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三个昼夜【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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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晚(续)

你颈子上有一条细细的银项链,末端是一颗鸡心坠。
我的手按摩到你肩头的时候,指尖碰到链子,把它往你颈上推了一下,下意识地往那颗坠子上瞟了几眼。
你便捞起鸡心坠子打开给我看,里面是个小女孩微笑的脸庞。当你目注那张脸蛋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慢慢展开笑容,那是标准的、慈父看着爱女的笑。
我用空闲的那只手接过来,端详小女孩的黑眸子,“她长得不大像爸爸,真可惜,没遗传到您这么漂亮的眼睛。”
你笑了,“她像妈妈和祖父多一些。我从来没出过远门,她很不习惯,哭闹了好几回。我走之前,她一定要我戴着这个,说要爸爸每天都看一看、想想她,这样就能早点回去。”你的笑容逐渐变得沉重感慨,“……蒂朵的表兄表姐的父亲,好几位都是出了门再也没回来。她听过那些故事,就一直害怕她爸爸也会那样。”
我静默地听着,轻轻拍一下你的膀子,“好了,药抹完了,您觉得怎么样?”
“几乎感觉不到疼了,谢谢。”
我拎起你的衬衣袖子,“来,我帮您把衣服穿好。”

你跟我说到少一条手臂的感觉,“……疼痛倒是最好接受的一方面。种种不便,也堪能适应,比如没法系鞋带,用刀叉,用背带夹扣裤子也很吃力,读书的时候,没法一手捧着书一手翻页,只能把书放在桌上或大腿上。
“最难适应的,是时时刻刻都被自己和别人提醒:我是残缺的。而最难接受的是怜悯,是家里人处处的特殊照顾。我养母看到我用右手提一件重物,会像救火一样跑过来;吃饭前布置餐桌的时候,连蒂朵都会说‘爸爸,我来搬碗碟’;家里菜园果园收获的季节,大家一致同意我该负责送柠檬水……所有这些无微不至,我很感激,但也有说不出地难受。
“要是人们都能像您这样就好了。您一直那么熨帖,那么恰到好处。说实在话,跟您相处这三天,是这几年里我最舒服的三天。可惜旅途不能更长一点了。”
我只能笑一笑。Bucky,他们不如我懂得体贴你吗?那是因为,没人爱你像我这样深。

我说:“我也时时会有残缺的感觉。失去最爱的人、朋友,那感觉也就像失掉了一条肢体,不再完整。”
“您说的是您的亡友?”
“是啊。我太习惯跟他形影不离,每件事要是不跟他分享,就等于没发生过。以至于他死之后很久,我都会跟身边的空气说话、晚上睡前在脑子里跟他说话,就像他还在身边似的。”
“嗯,是的,是这样。刚截肢那半年,我有时还会用左手去抓东西,就像左手还在似的。腿拆掉石膏之后,我第一次试着自己下床走路,身子晃荡,站不稳,想伸出左手扶住桌子,结果是歪倒下去、把桌子撞翻了。桌上凑巧放着热水瓶,因此我又在床上多待了一个多星期……”
Bucky,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精神上的残疾者,跟你一样是个半废的人。而造成我残缺的缘由是你,造成你的残缺的人,是我。这让我们的对话充满你所不知道的讽刺意味。

你又给我看了夹在随身带着的书里的照片。是出院时的留念照,在医院的小花园里,你坐在轮椅上,你的养父母和几位医生护士站在身后。你虚弱地微笑着,瘦得脱了相,连两边太阳穴的颅骨形状都显露出来。
我只看了一眼就还给了你。

你说:“再讲讲您的朋友吧,如果那不让您太难过的话。”
我:“为什么对他感兴趣?”
“因为我没有那样的朋友——自幼一起长大的挚友,像汤姆索亚和哈克贝利芬那样的。”你遗憾地抿一抿嘴唇,继续说道:“那种感情的珍贵之处,在于它必须建立在混沌的年代。后来岁数渐长,人会变得谨慎、警觉,那种童年时代的单纯接纳就再也不会有了。”
我不断点头,表示同意。Bucky,终我一生,我只在童年时代有过那样一次、完全地敞开心扉,让一个人走进去。
那个人现在就坐在我面前,向我展开萍水相逢的笑容,跟我讨论他没有朋友的苦恼。

然而我说:“您说得尽管有理,但也不是只有这一种可能。稚龄之时结交的朋友,有时只是因为被动的安排:两家大人是好友,或是两户住隔壁,或是同一个班级的同学,等等。这样的朋友,也许长大后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有了不同的价值观,面对面坐着反而话不投机,除了叙旧就没别的可聊了。而成年之后,人会靠成熟的智识,主动筛选、寻求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也许这个时候选择的朋友,会更有默契,更能成为毕生的挚友。”
你极其专注地听完了我这番长篇大论,眼睛发亮,“您说得真好。我想,如果要我选,我会选您做毕生的……可惜我没这个荣幸,只能跟您做三天的朋友。”
我微微一笑,只重复了你的后半句话,“是啊,我也没这个荣幸。都是大西洋的错。”

