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吻(1)

* 这些天心情太沉重,开个童话幻想风的坑,安抚自己。而且手头没有杰克和柯蒂斯的坑了怎么能行!……(莫怕,其余坑会依次洒土)

* Summary:王宫里举行盛大舞会,杰克王子将要选一位姑娘共舞,宣布她为王妃,本该由她用真爱之吻解除王子身上的诅咒。然而一位远道而来的猎魔师柯蒂斯,却打乱了一切计划……

* 大法师洛基是重要角色。后面会有锤基。

* 这一更是一万五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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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夜幕已落。明月方升。

柯蒂斯不喜欢夜晚。

对他这个猎魔师来说,夜晚是邪恶的帮凶。一切魔怪与野兽,都喜欢在夜间出没,依赖黑夜的掩护,伤人噬魂。

与夜同来的,是视野不清,是鲜血与疼痛,是时刻一命呜呼、灵肉俱灭的危险。

即使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并非置身密林山谷中,他也下意识将后背倚着石柱,身子掩藏在黑影里,心底才有安全感。

风吹动亭子上攀爬的藤萝,金银花的香气袭来。他掏出怀中扁酒壶,喝一口酒。

这是园里最幽暗的角落,也是唯一没挂起灯笼的地方。他的目光越过一丛丛修剪精致的灌木,遥遥望去。不远处的宫殿,灯火辉煌。今晚那里要举行盛大舞会,为王子选妃。王子将与中选者共舞,宣布她为终身伴侣,随后便是成婚仪式和大宴。

柯蒂斯前来都城途中,偶尔会遇到带着美貌女儿的贵族家庭赶路,破旧马车上镌着纹章,阖家喜气洋洋,一心以为富贵将至。还有一些穷法师也匆匆赶着进京,因为王子大婚之际,到场送出祝福、说上几句吉祥话的法师都能得到赏赐。

然而,婚姻与爱情真能靠一支舞就确定?愚蠢轻浮的贵族游戏……柯蒂斯哼一声,再扬脖咕噜喝一口酒。

树篱甬道里,传来脚步声。他转头看,只见一个人影缓缓走出来,靴子底踏得小径碎石簌簌有声。

柯蒂斯挺直身子,手伸到腰间按住匕首。

足音停住,那人说,咦……你是谁?在这干什么?

是个青年男人的声音,他立在女贞树的阴影里,只能隐约看清一个轮廓。

柯蒂斯说,我在等人。你又是干什么的?

那人说,我?我出来散步,透透气……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跟某个姑娘约好了在此见面?

柯蒂斯说,不是,我等的是个男人。话一出口他也觉得别扭。那人吹了声口哨,话声明显带笑,好,加倍的好!等男人就更妙了。

柯蒂斯也笑了。别误会,我还没那种幸运。我只是替人送信,约定了在这亭子里交接,我连收信人的面还没见过。

送信给王宫里的人?

对,给一个叫洛基的家伙。

唷,御前顾问、大法师、“智者中的智者”、约顿海姆的洛基?

柯蒂斯骇笑一声。这么多头衔!

你没听说过?不怪你,你是外乡人。洛基在此地很出风头,名气大得很呢。

柯蒂斯耸耸肩。你认识他?

倒是见过几面。怎么?你想让我代转你的信?

当然不是。托我寄信的人承诺说,作为报偿洛基会给我我急需的东西。我想问洛基这人慷慨不慷慨。

那你倒可以放心,他虽然缺点一打堆,但绝不吝啬。那人眨眨眼,你需要钱?

不,是别的东西。施过咒的魔药。

你也是法师?

不,我是猎魔师。柯蒂斯傲然道,而且是最好的,所以我不缺钱。

那青年说,最好的?我听说北方有个挺厉害的猎魔师,叫“红狮子”。

柯蒂斯笑一笑。跟你说话的就是他。

啊,今天我可走运了!很荣幸见到您,红狮子先生,可否让我见到您清晰的真容呢?

可以。

他们各从先前所踞的阴影中走出来。借着淡淡月光,柯蒂斯看清那人身材颀长,模样俊美,一身黑衣,颈上系着银灰绸巾,年纪二十出头,面色是种不太正常的青白。

那人也仔细打量柯蒂斯。他的双眼亮如寒星,目光在柯蒂斯头上身上打个转,一歪头,不解地说,奇怪,我一直以为你是红头发。你的头发胡子是黑色呀,为什么叫“红狮”?

柯蒂斯微笑。现在是黑的,等杀完怪物,就不是了。

你杀过很多怪物?

