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之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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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篇【1】


看了看座钟,23点05分。我跟自己的赌约是午夜之前。
距离午夜还早呢。我拨开面包纸袋的口子,俯下面孔,深深地吸一口那股乳酪香气,然后放在茶几上——要先洗了澡、换了衣服才能认真地、好好吃掉它。
因为那是你给我买的食物。你拿给我的每一样东西,都很珍贵。

我洗得很快——尽了那一支手臂的力了。在浴室里的时候,我好几次忽然关掉水掣,凝神谛听外面的声音。
我怕错过了你来敲门的那一刻。要是我没有及时去应门,你肯定不会再敲第二次……那我就要赌输了。

Steve,你知道吗?你有一种罕见的古代骑士的高贵作风。如果我真是王子的话,我要封你做我的御前骑士,一起云游天下。

我穿了酒店提供的格子睡裤,上身换一件干净衬衣,坐下来把面包一口一口吃掉。说来奇怪,任何食物只要经过你的手,吃起来就特别不一样。在火车上的第一餐晚饭,你坚持要替我割肉,那块T骨牛扒的滋味从未那样好。

23点14分。你在隔壁干什么?我拿起你送的那本《双城记》,翻开,从第一页开始读。那个举世闻名的开头,在我眼中却变成了——
“这是最好的一夜,这是最糟的一夜;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时,这是失望之时;我们面前应有尽有,我们面前还一无所有……”

对我来说,这世上可怕的事其中一件,就是外貌俊秀的人却有伧俗的谈吐,猥琐的举止,那像是看到珍珠掉入泥泞一样,让人说不出地难过。然而Steve,你的吐属和灵魂,比你的相貌更美。
做了五年的残障者,我有幸见识过很多不同脸孔。人们看到我的时候,教养好的立即认为自己有表现怜悯的义务;教养不好的,会不客气地盯着看,看我行走起立时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猜测造成残疾的那场事故。
有一些施以援手的人,我看得出他们对自己的善举非常满意,帮助我,只不过是为了向自己和世界证明他们的道德高尚,他们会瞧着我的脸、等待我表示谢意,来使他们自我感觉更良好(当然,无论如何我仍感激他们每一个)。

可没人会像你这样。
你一直态度很自然地照顾我。代我提行李;我们上车的时候,跟我一起帮别的女士抬箱子;放在我左手边的杯子和调料瓶,你浑不着意似的把它们一样一样挪到右边;我碰落的铅笔从桌子左边滚下去,你一边继续跟我说话,一边弯腰替我捡起来。
说实在话,我并非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残缺,接受帮助的滋味,并不那么好受,心里到底会有受挫感。唯有你,你让我忘记自己的残疾。大概因为你完全不考虑任何别的心思,所有举动几乎是下意识的。你心里只有全心全意的尊重爱护、希望去除我生活中所有不便利。而那尊重的分量也是恰到好处的。


现在我知道,一切的缘由只是爱。因你爱我胜过世上任何人。
爱引导人无限地趋向完美,并能给予人近乎神明与天使的力量。

23点27分。我放弃假装看书,烦躁地把《双城记》的书页拨得哗哗响。我早就检查过,书里没有留下信笺,没有任何“牛虻”似的、不甘心的暗示。
在火车上的第一晚,你跟我谈到《牛虻》,忽然很激愤地把亚瑟批评了一通。那时我想,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难道你也有一个琼玛一样近在咫尺、无法相认的恋人吗?……
其实你一直打算要牺牲自己。那段话,是你对自己说的,你在敦促自己下定决心。
这让我每次想起来都非常后怕,怕得脊背流汗,Steve,如果不是一盘饭里的欧芹碎末、一张偶然失落的画纸,如果我不去追赶你,如果我晚到车站五分钟……一切将无法挽回。你将会用你那种军人式的坚定和执拗,踽踽独行,头也不回地走进生命的极夜。

不过,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们都寓于机遇和偶然性之中。如果爱是不能忘怀的,机缘一定会展翅向它飞落。

即使这一次被你走掉……我也会美国去找你。今天上午我就决定了的。也许在半年后,等我的手臂和身体像点样子。等等!……
我站起身,走到床头桌前,拎起听筒夹在下巴和肩膀之间,拨号。拨的是下午分别时你留给我的电话号码,那几个数字我当时看一遍就记住了。
那边传来空号的茫然声音。
我冷笑一声。随即又慢慢点头。这样看来,地址也是假的了。Steve,你本来想连一通电话、一封信的后路都要断掉?你怕自己会动摇?……懦夫。
但心里又替你一阵心酸。
不不,这几天你所做的是世上最勇敢的事。你不是懦夫。你只是太……太在意我了。

