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三个昼夜【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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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那第二个夜晚,我还是给你读了《双城记》。

这几年我接触过一些有战争后遗症的老兵和心理医生志愿者,他们说,舒缓而有节奏的声音有助于缓解焦虑、恐慌。

这办法当真管用。你听得很认真,有时还会插嘴评论两句,比如,“您喝过书里提到的五味酒吗”“其实我的情况跟老曼内特医生有点像,是不是”……

后来你的眼睛就闭了起来。而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在哪一章节入睡的。

等我放下书,抬起头,看到你的头侧歪着,面部线条是梦中人那种恬静;手从毯子下边露出来,半握着拳,手指像藤蔓的末端一样蜷曲,灯照亮了纹路纵横的手心。

你已经睡得很熟了。


我凝视了你很久,很久,然后翻到书里某一处,低声念出几行句子,那是男主角西德尼·卡尔顿对他爱慕的姑娘露西·曼内特剖白心意时所说的:

“……如果你能再听我说几句,你也就尽了你最大的努力了。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灵魂的最终的梦想。我也因此才感到比任何时候都凄苦可怜……

“我现在所能获得的最大好处,正是我到这儿来想得到的:让我在今后生活中永远记住我曾向你袒露过我的心,这是我最后的一次袒露。

“在我死去时,这个美好的回忆对我也将是神圣的。”


我读完这些话,把书轻轻合上,关掉了台灯。

 

清晨时候,我们到达可供停靠维修的大站。列车停下来。你没有醒,连姿势都还保持着入睡时的样子。

而我,我没有睡过。一分钟都没睡过。

 

此地是个以手工业著称的城镇,战前就颇为富庶繁华,战争期间很幸运地没有遭受太多蹂躏。

不过早餐时,我听到餐车里的人们和乘务员在议论该城的治安问题:从满目疮痍的国家过来的移民团体良莠不齐,而本地还有一些亲纳粹团体,战后仍留存余孽,导致时有冲突发生。

我们下车的时候,乘务员说道:“请在三小时之内回来。”

 

这个城最出名的手工艺品是木雕,奇珍柜摆设、木雕提线偶人等等。

你说,“最近一次搬家,我弄丢了蒂朵的一只装玩具的箱子,她一直很怪我。我打算给她买一套木偶玩具,当做赔偿。木头做的更结实,也不怕摔。”

凌晨刚下过一场雨,使得阳光也像被清洗过,四周深灰色的砖石房子、石阶、旧得很好看的褐色屋顶,都显得色彩柔和,如同水彩明信片里的景象。

我和你走在被雨镀了一层光影的路上,雨膜反射的光,反而比天上降下的光更耀眼。


你继续给我解释,“因为我的肺和气管一直不算好,还有……怕冷——您都已经‘有幸’看到了,”你自嘲地苦笑一声,“所以我们搬了很多次家,到更南边的城市去。后来干脆跨出国境,越搬越往南,寻找气候更合适的地方。”

我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原来这就是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没能早一点找到你。失踪士兵搜寻组织的同仁们早在三年多前就打听到:在巴恩斯中士坠崖地点附近的村庄,有对夫妻收养了一个形貌很相像的年轻人。

但村民们说,姓扬的那一家早就搬走了。线索再次断掉。

那让我又花费了三年,排除了四个陌生青年,汰去七八条错误路线,才在你目前住的城市追踪到你。

如果我能早到三年,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你想去买木雕的那个地方叫“蜂窝集市”,是城中手工艺店铺最集中的地方,很出名,也很好找,问两次路就知道位置了。世上每个城市都有那么个三教九流杂处的热闹地带,而最鲜活精彩的艺术,往往也跻身其中。

由于当地有种葡萄酒很出名,我们在距离蜂窝集几条街外的一个小酒馆坐下,叫了一瓶来喝。

远方教堂的尖顶闪着灰紫的光。你说:“昨晚您又读了多久、才发现我睡过去了?”

我笑了笑,“你还记得自己是在哪一章睡着的吗?”

“大概是露西·曼内特在法庭上作证那节?唉,史蒂夫,你的声音真好听,就好像那里面搭建着一个安宁又平静的世界一样。”你的嘴唇上沾着玫瑰色的酒液,亮晶晶的。你的舌尖一转,舔了舔上唇,“要是每次……都能躲到那样的世界里,就好啦。”

 

我去结账的时候,侍者说:“那边的先生替您结过了。”

转头看去,发现南边的圆桌旁坐着个瘦削男人,正向我友善地笑着。我想起了那个笑。战争最后一年我跟他短暂合作过,他当时是英军一名中尉。

尽管时地都不适合叙旧,但于情于理,我都得去跟故人寒暄一番。

就在我走过去跟中尉先生拥抱、用力拍打肩膊、施以老兵的礼节的时候,你很善解人意地过来,向中尉礼貌微笑点点头,低声对我说:“史蒂夫,您尽管跟老朋友聊天,我自己去蜂窝集就行了。咱们火车上见。”

 

等你走出酒馆,中尉看着你的背影问:“这丢了条胳膊的小伙子也是军人?”