很多。

那人眯眼看着柯蒂斯粗壮的胳膊、厚实的胸脯,说,我相信。据说猎魔师不会恐惧也不会爱,因为他们受训时接受一种法术的改造,用感情交换了力量,是真的吗?

柯蒂斯断然道,假的!猎魔师当然会害怕。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跟这陌生人颇为投缘,很愿多聊几句。遂说,你以为“无所畏惧”才好吗?不,失去恐惧感,那才可怕,而且肯定活不长。人要用恐惧感来裁断行为分寸,恐惧也是一种保护,就像痛感是人体对自己的保护一样,

那人点头说,有道理,你说得真好。唔,我还听说过一种传闻……他停住,嘴角孕笑,眼神闪烁,像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柯蒂斯说,你是不是还听说,猎魔师靠跟女人上床增长力量?

那人一挑眉毛,笑得露出白牙,在黑夜中十分显眼。那么到底是不是呢,红狮子先生?

柯蒂斯没直接回答,他从怀中掏出银酒壶,摇一摇,示意里面有液体,拔出软木塞,往地上“哗啦啦”倒了一点,再把塞子塞回去,弯曲手指敲敲,问,你觉得现在酒壶变得更坚固了吗?

那人一开始怔怔的,等明白过来,猛然爆发一阵大笑,笑得弯下身,手撑着膝盖,后背抖动。

柯蒂斯也跟着笑。等笑声止歇,那人直起身子,抬手抹眼,说,唉呀,我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谢谢你。那里是酒吗?给我来一口。

柯蒂斯欣然递去酒壶,盯着他的表情。那人喝一口,嘴里“嘶”一声,辣得猛烈咳嗽。柯蒂斯发出一种“你果然中计了”的得意笑声。哈哈哈哈,喝不惯吧?

那人抚着绸布包裹的咽喉,把酒壶还给他,笑道,好烈酒,过瘾,过瘾。外乡人,我喜欢你,我该怎么感谢你?……你想不想参加舞会?我可以带你进去。

柯蒂斯也喝一口,摇头,舞会的主题是选王妃,女人们的目标不都是王子?我去干什么?

那人笑了,挤一挤眼睛。她们知道王子只能选一个,剩下的难道白来一趟?当然也会趁机找点乐子呀。那事儿虽然不能让你更强壮,但保证能让你快活。

柯蒂斯犹豫了一下。还是不了,我不会跳舞。

那人惊诧地睁圆眼睛。不可能!世上怎么有不会跳舞的人?

这有什么稀奇?

那人叫道,当然稀奇!跳舞比走路还简单!我还走不稳路就会跳舞了——跟我母亲跳。你过来,你过来,我教给你!

柯蒂斯说,得了,你教不会。

教得会,我跟你打赌!他皱着眉一个劲招手,嘟囔道,不可能!除了瘫子跛子,世上不可能有学不会跳舞的人。快过来。

柯蒂斯到底有点醉意了,笑着哼一声,走过去,脚步有点浮,他双手拍一拍,向两边一摊。行吧,固执的朋友,我要是不小心踩断你脚趾,可别怪我没警告你。

那人说,别废话。瞧,好比你是我心仪的女士,我弯腰伸手,想请女士共舞。手!你的手举起来,给我。好,很荣幸,女士应允了邀请。我的左手把女士的可爱小手捧起来——不要笑!——右手托在女士的腰间……很好。现在我左手用力,往这个角度跨出右脚,舞曲的节奏是这样:滴哒哒滴滴滴哒……

他们就在月光下嘻嘻哈哈、东倒西歪地跳起来。

柯蒂斯真的踩了他一脚,但那人忍痛不出声,只是用小腿胫骨碰一下他的小腿,说,不用踏得这么近。

转了几圈,他说,你还真是……不太敏捷。

哈,说我不敏捷?!你见过那种飞得跟魔鬼一样快的吸血蜂吗?

那人嘴里持续哼着节奏:滴哒滴哒滴哩滴哒,听说过,但我们南方没那种东西。滴里滴哒……

柯蒂斯说,我们那届猎魔师结业考试,其中一道题是在黑屋里蒙上眼面对一群吸血蜂,只用听力判断方向,只用一柄匕首斩杀。我刺中了三十九只,破了学院历史纪录。

好了红狮子,我知道你很厉害。那你倒是跟上节奏啊!你就当节奏是吸血蜂,你要用脚一只一只踩中它们。

柯蒂斯咕哝一声,低头看自己的脚,不留神又踩了对方一脚。

那人忍俊不禁,拽着柯蒂斯转个半圆,说,我觉得我像个驯兽师,在教狮子直立行走。

柯蒂斯望着那人的浓眉长睫,那眼皮每眨一下,就像珠宝箱盖子掀一下,里面的宝石发出冷冷晶光。他笑道,你现在相信真有人学不会跳舞了吧?