我会补偿你。为那五年,为了Bucky,为这一切。就算Bucky不能回来,我还在。Steve,我会尽后半生之力补偿你。

23点33分。我一直盯着对面那扇门。
你为什么不过来跟我说话?那圆圆的、上面雕刻花纹像个微型南瓜的金色门钮,它为什么不肯转动一下?
猛地想到一种可能:你会不会以为我已经睡了,害怕打扰我?
一定是这样。
23点35分。我环顾一下屋子里的家具,最后目光落在茶几边的沙发上:除了我坐的这张长沙发,茶几两端还陈设了两张单人沙发。
我叹一口气,心里默默对楼下房间的先生女士说了几遍对不起,抬起腿,蹬在右首那张单人沙发上,狠劲一踹。
沙发被踹翻在地。“咕咚!”一声巨响。
果然,还不到一秒钟,那扇门上就传来急促的轻敲,“王子?王子!你没事吧?”
我掩着嘴偷笑,但又要努力让声调听不出异样,“没事,只是撞倒了沙发。”说完紧盯住门把手。
门把手转了半圈,又停了下来。“……你睡了么?”
“没睡。”
“那,我能进来吗?”
你终于问了!……我松一口气,扬声说,“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你走进房间,看我不像跌倒过的样子,表情才轻松下来。
我又忍不住要笑出声,不过这回是在心里笑的,脸上绝对保持平静正常的样子——你竟然整整齐齐地穿着衬衣,背心,呢子长裤,皮鞋,就像立刻要上街去什么雪茄绅士俱乐部一样。那一头金发还半湿着。你洗过澡又换了一身新衣服,穿戴整齐,在接近午夜的时候!
……你早就想要敲门过来了,是不是?甚至,我猜你的手搁在门钮上已经搁了好久。

你过来把沙发扶起,有点手足无措似的,吸一口气,我说:“请坐下。”
你就坐下。没坐在我旁边的位置,而是挑了一张单人沙发。
自打从咖啡馆里出来,你就不知该怎么跟我相处了,我们的关系卡在“旧恋人”和“新朋友”之间一个飘渺而难于把握的点上。你怕我觉得不适,宁愿选择保守的法子,是不是?唉,干嘛不胆子再大些呢?我不会怕你有些许冒犯。

我指一指面包纸袋:“很好吃,真希望有一天能尝到你烤的乳酪面包。不过要一口气吃二十个,可能有点困难。”
你笑了。
我正色说道:“Steve,你欠我很多答案。我不想等到明天再听。”
“那……要说很久很久,大概说到明天早晨也说不完。你今晚不想先休息吗?”
“你觉得就算躺上床、咱们还能睡得着?”

于是我提了第一个问题:我的父母。
第二个问题是:我的名字和身份。
在午夜之前,你把我的身份牌挂回我的脖子上。我说:“以前,别人都称呼我是Barnes中士?”
“是的。纽约有一个战争纪念馆正在建,关于你的简介是我替他们写的。他们希望把你的军牌放在展柜里,我没有给。”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Barnes中士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Bucky的故事、他和Steve的故事,实在充满太多无法跳过的细节。我坚持要你把你记得的每一点细节都讲出来,甚至每次圣诞节两个母亲做的平安夜大餐菜单。
这样说到凌晨两点半,才刚说到那两人小学毕业。我的眼皮开始发黏发重,脖颈也变得僵硬。

……我插嘴问道:“等等,你和Bucky是在什么时候确定关系的?”
你把目光望到地上,又收回来看着我,“在你大学一年级那年。”
我有点失望,那可还远着呢。“哦……”
你看着我的脸色,柔声说:“王子,你累了。”
“不。我想听你继续说。”
你踌躇了一下,“你可以躺到床上听,我把单人沙发搬到床边去。这样行吗?”
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穿着衬衣睡裤倒在床上,身子往上弹了一下,舒服地叹了口气。你很轻易地提起沙发,拎到床边,又说:“我去煮一壶咖啡,好不好?”
“好。”

我最不应该的就是,不该闭上眼睛。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让眼皮和眼珠休息一小会儿,不会睡着,肯定不会睡着。
可是酒店的床和枕头那么软绵绵的……眼前一黑下来,身躯忽然就软成了一滩水、一堆棉花。这样比一年还漫长的一天啊,确实足够让人精疲力尽了。
你在房间里走动的足音,嗓子里低低地漱一声,咖啡匙和瓷器轻轻碰撞的丁丁声,都轻微地传到耳边来,只靠那些声音,眼前也能勾画出你背对着我忙碌的样子……那声音让人说不出的安心,又犹如催眠的音乐。
……身子像掉进一个铺着羽毛的洞里,等到发现事情不妙,已经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
黑暗无边无垠,可是你在这儿,Steve,所以黑暗也无比美妙。

再醒来时是早晨。我睁开眼睛,阳光透过帘子缝隙洒了一地。身上的衬衣还在,被子盖得很严实。床头桌放着两杯昨夜的咖啡。

你坐在床前的沙发椅上,头歪在肩膀一侧,双手十指握在一起搁在大腿上,胸口一起一伏。长睫毛恬静地垂下来,每一根都在闪光。你就那样睡了一夜。

那是我和你的新生活的第一夜。


(TBC)

03 Dec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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