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之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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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cky,这是我第一次为你签手术同意书。

 手术之前,你在病房里看书休息,我被叫到医生办公室去。医生正在翻你的体检报告,我看到他的脸色,心里就沉甸甸的。

我盯着他胡子下边的嘴唇一开一合,说出这样的话:手术风险不大,但很可能出现术后并发症,因为病人曾受过不可逆的器官损伤,还有重症肺炎的病史,因此如果肺部再次感染也并不意外,但只要控制得宜,不会有生命危险……

Bucky,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并没太难过。因为这就是我祈求得到的。

在寻找你的过程中,我曾设想过更坏的情况:也许你已经是收容所里一个高位瘫痪的流浪汉,也许更坏,你已经进入长期昏迷的植物状态……即使那样,只要能让我找到你,我都会跪下来感激命运垂怜。

所以眼前这些根本不算什么——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不过说起来容易,等到你在手术后真的肺部感染发炎,我还是被弄得坐立不安。

你始终在高烧中沉睡。医生说是注射了镇定剂,这样可以减少痛苦,他倒是一直很镇定。你也很镇定,镇定地睡着。护士们都镇定地来来去去,查看刀口、敷药,替你更换冰袋和静脉滴注。

只有我克制不住地焦躁。你的高烧快把我烤焦了。一个中年女护士忍不住说:“您一定没上过战场?这样感染造成的炎症不算什么了,我们这些在战地医院干过的人,可都见过更糟糕的。”

 

我迫使自己坐下来深呼吸,翻开你床头的书。

第一页夹着一张纸,第一行赫然是:“Steve:……”

 

“Steve:

我知道你会看到这个。

别那么固执地呆坐在床边、非等我醒来。如果他们说还要耗一阵子,你要回去吃点东西(多吃),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不用太早起床。记着给花瓶里的花换换水,给公寓后面巷子里的流浪狗送吃的。

记着刮胡子。

这是王子殿下的命令。

诚挚的:Young  Barnes ”

 

你的字迹跟从前一模一样,写在一张不知从哪撕下来的处方笺上。你习惯性地签了Young的姓氏,又划掉,写下了Barnes。

 

我抬头看看你,想笑,却觉得鼻子酸沉,笑不出来。

 

数年之前,我是说,在我被赋予这具身体之前,你才是经常在床边等待我醒来的那个。高中毕业舞会那天晚上,所有暗恋你的女孩都失望地等待了一夜,猜测你是被哪个辣妞提前弄到了床上。其实你呆在我的小房间里,守着一堆药片药水、体温计和一个犯了肠胃炎、浑身高热的我。

我迷迷糊糊睡了半个晚上,醒来第一件事是爬起身去呕吐,结果动作慢了,你过来扶我的时候,我把脏东西吐到了你的裤子和皮鞋上。那是你打算穿去舞会的新礼服。

这即使发生在家人之间,也足够尴尬的。我羞愧得想哭,没什么比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出丑更难受了——那时我们还没跨出那关键性的一步。

你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先找了水让我漱口,又擦干净地板,然后才不慌不忙地除去鞋子,又原地单脚跳着把裤子脱掉,笑嘻嘻地说:“看来我得先穿你的啦。”

结果你挑了一条最长的穿,裤脚下边还是露出两段脚踝。布料紧绷在你漂亮的腿上,简直性感得要命,而你就那样若无其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找水盆和刷子。

那条可怜的礼服呢裤子湿漉漉在阳台上滴水的时候,你裹着一条被单占据了我床的另半边。童年时代我跟你也经常睡在一起,头并头睡在郊外草地上、我打零工的仓库里……但年纪越长,这种亲密就越被赋予让人难以平静的含义。我脸朝向另一面,双手握紧,按在胸前。我灵魂的水手已经冲上了身体的甲板。

我说:“对不起,弄得你没去成舞会。”

“要不是他们硬要邀我,我才不稀罕去。你知道的,我更想呆在这儿陪你。”

“Bcuky,什么时候咱们能换一下就好了,让我来照顾你。”

你的声音从那一边传过来,先是哼了一声,“真换了你就知道滋味了。你以为看着你受罪、我很好受吗?”

“做更健康的那个,是什么感觉?”