两人谁都没注意到,一片阴影逐渐靠近月亮。当影子遮住月轮边缘,月光黯淡下来。柯蒂斯他停下脚步,快看,月食!喔,竟然是红色的!

那人倏地抬头,像想起什么似的,飞快松手,往后退了两步,急匆匆说道,我要走了。我刚想起我还有事,抱歉!是很重要的事。

柯蒂斯说,你是不是也约了姑娘、结果忘了时间?

那人勉强笑道,算是吧。他边说边挥手,倒退着走。红狮子先生,今晚遇到你非常开心,祝你健康!祝你平安!再会!说完这句,他已退到树篱甬道的入口,再用力挥挥手,就转身跑进去,足音急促,渐渐远去。

柯蒂斯大声喊道,再会!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没有回答,女贞树的叶子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2

夜。夜色沉沉。月食方始。

杰克热爱夜晚。

夜风柔如丝绒,夜月皎如珠光。黑夜中书页上的诗句更神秘,音乐更美妙。灯烛照耀下,所有面孔都悦目了三分。所有身体在晚上都显得轻松,慵懒,宽容。

其实对他来说,别无选择,他只拥有黑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真正领略过“白昼”了。

也许过了今夜,一切会变得不同。在这个改变生命的晚上,他紧张得坐立不安,只想到花园里最喜欢的那个黑暗角落坐坐,孰知却遇到一个有趣的陌生人。他想,如果能在明天的阳光下看到他就好了。

然而,血色月食开始了,时间到了……

奔跑在树篱甬道里,风声在耳边擦出呼呼的声音,听到那个猎魔师在背后大声问他叫什么,他没有回答。他不想说出那个受了诅咒的名字:杰克·本杰明。

——小时他有个隐秘的爱好,就是在纸上写出自己的名字,然后笔尖蘸饱墨水,在上面来回划拉,用密密的黑线把名字盖住,直到涂出一块密不透风的黑幕布,再也认不出后面的字迹,他才松一口气。

他一路跑回他父母面前。出乎意料,他们没责怪他迟到,只是催促道,快!月食开始了,乐队也早就准备好了。

他点点头。他的王后母亲过来,拿手帕给他揩一揩额头上的汗,一吻,低声说,亲爱的,过了今晚就好了。

他柔声说,我知道,母亲。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他伴着音乐走下楼梯时,还是被底下上百个姑娘红红绿绿的裙子晃花了眼。每张脸都像向日葵追逐太阳似的,朝他发出媚笑。接着所有女士一起行了屈膝礼。王子微笑如仪,挥手如仪。女士们排成两队站好,舞曲奏起来了,她们跳起一支群舞,展示身姿,期望被选中。

其实这个选择也徒具其表。王妃人选早就悄悄内定,是他的表妹,王后妹妹的女儿,弗兰德公爵家的长女玛利亚。

她现在就在众女之中,嘴角含着胜券在握的微笑,不时朝王子抛来一个略带得意的深情眼神。

他知道玛利亚爱他——爱加上崇拜,加怜惜,再加点虚荣——用尽了她那简单大脑和浅薄心胸的全部,来爱他。五年前国王王后选中了她,她被母亲送到宫中,送到王子身边,与他朝夕相处,她的任务、她接受的命令就是:爱上王子。坦白说,这任务难度不大。她算是超额完成了。

但他爱她吗?

如果认真问,他会说:我爱不爱并不重要。

如果还要追问,他会笑着,眼睛飘向别处再飘回来,说,爱。就跟我爱麦姬、黛安、梅丽莎、阿兰娜一样……

——麦姬是他的女老师,黛安是他的骑术教练,梅丽莎是他童年的保姆,阿兰娜是他最爱去的酒馆女侍应。

这问题,五年中他父母从未问过他,他们只关心未来王妃是否能完成那个任务,是否能解开诅咒。

 

因此,他也沉默接受。就像生命中绝大部分事一样,他别无选择。

 

他朝玛利亚回报以一个点头,又扫视一下两侧的观礼人群,洛基果然不在。他默默微笑,知道那家伙溜到花园里去拿信了。这一想,又想起了那个有趣的大胡子猎魔师……他绰号叫“红狮子”,本名叫什么来着?待会儿得问问洛基。


 

3


御花园的角落,柯蒂斯等待的人总算出现。他耳边先是响起一阵柔和极了的音乐,像是有人弹着鲁特琴,曼声吟唱。他起立四顾,却并没看到吟游歌手,才明白这是法术产生的效果。

只见有人施施然从另一端路上走来,身穿金线绣花的墨绿礼服,漆黑长发披在肩头,围绕一张昳丽面孔。音乐渐弱,绿衣人扬声说,你是送信人?柯蒂斯说,你是洛基?

