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重逢的三个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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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cky,我们终于有了重逢之后第一个拥抱睡去的夜晚。
你身上的气息一如往昔,从未改变。
你变得比从前柔软,也更温顺。灾难在你性格里加入了不同的东西。
不过,无论多严重的幸福和不幸,都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灵魂,而只会让它本质的部分变得更明晰,犹如秋风吹掉枯叶,显出树和树枝的形状。它们照亮以往隐藏的阴影,让精神确定地朝着某个方向生长。
我知道我所思念的非洲大陆就在几厘米的地方,我甚至能呼吸得到那片沃土的气息。可我没有让手指向它泅渡过去。
更庆幸的是,身体上那一小部分不随意肌没有不合时宜地膨胀起来。你也没有。
如果睁开灵魂的眼睛,欲望就会黯淡下去,变为尘土。我想亲吻你每一寸皮肤,但那不是因为欲望。
那夜我梦见星空下的冰丘,温柔地泛浮,闪烁晶光,星的影子映在无垠海水之上。
清晨,我醒的时候你没有醒。室内的空气浓稠得几乎流不动。你面向我,身体微微侧转,嘴唇张开一条缝隙,好像在等待说一句话。随着呼吸,围绕着你头发的气体也在轻轻颤动。
我光着脚站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看了五分钟(或者更久)。
然后我把被子掀开一点,检查你的膝盖和脚踝。淤血开始散开的样子有点可怖,不过,那是好现象。
忽然想起不知在哪看到的诗:
“我爱的人,他沉浸在被压制的感情的潮水中,
我安静地悲悯,
同时深深地动情……”
我一件一件收拾起散落在床前的衣服,拎起鞋子,蹑足走出去,回手带上卧室门,像个心满意足的偷欢者。
匆匆穿好衣服,出门走下楼梯的时候,步履轻快得像踩在云朵上,连朽木楼梯刺耳的吱吱声都特别悦耳。我想,这个早晨应该给你买……
玫瑰。
红玫瑰。
关于红玫瑰的典故,你当然不记得了。
你坠崖的前一年,我们在法国境内执行任务,回到营地后跟随队伍行军,上了运送士兵的火车。有两节车厢载着伤兵,其中一些人伤势较重,需要尽快就近安置。中午,火车在一个小镇外停下,数名不能继续前进的伤兵被抬到镇上医院去。
我与一名少校带人去找补给,食品、急救药品等,你跟一个小队的人一起帮忙运送伤员。
其实我跟你很少分开行动,那次分开的原因,是我们正在不为人知地冷战。而发生分歧、吵架又到底为什么,我现在已经忘了,也许是因为在前一次行动中你的急躁冒进,也许是……嗨,多奇怪,我有四倍的记忆力,但我就是没法记住跟你吵架的原因。
(记忆总会自动筛掉我们不希望留下的东西。)
我们带着补给回来后一个小时,运送伤员的人们也回来了,并打开背包分东西,镇上妇女们送了一些奶酪、水果、香烟、酒,人们兴高采烈地围上去,大呼小叫,气氛难得地欢快。
我站在人群外围,等待你过来跟我拥抱。每次不管多短暂的分别过后,我们都会拥抱一下,以好友身份和暗地里的情人身份。但这次我主动张开手臂向你迎过去,你却有点冷淡地伸手撑住我的肩膀。
我在距离你半臂处,被轻轻推开。
“等一下,Steve……不是时候。”你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就走开了。
傍晚时分,火车继续前进。那天的日期有点特殊——7月4日,独立纪念日。当晚,士兵们在晃晃荡荡的车厢里庆祝独立日,围拢起来喝酒、唱歌,回忆家乡花车游行和美女仪仗队,吹嘘自己在国庆节狂欢时睡过的姑娘。生的欢乐照亮了那些年轻的面孔。
你费力地穿过半醉的人群,路过坐在车厢角落里的我身边,不出声地使个眼色。我看看没人注意,等你走出几步,起身跟上去。
一前一后地走过几个闹哄哄的车厢,你终于在一处较安静的车厢连接处停下来,转身面向我,我想说话,你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噤声。
我们站在十几个装军用罐头的木条箱后面,身子跟着车子微微晃动。你左手把外套衣襟拉开一点,右手伸进去,缓慢地一点点往外抽。
我至今记得你那个表情(闭上眼睛,它就会在眼皮上浮现出来),灰绿眸子里的笑意亮得像两簇火焰,就像掌握了改变世界奥秘的大魔法师。
在你终于取出来的手中,握着一朵红玫瑰。
“生日快乐,Stevie!”