最后你问道:“您的亡友叫什么名字?”
我说:“Bucky,他让我叫他Bucky。”
“鹿仔?好怪的名字,不过真有趣。肯定是个非常可爱的青年。”
我凝视着你,你的绿眼睛里坦坦荡荡,没有丝毫别的意思。
我凄凉地一笑,点点头,“是的,他是。”

关掉灯,你向我道了晚安,照例很快就睡熟了。

我像明晨就要上断头台的人一样,满怀绝望地、贪婪地呼吸这最后几个立方与你共享的空气。
又不时撩开窗帘,查看天末的星星。

莎拉蒂斯黛尔的诗:
“我问夜空的繁星
我该给我的爱人什么
它仅以沉默答我
深空之上的沉默。”

我能听到时间的脚步哒哒地走过去,从我心上踏过去。用不着看手表上的夜光指针,我自己在数着秒数和分钟数。
有几个幸运的小时,你翻身,把脸侧向我这边。你在梦中皱皱眉,又嘴角一动,一个极轻微的笑,对身边无声无息发生的雷雨闪电、深海波澜、火山爆发,全都一无所知。

Bucky,我本想告诉你一切。
我本想告诉你,我认识你颈后最淡的头发,我知道你每一条胡须和伤疤的生日。我知道你的体重在一天之内也会有变化:早晨你醒过来、翻滚到我身上的时候最轻盈,午夜电影院里你在我肩膀上睡着流口水的时候,你会变重好几磅。我本想告诉你,圣诞节的雪夜,我们曾在布鲁克林的无人街头拥抱跳舞,像行星在宇宙中旋转。那时我们都认为整个宇宙就在自己手臂之间。
我本该告诉你,我从二十五年前第一次见你就爱你,我依然爱你,在我眼里,你断臂的截面就如同钻石的割面。你永远美不胜收。我所爱的那个Bucky,是时间或任何灾难都动不得的。
我愿意坐在你身后,像一只圈椅一样围着你,给你端着书,这样你就可以用右手翻页。我愿意每天给你系鞋带,这样你的鞋柜里就可以添置牛津鞋,你曾经最喜欢手工缝制的牛津鞋。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

倾诉固然痛快,但那实在……太自私了。

你所失去的旧生活没什么可留恋的。即使你找回它,也只能带给你痛苦——你会发现你的父母是怎样因你而心碎死去,你还会发现我们那一笔不大光彩的恋爱记录(如今这世界对两个男人的恋情仍然难以接受)。如果爱意已从你脑中消失,那我们的情人关系只会让你觉得尴尬为难。
除了抚慰我那可怜的老心脏,我没有任何理由打扰你的生活。

而瞧瞧你现在拥有的!你有了全新的开始,有了另一种人生,那就是这个该死的世界偿还给你的东西——慈爱的养父母,温柔的太太,可爱的孩子,一个平凡温暖的家庭,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与人生观。


我能给你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吗?不,我不能。如果我打破这平衡,你还能如此平静快乐吗?我不知道。
我怎么能把这种风险推给你?

你现在多么快乐,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其实别人想得到、也许得花费一生的努力。

而扬氏夫妇,一心一意等待你回家的艾莉西亚和蒂朵……我也无权牺牲她们的生活。

至于我自己,我那颗老心脏,我的痛苦,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和你曾有世上最美妙的回忆,曾在彼此的舌尖上尝到永恒的甜味。但现在我明白,杯底的残酒不能像第一口那样甘美。那就让我自己默默饮罄吧。咱们两个人里,如果有一个能获得幸福,我希望那是你。

拂晓时候,我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在写生本上画了你睡着的样子,并在旁边默写另一段蒂斯黛尔的诗:

“忘掉他,象忘掉一朵花,
象忘掉炼过黄金的火焰。
忘掉他,永远永远,
时间是良友,他会使我们变成老年。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早已忘记。
在很早很早的往昔,
象花,象火,象无声的脚印,
在早被遗忘的雪里。”

拂晓之后是黎明。

火车驶过山谷,薄雾从山谷里升起来,昏暗粘稠,隐藏在山后的太阳以白光渐渐浸透了雾气。
你的面目渐次清晰。你的眉毛,睫毛,眼盖,鼻尖,嘴唇,下巴,毯子遮蔽着的身体的形状,在半明半暗中,我用视线亲吻它们。我一定吻了上万次那么多,因为后来我的眼睛开始炙痛。

星辰燃尽后隐没。天空呈现出羊脂般的颜色。

然后,是日出。



第四天


Bucky,太阳升起来了……

清晨的阳光射进房间的时候,你醒过来,深深吸一口气,手脚在毯子下缓缓动弹,睁开眼睛,转头看着另一张床上拥着毛毯半坐着的我。
“早上好。您睡得好吗?”
我答道:“早上好。我睡得非常好,从没这么好过。”