绿衣人莞尔一笑。是我。他傲然说道,放心吧,没人敢假冒洛基,你在北方听说过我的名字么?我……

柯蒂斯打断他的话,你能不能先把音乐停了?怪烦人的。

洛基不笑了,抬手打个响指,萦绕耳边的歌声消失。柯蒂斯皱眉道,你每次见人都搞这么浮夸?

洛基脸色一沉,不答这句,问道,信呢?

柯蒂斯手伸到衣襟里,掏出信来递过去。

洛基掰掉火漆,展平信纸,左手举起,撮起几个手指捻动,一团暖黄的光就从指尖亮起,像手举着盏小灯似的,他在“灯”下飞快读信,目光从头扫到尾,又聚精会神地从头读起,如此三遍。

读完了,他抬起头,吁一口气,摊平手掌,手心里燃起一簇火苗,他把信纸放在火上,纸张很快烧成灰烬,他握掌,再张开,只见手里的灰烬变成一只白蝴蝶,翩翩飞去。

即使第一印象很糟,柯蒂斯还是在心里赞了一声。

洛基目送蝴蝶消失在黑夜里,幽幽道,我每次看到蝴蝶,都觉得它们像折起来的信,由一朵花寄给另一朵花;后来又中了诅咒,变成了没生命的信纸……

柯蒂斯不置可否地哼一声。我可没那么多浪漫想法,我看到蝴蝶第一反应是判断它有毒没毒。

洛基问,你在哪遇到索尔?

柯蒂斯说,派因兰城。我在城中住了三天,第二天索尔所在的金熊骑士团就开拔了……

我知道,他们去了光明港。洛基的声音变得轻柔。是索尔本人跟你见面,把信交给你的?

对,他临行前一晚到旅馆来找我。

他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脸上什么样,有没有伤疤?都讲给我。

柯蒂斯再次皱眉。等等,索尔说作为送信报酬,你会给我我想要的魔药……

等你讲完,我会满足你。

柯蒂斯只好把索尔的穿戴鞋帽讲上一遍,洛基静静听着,最后问,他手指上有没有戴着一枚这样的银戒指?他举起手,亮出自己尾指上的戒指,戒面上刻着蛇的图案。

柯蒂斯使劲回想,最后摇头。没有。

洛基皱眉,你再仔细想想。

想起来了,戒指还真有,但没戴在手上,是穿了条链子挂在脖子上。

洛基叹口气,垂下眼皮,嘟囔道,这个笨蛋!挂脖子上还有什么用……好了,谢谢你,猎魔师,你想要什么?说。

柯蒂斯松一口气。我想要那种祛疤生肌的魔药,“莉尤尤”。

你要那玩意干什么?你身上有疤?那不就更受姑娘欢迎了吗?

不是给我自己用。几个月前我在北方的嘉格堡接受委托,杀了一头人面狓。

洛基做了个恶心的表情。专抢哺乳期妇人那种怪兽?

是。它洞里有一个被掳的年轻母亲,我把她救下了山,但她的头脸四肢胸口都被人面狓的唾液腐蚀了,就像严重烧伤过一样,她没法抱自己的孩子,也没法喂奶,她的家人丈夫甚至害怕她……

好了不用形容了,大善人猎魔师,我答应给你调制一瓶莉尤尤,保质保量,保证你那位小妈妈变得比少女时代还皮光肉滑。

柯蒂斯大喜,刚要道谢。洛基补充道,不过你得等到明天,因为今晚我有更重要的事,只能后半夜再给你开工。你到仆役房去睡一晚可以吗?

柯蒂斯点头,可以。

洛基伸手从缠绕石亭的藤蔓上摘一朵金银花,在上面急速画了个词,花慢慢飘起,像一片羽毛似的浮在空中。他说,去吧,跟着它走,仆役房的主管看见这个会带你去厨房吃饭,然后给你安排个好房间。明天见!

柯蒂斯点点头。还有个问题,刚才我遇到一个人,他说他见过你。洛基本来转身要走,闻言回头。柯蒂斯用手比划,大概这么高,深色头发,脸色很白,眼睛很大,说话声音很好听,你认识他吗?

洛基目光一闪,抬手点点自己下巴。他是不是这里有道沟?

对!