我犹豫了一下,说:“当然是。他可是我们美利坚最好的战士之一,枪法比你准多了!他丢掉的那只左手,能打中一英里外知更鸟的眼睛。”

中尉哈哈大笑。

之后的时间,我的人在跟这位娶了当地姑娘的中尉聊天,心是跟着你一步一步走到蜂窝集去的。

我想象你走过红砖小路,走过路边的酸栗树和橡树,一条空荡荡的袖子在风里轻轻动着,阳光照在你额头和鼻尖上……

 

“不好混,这地方也不好混。”中尉喝一口酒,摇着头,“移民帮时不时就要闹事,越闹越受排挤,上个月警察都动用了催泪弹。仗是打完了,可日子要想彻底太平下来,还得过些年头……”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隐隐的喧哗。酒馆里好几个人都跑出去看热闹。有个人回来与侍者议论说“蜂窝集……”

我噌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光真刺眼。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犹如万箭齐发。我在街道上疯狂向前跑,晃动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离蜂窝集那条路越近,听到的嘈杂声越大。有许多人惊慌地从那边跑过来,还有人的额头和衣襟上有血。

越往前去,人越多。看起来整个集市的人都被强行驱散了,我逆着人群往相反方向而去,速度不得已放慢下来,跑步变成了疾走。有个还穿着皮围裙、工匠模样的人与我撞到一起,我连声道歉,他喘着气说:“你怎么还往那边走?!”

我说:“我的朋友在集市上。是个只有右手的高个儿年轻人,您见过没有?”

那人茫然摇头,迅速走开了。

我一边奋力向前跑,一边忍不住大声喊起来:“Prince Young!王子!Bucky!……”

最后我才发觉,我竟然喊出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名字。

 

当我终于看到你那身穿灰色外套的影子,猛然觉得双腿绵软,脚下踉跄了一步,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这时大群的人已经都疏散掉了,你正沿街边走着,仅剩的一只手里抱着一个哭个不停的小男孩,颧骨上蹭了点灰,不过人还是完好的。

你看见我的时候,脸上立即露出惊喜的样子……我真希望能把那个表情从空气里裁剪下来,裱在一个相框里。

我冲到你面前时,一时不慎,张开手想拥抱你,但又硬生生地刹住,手臂僵在你身体两侧停了秒,没有落在你身上,只落在了那个男孩身上,装作这动作的本意就是帮你抱着孩子。

“这男孩?……王子,你没事吧?”我接过那个不断发出噪声的小东西,上上下下打量你。

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整片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你说:“这孩子跟他妈妈走散了。我没事,械斗是在西边,我在东边的摊子上。只可惜挑好的一套玩具木偶……”

我一只手抱着男孩,一只手挽着你的胳膊,拖着你飞快往前走。

你不断跟那孩子说话:“小家伙,你妈妈叫什么名字?这条路你认识不认识?”

男孩的回答:“哇……”


我看了看表,离乘务员说的开车时间还有半小时。

如果十分钟之内找不到这男孩的母亲,我和你就来不及回到火车上了;再改搭下一趟车,得等到明天的这个时候;还要与列车员取得联系,要他们帮忙把车厢房间的行李寄存在终点站,等我们迟一天到达时领取……

那么,我就能跟你多出一整天的相处时间。

我那颗刚才因为恐惧剧烈跳动的心脏,这时又为这不太光彩却极其诱人的可能性,再次砰砰狂跳起来。

我可以跟你一起找间小旅馆住,晚饭后一起出来散散步,今天天气晴朗,晚上月亮一定很好……


“马提奥!马提奥!……”

就在我已经遐想到跟你踏着月色并肩漫步的时候,一个满脸泪痕的妇女从街道那边跑过来,嘴里大喊着一个名字。小男孩听到那个声音,立即舞着两手、在我怀里挣扎起来。

我把他放下地,他就像羊羔寻到母羊一样,跌跌撞撞冲过去,哭声被脚步颠得一颤一颤的,最后顺利扑进他妈妈的怀里。

于是,那副与你在皎洁月光里散步的图景,也被他那一扑、扑得粉碎了。

我那颗可怜的老心脏,又一次往下掉啊掉,跌进谷底。

 

一路小跑登上火车,距离开车时间还剩五分钟。车里已经重新有了暖意。走道里有三三两两的乘客站着吸烟、闲聊。我们回到房间里,你扑打着外套上的灰尘,做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咧咧嘴,“我还以为恐怕要耽误火车了,史蒂夫,咱们的运气真不错呢。”

我只能不出声地笑一笑。巴奇,咱们的运气好吗?我不知道。


你忽地向我眨眨眼,手伸进外套内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托在手掌上,递给我。

“没给蒂朵买到整套的木偶,只来得及买了一件小玩意。是给你买的。一见它就想到了你。”

 

一件半个巴掌长的木雕。是个头顶有一颗星星、肩上生着双翅的天使,右手执长剑,左手执秤,形貌均是健美青年模样。

“天使长米迦勒。”我说,“这礼物太珍贵了,一回家我就会搁在床头。谢谢你,王子,谢谢。”


【米迦勒是天使军团的领导者,“不仅勇武无敌,还拥有最美丽的容貌,而且心肠慈悲,是‘绝对正义’的化身。”  很符合队长大人的身份性格是不是……
当然吧唧没有以上意思。他只是单纯觉得米迦勒长得好、而史蒂夫长得也有那么好,而已。
有人担心作者理解的HE跟别人不一样,特此说明:会是普遍意义、大家都会认同的那种HE啦  ̄ω ̄】

(TBC)

17 Nov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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