7月4日,所有人都记得那是独立日,只有你记得那也是我的生日。
如果你的职业是魔术师,在舞台上变出一朵玫瑰,一定会被观众嗤笑着赶下去。然而你的职业是士兵,以及美国队长的情人,在燠热的火车车厢里变出一朵玫瑰,那么你会……
你会得到队长惊喜的叹息,和一个深深的吻。
在我吻你的时候,你把一只手高擎起来,保护那朵花。
有脚步声靠近,我们立刻分开,转过身,看着窗外急速向后退去的黑黝黝的原野,你飞快拉开衣襟,把持花的手虚虚掩住。
车厢门被推开,又重重弹上。有人在背后叫“队长”,我严肃地点点头,做出正在跟巴恩斯中士讨论重要问题的样子。
等环境重新安全,你才把花递给我,并澄清说:“不是偷的,是换的。那男人买了束花给他刚生完孩子的太太,我用一支派克笔跟他换了一朵。”
我仔细看着那枝玫瑰,像看着所罗门宝藏中最罕见的宝贝。确切地说,那只是个玫瑰花苞,还没完全开放。刚有一枚花瓣从水滴形的苞上松懈下来,像一只怯生生伸进世界的、红嫩的小脚。
你得意地不断舔嘴唇,舌尖在唇上飞快地溜来溜去,“刚才推开你,是怕你的大胸脯把花压坏了。别生气。”
我作势把花别到耳边,扭一扭脖颈,像交际花似的莞尔一笑。
你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牙齿在昏暗的光线里闪闪发光。那些分歧和争吵,就此不见踪影。
除了送礼物,在生日当天我和你其实还有另一项传统。我捻着玫瑰花在食指上转动,故意问:“嗳,另一样礼物怎么办?”
说完,我们都往四周看了看,隔着虚掩着的、车厢中间的木门,还能听到士兵们的说笑声。整个火车车厢都是人,卫生间也堆着军用物资,根本关不上门(整车都是男人,没人觉得卫生间需要关门),实在没一个角落能包藏队长和他的中士的偷情。
你忽然紧紧抱住我,抱得那么紧,我的后背能感到你每一根手指的压迫力量,“明年,仗也许就打完了,Stevie,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会给你更好的礼物,我会……”
最后那半句话,你把它热热地喷吐在我耳廓上,“会给你更好的birthday sex,把这次的也补上。”
我想,不,Bucky,不可能有更好的。或者说,只要是你送我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但是我们没有“明年”,转年二月,我失去了你。
从那之后我就不过生日了。偶然不小心看到玫瑰,眼前一片猩红,就像眼睛挨了无形的一拳、被打出了血。
现在你回来了,从“彼岸”回来,从一个别人回不来的地方回来。我黯淡的版图一块一块亮起来,重新呼吸。虚空里的鬼魂变回了王子,玫瑰也终于可以从一滩血变回原本的模样。
没料到的小小意外是,我的钱带少了。
花朵在战后的城市是奢侈品,玫瑰尤甚。掏光身上所有硬币和钞票,也还不够一束红玫瑰。店主不肯让步,我忽然看到与花店相连的杂货店前停下一辆卡车,店主的儿子和伙计都出去卸箱子。
我说:“以后三天我每天早晨都来帮您卸货,您就便宜点把玫瑰卖给我,好吗?”
店主总算答应了。把花束交给我时,他笑了,“年轻人,第一次谈恋爱?”
我说:“啊,是的。”
是的。Bucky王子,这是你在新生中第一次恋爱。而对我来说,你是我永恒的初恋情人。
当我抱着红玫瑰走进你的卧室,我多喜欢看到你因惊喜而发光的眼睛。
玫瑰的红光映在你有点苍白的脸上,给双颊添上淡淡血色。灰绿眸子里的笑意亮得像两簇火焰。
Bucky,你忘记了上一个红玫瑰的故事,但这一次的你会记住。
那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