洛基哼了一声,说,是的我认识他,回答完毕。他看一眼夜空中的血色月食,快步走开。

柯蒂斯大声说,嘿,你倒是告诉我他的名字啊!……你们这里的人怎么都这样,话不说完就走!一点礼貌都没有!

 


4


洛基赶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杰克王子与他选中的未来王妃共舞,落选的女孩们分立两边,望着舞池中间的两人,脸上尽是遗憾、失望和羡慕。

他悄悄溜到观礼人群后面,挺胸抬头站好,四下张望,撞上不远处王后略带责怪的目光,他回以歉意微笑,然后凝目望向杰克。今晚王子显得神采奕奕,跟往日的沉郁不同。洛基是杰克在宫中为数不多的挚友之一。想到杰克被诅咒折磨多年、今晚总算能得解脱,他心底也感到由衷愉悦。

舞曲终了,两人停下脚步,一起向众人躬身行礼,接受祝福的掌声与喝彩。  

舞会仍然继续,杰克和玛利亚则由一队人簇拥着,到王宫中的小教堂去举行仪式。国王与王后在未婚夫妇身后护送。玛利亚的父母亦在队伍之中,满面掩不住的光彩。王后回头,向洛基招手。洛基遂小跑着穿过人群,来到王后侧后方,与她一起往前走。

王后低声问,洛基,月食还有多长时间?刚才是不是耽搁时间了?

洛基莞尔。您放心,时间足够,足够杰克和玛利亚互念两封情书。

主教早就等在小教堂。在他主持下,王子与准王妃讲出誓言,交换戒指,就像一切温馨的婚礼一样。主教宣布礼成。人们鼓掌,欢呼。玛利亚的父母过来拥抱女儿。主教与观礼人群都退了出去。礼堂里只剩国王王后、杰克和玛利亚,还有大法师洛基。

玛利亚像等待许可一样,望向国王和王后。王后双手紧握,抑制着激动,轻轻点头。

于是新任王妃面向王子,先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再踮起脚,送上朱唇。杰克也笑一笑,与她吻在一起。

剩下三人面色肃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对接在一起的嘴巴,盯着腮帮上偶然一现的舌头形状,好像那并不是应该获得隐私的夫妇之吻,而是一项无比重大庄严的事件一样。

吻一阵,杰克睁开眼,斜着目光看看洛基。洛基用力一点头,表示“可以了”。杰克便轻轻抚摸玛利亚的头发,送出一点暗示,两人的嘴巴分开来。

国王威严的方脸上没显出紧张模样,但深深吸了口气。王后的眼睛已经提前湿润了,嘴角带着微笑,说,过来,亲爱的,让我看看。

杰克说,好的,母亲。

他走过去。王后亲手解开他礼服里的衬衣扣子,向里瞥了一眼。她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煞白,双膝一软,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小礼堂里乱作一团。杰克和玛利亚赶去把王后扶到长椅上,让她躺下。玛利亚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国王抓住洛基的衣领怒吼,为什么?你给我解释!为什么诅咒没有消除?

洛基转头望向玛利亚。玛利亚触到他的目光,哇地一声哭得更惨痛,哽咽道:我发誓!我以性命发誓,我是全心全意爱杰克的。

杰克向玛利亚投去安慰的目光,柔声说,我相信。

王后疲弱的声音传来,我也相信玛利亚,别怀疑她。她挣扎着坐起身,眼泪汩汩而下。杰克跪在她面前,替她擦泪。母亲,不要难过,即使诅咒不解除我也并非活不下去。我想,可能解除的方法错了……

洛基大声说,不,方法绝对不会错!我的老师英乔是世间最了不起的术士,这是耗尽他心血和法力换来的解咒术,绝对不会错。

王后抬头,厉声说,但结果你看到了,十七年一次的血色月食期间他与爱他的人跳了第一支舞,结成婚约,玛利亚给了他饱含真爱的吻……没有用!

一时间几道目光都聚集到洛基身上。洛基垂头思索,很慢很慢地说,如果解咒法没问题,玛利亚也没问题,那问题只可能是……他慢慢把目光转向杰克。

杰克睁大眼睛,双手一摊。洛基低声说,今晚在玛利亚之前你不会凑巧吻过其他女孩吧?

杰克苦笑,摇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然而他眨眨眼,眉毛一蹙,说,吻肯定是没吻过别人,倒是……跟别人跳了一会儿舞。

其余几人全部睁圆了眼。洛基原本站在几步之外,这时冲过来,近距离瞪着他。谁?你跟谁跳了舞?