列车本应在早晨五点半到达终点站,实际到达时间是十点,晚点的时间被赶了一些回来。
我们到餐车共进早餐,然后回来收拾行李。
乘务员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大声吆喝:“预计还有半小时到站。请勿遗失个人物品。”
我拿起枕边的《双城记》递给你,“您送了一个天使给我,我没什么能送您的。这本书我带着上过战场,您留下做个纪念吧,别嫌破旧。”
你接过去,“其实我更喜欢破旧一点的东西,因为它们都有历史。”言外之意,你自己是没有历史的人。

Bucky,那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书,我只不过是把它还给你而已。
我能还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没有。书里没放着任何信笺,没有夹藏任何秘密或机窍,我不会像牛虻那样前后矛盾地行事。
《双城记》的结局,卡尔顿为了保全露西与丈夫女儿的幸福生活,牺牲了自己,坦然赴死。那也是我的选择。我面对的不是断头台,不是死,而是活,是被关押在漆黑海底的漫长岁月。
讽刺的是,我大概会比一般人都活得更长一些,因此我的刑期也会更长。
也不知道这跟死比起来哪个更糟糕。

汽笛长鸣,蒸汽缭绕。列车员挥舞小旗。另几条轨道上,有车进站,有车离站。人们纷纷从车厢门走下来,找到月台上迎候的亲友,在呼叫名字的声音中向彼此靠近,并带着重逢的笑容拥抱在一起、亲吻脸颊。
我跟在你身后,走下了我们的列车。

离开之前,我深深地、用力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狭小的卧铺车厢,那个我和你度过三个昼夜的小房间。那浅绿墙纸、米白枕头、床单毛毯里,还浸透着你甜香的气息,空气里还有我跟你絮絮交谈的声音、你好听的笑声的回响,还残余一些你亮晶晶眼神的反光。
我把这一切喀嚓一下剪下来,卷好,收进心底的珐琅小盒子里。
我知道在今天之后,在不再有你、也不再有希望的年头里,我会在灯下一遍一遍、珍惜地把它打开,回味每个镜头和画面。

我本来希望告别会短暂、简洁一些,没想到它还有一段余韵。
你到这个城里来,是因为这里有一家很好的医院,院里某位医师在安装义肢和截肢术后治疗方面享誉全欧。你告诉我,你大概会在城里住一个多月。
我则说,我会在下午搭火车到另一个城市去,去看望一位旧战友。
距离那趟车的发车时间,还有六七个小时。

我们站在火车站外的街道边,看着来来回回的车流与人流。
你问:“这六七个小时,您打算怎么度过?”
我耸耸肩,“还没想好。也许随便逛逛,找个地方吃顿饭……”
你忽然眼睛一亮,说:“嗳,我想到了!不如您送我去我订好的旅店。咱们一起吃午饭,然后还可以去喝杯咖啡,聊聊天,让我陪您打发这几个小时,怎么样?”

我凝视着你的脸,如此明净的面容,自内向外散发淡淡的光,你的眼睛在阳光下坦荡真挚,丝毫看不出别的意思。
我微微一笑,“好,王子,都听你的。”



【三个昼夜之外,大盾又意外得到了加时赛的机会!……所以“一千零一夜”,最重要的还是最后那“零一夜”。

上文中两段诗的作者都是美国女诗人莎拉蒂斯黛尔(Sarah Teasdale,1884-1933),也能算是队长和吧唧的同时代人了。

第一段选自《阿尔玛菲夜歌Night Song at Amalfi》
I asked the heaven of stars
What I should give my love
It answered me with silence,
Silence above.

第二段《Let It Be Forgotten忘掉它》,全诗如下:
Let it be forgetton, as a flower is forgotten,
Forgotten as a fire that once was sing gold.
Let it be forgotten for ever and ever,

Time is a kind friend, he will make us old.
If anyone asks, say it was forgotten,
Long and long ago
As a flower, as a fire, as a hushed footfall
In a long forgotten snow.
文中使用的是余光中的译文。

我国诗人闻一多曾根据莎拉的《忘掉它》写了一首哀悼四岁亡女立瑛的诗《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风里一出梦, 
像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听蟋蟀唱得多好, 
看墓草长得多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她已经忘记了你, 
她什么都记不起,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年华那朋友真好, 
他明天就教你老,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如果是有人要问, 
就说没有那个人,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

其中那句“他已经忘记了你,他什么都记不起”,当时看美队2电影的时候就想起了,觉得非常契合。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次更新就会完结啦!ฅ>ω<*ฅ

本来番外还没想到具体写什么,说也许会写“两人隐姓埋名在欧洲买一个小葡萄园经营”,于是西红柿炖土豆同学给补充了一大段超有画面感的文字。
这个脑洞要是铺开写,简直就能再写几万字的续集了……_(:3」∠)_】

23 Nov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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