“只希望能把健康分给你一半,就那个感觉!快睡吧,一旦不舒服赶快把我踢醒,听见没?……”


现在想起来,你说得真对,做更健康那个滋味更不好受,唯一期望只是把健康分给你一半。

 

你带到医院的书是《叶芝诗集》,前几天我跟你在旧书店买的。W.B.Yeats,他死后这十年,欧洲各国的书店多多少少都会摆一本他的诗集在显著位置,像是一种纪念或是时尚。

我随便翻了翻,翻到这样的句子:


“如果你,步入老年,先我而死

梓树和馨香的欧椴都将不再

听到我生者的脚步,我也不会踏上 

那将击破时间牙齿的我们锻造的地方……

我们的影子仍将漫游于花园砾石

那活着的比它们更像是阴影。”

 

这让我想起小时听过的故事:某个男人获得了不衰老与不死亡的魔法,他快乐地周游世界,与一个又一个女子结成露水情缘,总是陪她们度过最好的那段韶华就离开。流浪了几个世纪,他终于深陷爱河,决定结婚。数年后当他的妻子现出老态,他说出了破除驻颜魔法的咒语,瞬间变得与妻子一样老。又过了很多年,当老妻弥留之际,他又说出了破除永生魔法的咒语,于是心满意足地倒下去,与爱人一同停止呼吸。

Bucky,如果不能跟你分享,一切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能透过爱人的眼睛去看世界,这世界又有什么趣味?

 

已经很晚了,护士们进出每个病房关灯。我遵照王子殿下的命令,离开医院。临走时我摸一摸你的额头和身子,病号服都被汗打湿了。我得给你拿几身衣服来,等你醒了可以替换。

走出去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你的脸被遮没在阴影里。孤独就像发烧一样,在夜晚最盛。几天之前我曾欣幸地认为,这下好了,我可以跟你分担一切。但是当你被痛苦攫住的时候,你却是那么孤独。

 



干净衣服在你卧室的衣柜里……我还没进过你的卧室呢。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尊重你的隐私。虽然你诚恳地表示,愿意“发生或延续一切可能的关系”,但那只是你的善意慰藉。我想,没人能接受在三天旅程之后就忽然多出一个同性情人。

我不能让自己还把你当做Bucky,我得时时提醒自己你是王子,年轻的王子。你肯无条件接受我的陪伴和照顾,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只要能看着你,倾听你存在的声音……我还不够幸运吗?我怎么敢还有别的奢求。至于做朋友还是做情人?我宁愿慢一点,保险一点。

……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揿下开关,打开吊灯。房间里保存着的属于你的气息立即涌出来,像果实那种隐隐的甜味,或者是乳制品的香气。

你的房间像它的主人一样整洁。

平坦的被单稍有一点皱褶,枕头上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凹印,就像那颗头颅方才还搁在那儿似的。

那是你短暂地和衣躺过一下的痕迹,似乎后来走得匆忙,忘了把褶印拍掉。

 

我站在床前,看着那个枕头上的印子,慢慢坐下去,先放倒后背、肩膀,又慢慢把头搁下去,脸挨在那浅坑旁边。

就像与你面对面躺着。

我伸出手摸一摸那凹印,又在上方的空气里张开手掌,就像贴着你的脸。从眉心、鼻梁,到嘴唇,下巴,一路顺着虚拟的曲线抚下去。

 

我对着空气和空房间说:Bucky,告诉我,你还记得Stevie。告诉我你记得我们第一个吻、第一次做爱,记得每一个吻、每一次做爱,记得我们一起打的每一场仗,告诉我非洲大陆永远属于我一个人、我是那里唯一的国王、总督和奴仆。我想听你亲口说,像以前那样,在夜里,小声在我耳边说,喋喋不休地说。

空气不会回答。房间不会回答。世界静默着。

 

这样独自度过了一段时间,我叹一口气,转了个身,面朝右面。床右边放着你的床头柜。从这个视角平平地看过去,能看到你的床头柜的侧面木板,在贴近床单的、极不起眼的位置,粘着两枚半个手掌大的纸片。

那是报道美国队长事迹的旧报纸翻印。一看即知是《星盾闪耀欧洲》那本书里的插图。

插图的内容是……我。图片里的我穿着星条制服,手执圆盾走在一队军人前面。

Bucky,我的王子,难道你每天睡觉之前和起床之前,会转头看看这两张图片?