杰克说,是个陌生人,我不认识他。而且严格说来,那根本不算跳舞。当时舞会还没开始,我到花园里散步遇到一个人——是个猎魔师。

洛基以手覆额,呻吟一声。天哪,是他……

杰克点头,对,给你送信的那个人。我跟他聊了一阵,聊得很愉快,我说我请你去参加舞会吧他说不我不会跳舞,我说怎么可能不会跳舞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我教你,然后我就带着他跳了两步……这,这也算?!他诧异又惶恐地望着洛基。

洛基双手扬起,停在空中,就像即将出现的可怕消息是活的,他必须一把逮住它。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教他跳舞的时候,月食开始了吗?

杰克回想着,脸色变了,低声说,跳到一半的时候月食开始了。玛利亚尖叫一声,然后马上捂住自己的嘴。洛基的面色也变了。王后望着洛基,明白事态严重难以挽回,双肩颤抖,低头啜泣,国王走到她身边,抱住她,把她的头按在怀里。

杰克说,但我没有吻他啊!!!……

 



5


被卫兵弄醒时,柯蒂斯刚在一间堆放杂物的仆役房里睡着没多久。唤醒他的人说,猎魔师,你叫什么名字?

柯蒂斯·埃弗瑞特。

埃弗瑞特先生,国王和王后要见你,请跟我来。

干什么?

卫兵不答,只重复说,请跟我来。

舞会刚结束。柯蒂斯跟着来人走在长廊里,隐约能听到外面马车一辆辆驶走的声音。他心里跟自己说,大概此处的国王想要雇一个猎魔师,那个御前顾问洛基便推荐了我。

路过挂着一排大幅画作的墙壁,他随意看了一眼,只觉得画像里一家三口中那个华服少年有点眼熟,但匆匆走过,也未及细看。

他被带到一扇门前。卫兵打开门,通报:柯蒂斯·埃弗瑞特到。然后关门离去。

柯蒂斯走进去,只觉得屋里气氛异常紧张。这是个精致的书房,室内有好几个人,洛基果然在其中,柯蒂斯朝他一扬眉毛。跟几小时前比起来,洛基的面色沉重了很多,这更符合柯蒂斯的想法了——肯定是首都或外省忽然出现了极可怕的妖兽。他按照猜测,向坐在正中间的中年夫妇行个礼,说,陛下,陛下。

国王面沉如水,只点一点头。王后是个美妇人,双目鼻尖微微发红,显然刚哭过。她说,埃弗瑞特先生,你好。

这时国王夫妇身边一个原本背对房门的年轻人转过身来。柯蒂斯讶异地发现,正是在花园里相谈甚欢的那人。他惊喜得双眼一亮,连眨几下眼。那人向他微微苦笑,没有说话。

王后说,杰克,就是这位先生吗?

是的。

柯蒂斯心想,原来你的名字是杰克。

王后说,洛基,请你给埃弗瑞特先生解释一下好吗?

洛基说,好。他望着柯蒂斯,像在犹豫怎么开口叙述。柯蒂斯主动说,请勿忧虑,我愿为诸位效劳。

人们都怔了一下。王后皱眉说,什么意思?柯蒂斯有些困惑,但仍说,我是说狩猎怪物这件事我愿意效劳,而且我也很擅长。

有人发出一声轻笑,是杰克。洛基叹了口气。你以为请你来是让你去猎魔?不,比那个难多了,我的朋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柯蒂斯做个手势,表示我在认真听。

洛基说,故事主角是个小男孩,他是父母的独生子,父母像爱眼珠一样爱他,他就像所有的小孩一样健康快乐地长大,偶尔淘气,有时恶作剧,不过他做过最糟的事也只是溜到厨房偷一把葡萄干吃。他长到五岁,某一天他妈妈带他乘车出门游玩,在路上,拉车的马被乱窜的流浪猫惊到,撞死了一个在路边玩耍的孩子。死者的母亲赶来,搂着尸身跪地痛哭,哭了很久。最后她说,你也是母亲,我要你也尝尝失去孩子的滋味,但他不会立即死去,我要让你目睹他的痛苦,受尽折磨。她一把抓住男孩,把沾血的手按在他胸前,接着抱起小尸体,撕开一个空间入口冲进去,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

他暂时停下来,喘一口气。柯蒂斯说,她诅咒了那男孩?

