来出诊。他怎么样?


听完医生的汇报,柯蒂斯再次点一下头。他伸手把半掩的门再轻轻推开几寸。

花香气混杂着血腥气一起飘散出来。

他亲眼看到了室内他命人布置的白玫瑰。但为了进出方便,地上放置的大花瓶已经挪走了,只壁炉架和书桌上还剩下几束花。

室内立着两个护士,无声地向国王躬身行礼。床上,杰克的脸稍稍朝里侧转,闭着眼睛,脸让被子遮没了一半,也像是一片白花瓣。

满室花朵鲜妍蓬勃,衬得那人如此孤零凄凉,了无生机。


自收到消息、乘直升机一路以最高速夜航飞行过来,柯蒂斯只顾满心忧虑,还顾不上发怒。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愤怒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烧得他的两手微微颤抖。

他甚至幻觉他的头发和胡子都一根根竖起来,被怒火烤得兹兹冒烟。

他缩回身子,带上房门,问,那把匕首呢?拿来给我看看。

立即有人把凶器找来递上。


巴掌长的一柄,钢是好钢,刀柄上有本杰明王族的蝴蝶纹饰,有小颗翡翠镶嵌装饰。刀茎上的沟槽里还残留一丝血迹。

柯蒂斯将匕首颠来倒去地研究了一阵,仿佛那是一件有邪恶魔力的东西。他抬起头,向那位莱特医生点着手,来,跟我来。

 

莱特医生便满头雾水地跟着国王走到另一个房间去。

那是厨房。执刀伤人的汤姆本杰明就被关在那里,双手倒剪在椅背后面,手腕上捆着束缚带,双脚也绑在椅子腿上。

柯蒂斯走进去,挥手让其余人退出去。莱特医生也跟着往外走。国王却说,医生,你请留一下。

汤姆本杰明的酒已经醒了大半,他的运动裤上除了酒渍油渍,又多了一种血渍,他仰起头瞪视柯蒂斯,满面轻蔑,下巴却怕得轻轻抖动。

柯蒂斯拽了一把椅子过来,椅子脚在瓷砖地上拖出吱吱的刺耳怪声。他不轻不重地一垛椅子,在汤姆面前坐下,目光如冷电,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扫到裤子上的血渍,他腮帮上的咬肌鼓起来,很久没回复原状。


汤姆本杰明开口了:……杂种,贫民窟的臭杂种,你想杀我就杀,想让我坐牢就坐牢,反正早晚有一天本杰明家族的人会卷土重来,要了你的贱命……操男人的断子绝孙的杂种,跟你的情妇杰克一起下地狱去吧……


柯蒂斯居然全程没有打断他,只是默默聆听那些脏话。他面上亦无怒色,最后等到汤姆本杰明停下来,才笑道,这是第二次听你们本杰明家的人骂人,你们贵族子弟的脏话还真是乏善可陈。我呢,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喜欢说脏话,我喜欢实干。

他忽然探身向前,把汤姆本杰明的西装两襟拽开,又把里面的衬衣也撕破,露出苍白的胸膛,回头问身后的莱特医生,医生,是你负责替杰克缝合伤口的,告诉我,那个伤口在什么位置?

莱特医生走过来,手指尖在左边胸口上指了指,这儿,从这两根肋骨中间穿刺进去。

汤姆本杰明的冷汗下来了,他嘶叫道,你想干什么……

柯蒂斯从旁边的厨房钢桌上捞了块抹布,熟练利索地捏开汤姆本杰明的嘴巴,把抹布塞进去。

于是只剩呜呜的抗议声,顺着抹布边缘漏出来。

柯蒂斯朝医生无奈地耸耸肩,又问,杰克的伤口有多深?

七厘米多,将近八厘米。

柯蒂斯从腰后擎出那把匕首,指头在刀刃上比划出一道线。这么深,差不多吧?

差不多了,陛下。

柯蒂斯点点头,谢谢你,医生。

他转头对汤姆本杰明微笑,用手指抹一抹刀刃,和颜悦色地说,同态复仇是一种很野蛮、很原始的习俗,不过在你们贵族阶层人士眼中,我这位姓艾弗瑞特的国王本就是个野蛮人,多做一两件野蛮事,也是应有之义。你放心,我坚持“同态”,不会让位置错一毫米,也不会让刀刃多进一厘米。你刺了杰克多深一刀,我也刺你多深一刀,公平公正,是不是啊,本杰明先生?


随后,他把刀尖抵在那人的胸口,聚精会神地盯着医生指示过的地方,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将刀刃一毫米一毫米地送了进去。

 

虽然汤姆本杰明的嘴巴被堵住,但从中冒出的哀嚎也快把屋顶掀翻了。厨房外侍立的人们耳听里面的惨叫,面面相觑,暗暗龇牙咋舌,脸上均有惧意。

 

惨叫持续了足有一分钟。柯蒂斯停下手,凑近过去,仔细看一下露在外边的刀刃,转头对医生说,我觉得这个深度差不多了,医生,你看呢?

莱特医生鼻尖上有冷汗。嗯,差不多,陛下。

柯蒂斯满意地叹一口气,又开始极慢极慢地把刀子抽出来。

哀嚎声再一次拔出一个尖利的高音。

 

等刀尖完全拔出,血立即涌出来。柯蒂斯回手再抄起一块抹布堵在上面,问,医生,你大概是在杰克受伤多久之后给他做手术的?

陛下,我一接电话就搭救护车赶过来,半途有警车开路,到开始做手术,大概十五分钟。

柯蒂斯点点头,好,那么咱走吧,你先去喝杯咖啡,吃块点心,十五分钟之后,你再回来把这家伙缝上。


(TBC)


19 Feb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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