我浑身僵硬地躺在那儿,忽然紧张得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脸颊和耳朵慢慢热起来,我被自己想象出的情景惊呆了,很想相信,又不敢相信。

这时我才又发现,床头柜上少了一样东西——灯。

我坐起来,视线在房间里逡巡一遍,找到了,那盏我和你在杂货店里拣了半天才挑中的、浅绿色灯罩的床头灯,被放在衣柜旁边的角落里。

你根本没有用它。

 

第二天,医生说你的恢复情况还不错,“不出意外的话”,一天之内就能好转了。

我坐在床边,隔一会儿就用棉签蘸点清水,涂在你的嘴唇上。其余时间,我继续读那本叶芝的诗,读到喜欢的就折一个角:

“……我们将出走,因为这世界一如既往;

当我们在我们的大笑和哭泣中

会猛地把头盔、桂冠和刀剑扔进壕坑。

亲爱的,贴近我;自从你离去,

我荒凉的思想已寒透进骨头。”

 

第三天,炎症逐渐消退,你的体温也从高烧降到低烧,最终回复正常。

 

我从医生那儿得知,神经瘤这种截肢后遗症,一次手术无法根治,因为神经会顽固地一直生长、在残端形成异常增生,隔几年就需要开刀切除。

Bucky,你还不知道这个吧?我可不打算告诉你。几年后的事几年后再说。说不定那时医学科技会有新发展。一切都有可能。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好,我们也会的。


他们停止给你用镇定剂。我摸摸下巴,飞快跑回两条街之外的公寓刮胡子。感谢我跑步的速度够快,我总算还是没有错过那一刻:你睁开眼睛,回到这边世界的那一刻。

你的声音哑得厉害,很不容易听清楚,不过我当然听懂了。“Steve,我梦见了你。”你眼睛里出现笑的影子,好像那是一件特别值得庆幸的事。

 

剩下来要做的,就是等你慢慢战胜虚弱。

由于你只有一只手,几天的静脉滴注把手臂和手背都扎得微微肿起来。护士暂时撤掉针头之后,我向她要来一盆热水和干净毛巾,用热毛巾包着你的手臂,裹一小会儿,把毛巾投回热水里、拧出来,再换一处地方裹一阵,这样用热敷的法子消肿。

你不时掀开半截眼皮,向我微微一笑。

虽然高烧令眼窝塌下去,嘴唇也发白,但我还是觉得那笑容实在好看得不得了。

 

第五天,我借来轮椅,把你推到楼下去。你的左边一段上臂包裹着厚厚绷带,穿不进衣袖里,只能把半边衣服披在肩上。

阳光好得像是献殷勤。我们在花园里的一棵椴树下停住,我坐在你旁边的长椅上。你仰起头,长长吸一口椴树叶那股微苦的香气,风吹过去,细碎的影子在你额头上和眉脊上跳跃。

欧椴。我想起叶芝那句诗:“如果你,步入老年,先我而死,梓树和馨香的欧椴都将不再听到我生者的脚步……”

 

一阵风刮过来。你忽然低头捂住眼睛,嘴里“嘶”地一声。我问:“怎么了?”

“沙子。风把沙子刮进眼睛里了。”

我站起来,转过身半蹲在你面前,“来,我帮你吹出来。”

“不用。”你的手掌在眼皮上揉动。

“别揉眼睛,会划伤角膜或是巩膜。别动!”我一边说,一边探身,一只手扶着你的后脑勺,一只手去掰你的手。“王子,松开手……”

你把脸扭到另一边去,短发在我手心里摩擦,手掌捂着眼睛不肯放。我只能把指尖慢慢挤进你手指和脸颊之间,“松手,Bucky!哦不,王子……”

 

你忽然松开手。我的手随着你的手一起落下去。

这时我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我与你之间的距离已经贴近得不到十厘米。

你的眼睛好好的,灰绿色瞳仁清清澈澈,根本没进沙子。

 

那对眼眶张得那样大,眨也不眨,像要把我整个儿吸进去,眸子射出异样的光,焦灼,脆弱,信赖又温柔。摩西的神杖指向之处,万丈波涛壁立而起,路径赫然从海底现出,宛如它早就等候在那里,风在天地间隆隆作响,一切都变得危险而不明确,却又不能再明确。


Bucky,如果到这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就比安徒生笔下那个皇帝还要蠢了——我竟然对你所有的暗示和指引都视而不见,就像愚蠢的皇帝装作看不见自己的赤裸。

 

我用美国队长的速度完成了这十厘米的急行军,让自己的嘴唇成功降落在你的嘴唇上。


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TBC)


【看到有同学建议说回美国去找霍爹?因为作者这次只想写二人转,就让我任性地设置成霍爹暂时性破产,或者恋情失败伤心得跑到柬埔寨山里闭关,自顾不暇吧!】



12 Dec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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