是的,那女人是个女法师,能力强大但心地偏狭,曾因使用违禁法术伤人被法师联合会除名。那场祸事之后,男孩的父母惶恐极了,请来许多著名法师,想解开诅咒。但那女法师把失去爱子的恨意全部转化为咒术之力,这样可怕的诅咒几乎无解。男孩慢慢长大,他父母只能眼睁睁看着诅咒一步步变为现实。他八岁那年,有一位了不起的法师英乔提出了解咒法:如果他能在血色月食之下与爱人共舞并获得一个饱含真爱的吻,那他们就能缔结一种特殊的婚约,能把两人的灵魂和命运紧密联结到一起,他的爱人就能与他共享健康,用爱解除诅咒。

柯蒂斯说,听起来很棒。但是,我没听到故事里有什么魔兽或怪物。那它跟我有什么关系?

洛基一个转身,手伸向杰克。他就是那个被诅咒的男孩。

杰克朝呆住的柯蒂斯笑笑,用口型无声地说:惊喜。

洛基又抬手向国王王后示意。这两位就是他父母。

柯蒂斯说,原来你是王子。

杰克说,我以为你早就猜出来了。人都说我跟我母亲长得特别像。

柯蒂斯耸耸肩,我不擅长看人脸。啊我明白了!今晚就是血色月食之夜,怪不得要举行舞会选出王妃。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吧?

到这时,他的情绪还很轻松。国王和王后忧戚地看着他。他脸上的微笑渐渐消散,说,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洛基冷下脸说,是的,猎魔师,意外就是你。

我?

杰克叹口气说,不,是我的疏忽,你没做错任何事,不要有心理负担。

柯蒂斯提高了声音,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谁能讲清楚点?

洛基说,其实一切都在计划中,王妃玛利亚是早就选好的,她与王子亲密相处多年,忠诚和爱绝无问题,而伟大的英乔法师——愿他的灵魂安息——他最了不起的学生多年来负责照料王子,以他的睿智最大程度阻止了诅咒的侵蚀(王后咳了一声,意为警示)……总之只要王子与玛利亚共舞,宣誓结为夫妇再缠绵地来个热吻,诅咒就该祛除,这是所有人十几年来盼望的。但糟糕的是,糟糕的是……

杰克飞快地说,糟糕的是我在花园里先跟你跳了舞。

柯蒂斯说,你只不过拽着我转了几个圈,那也算?杰克苦笑,朝洛基一歪脑袋。据这位睿智的大法师说,算。

洛基气恼地挥一下拳头。当然算!因为那时月食已经开始了。否则为什么杰克和玛利亚无法再结成婚约?而且,你们肯定吻过了。

这次柯蒂斯和杰克同时叫起来:没有!真没有!

一旁始终没说话的王后沉声道,杰克,好好想想。杰克委屈得整张脸皱起来。母亲,我怎么可能吻一个刚认识不到半小时的陌生人?

柯蒂斯却说,呃,等等。所有目光立即聚到他脸上。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酒壶,晃一晃,说,我请他喝了一口酒,那个,那个……肯定不算是“吻”吧?

洛基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脸上是一种“破案了”的绝望表情。

他轻声说,你们的唾液在酒壶口上交融,理论上来说那就是一个吻。婚约生效了,你们的灵魂与命运已联结在一起,恭喜你,猎魔师先生,哦不,柯蒂斯王妃。

 

有几秒钟,房间里陷入可怕的沉默。

国王和王后以难以置信的痛苦愤懑目光瞪视柯蒂斯。洛基愁眉苦脸,杰克面无表情,两眼空茫,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柯蒂斯不断摇头,仿佛坏消息是沾在头上的虫子,这么摇着摇着就能甩掉。

国王开口说,不,我还是不相信,婚约怎么可能这么草率就生效?

洛基苦笑道,陛下,并不草率,他们无意中已经满足所有的条件。

国王加重语气一字一字说:证明给我看。其余几人随着这句话,亦目光灼灼地盯视他,沉默表达同样的要求。

洛基想了想,说,好。他从怀中掏出一柄手掌长的小匕首,取掉刀鞘,用另一只手覆在刀刃上,默念法咒,他的手拂过之后,刀刃上冒起一层幽蓝色火焰,他像怕火苗落地似的,小心持着刀,说,那对新婚夫妇,请过来。

王后说,洛基,如果你再开这种玩笑……她用严厉的眼神剜了他一眼。

洛基说,抱歉陛下,我只是想让气氛轻松一点。二位,会有点痛,忍一下。他拉起杰克的左手,在手心割开一道血口,又拉起柯蒂斯的左手,同样在手心割出一道血口。他用刀尖蘸血,在两条伤口上画了个车轮一样的图案,说,现在你们握紧手,让彼此的血贴合在一起。

杰克和柯蒂斯对望一眼,伸手,两只手握在一起。一阵微痛,他们知道彼此的伤口碰触到了一起。

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袭来,柯蒂斯的身子猛地摇晃一下,他只觉眼前一黑,浑身每条血管仿佛同时挨了一鞭,耳边掠过极尖利的声音,好像是哭声、风声、毒龙的嘶吼混合在一起……两只相连的手分开,一切古怪随之停止。

他重重喘息,重新站稳,眨动眼皮等待视野恢复。洛基说,现在大家相信了吗?

王后说,如果是玛利亚……

洛基走到房门处,打开门,对外面卫兵低语几句。不一会儿,玛利亚被带到房间里。她行了礼,迷惑不解地看看那个大胡子陌生人,低声说,陛下,姨母,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王后温言道,你没做错事,只是为保险起见,要给你做个测试。

洛基照方才的办法,在玛利亚的手心划开一道血口,杰克伸手与她的手握在一起。玛利亚神色如常,看看杰克,又看看洛基。王后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玛利亚,你有没有感到什么异样?

玛利亚说,没有。

几个人面面相觑。杰克松开手,在她肩上轻拍一拍。王后说,好了,好姑娘,你做得很好,回去休息吧。

玛利亚走了。洛基以一种“我不是早说过了嘛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呢”的表情看看大家,抚摸刀刃,蓝色火苗消失了,他把匕首收回怀中。

国王摇着头说,不行,这不行。洛基,你不是“智者中的智者”吗?去,去想办法!废除这个胡闹的婚约,重新再来一次。

洛基还没回答,王后说,既然他们的婚约已生效,那个“亲吻”理论上也已发生,为什么杰克的诅咒并未解除?

洛基长叹一口气,柔声说,因为解咒术最重要的部分缺失了。那就是:。亲爱的陛下,猎魔师先生并不爱杰克呀。

 


6


夜。夜将尽。夜幕发白,星光已黯淡。

杰克费了很大力气,才劝服他心力交瘁的父母先去休息——事已至此,愁眉苦脸地坐在一个房间里互相责怪也解决不了问题,洛基再聪明也不可能一时三刻变出什么办法来……

王后离开前吻了杰克,说,白天我会去看你。


送走父母,杰克对另外两位说,去我那儿喝一杯?

他们来到王子套房。仆役们点燃了各处烛台,房中荡漾着金黄色的光。从起居室能看到里面为新婚之夜准备的大床,床帐和床罩簇新,粉红底子上点缀着金黄绣花雏菊,枕头上也放着一束扎着粉红缎带的雏菊。洛基咧嘴做恐怖状,说,这床单颜色……

杰克苦笑,玛利亚喜欢粉红色。

洛基再看那张床两眼,嗤地笑出了声,杰克说,你笑什么?洛基悠然道,我在想象这个时间、那张床本来应该发生的事……

柯蒂斯环顾四周,房间整洁精美,是意料中事,奇怪的是桌上地上壁炉上到处都放着大瓶鲜花,足有二十多个各式花瓶,每瓶里的花的种类都不同,每种花都有好几种颜色,深红纯白金黄的玫瑰,粉红蓝紫象牙白的风信子,橙红桃红、白底红条纹的郁金香,此外还有金盏花、石竹花、婆婆纳……弄得房间像个花店似的。

杰克倒了三杯酒,给柯蒂斯送去一杯。喏,你请我喝过酒,我也请你一次。柯蒂斯抬起双眼,看他一眼,慢慢抬手接过酒杯。他走到窗口,面向即将一言不发,这夜的震惊太多,他需要一点接受和思考时间。

杰克再拿一杯酒给洛基,剩下一杯给自己。两人各在沙发两端坐下,杰克踢掉鞋子,光脚跷到靠垫上,喝一口酒,喃喃道,信不信由你,我现在反倒觉得挺轻松的。

洛基凝视他,眼里流露出痛惜,但嘴角还是带着笑意。今晚不太走运,是不是?你放心,我会想出法子补救的。

杰克嗯一声,换了个话题,柯蒂斯送来的信,是索尔的?

洛基点头。

信里写了什么?

洛基翻个白眼。“我一切平安,无恙,也祝你平安无恙”,什么什么,一堆废话,没一句有用的。你以为他能写什么?难道指望他写首情诗?

杰克微笑。洛基又说,我给他那枚有警示功能的戒指,得戴在手上才管用。结果!那蠢货!给挂脖子上了!

活该,谁让你不说清楚?

我哪能说那么清楚,那不成了交换戒指?我总得给自己留点面子吧。

他们又沉默饮了一阵酒。杰克说,洛基,咱们认识有十多年了?

从英乔老师把我带进宫中,到今天,十二年四个月零八天,亲爱的殿下。

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你从来不跟我说假话,是不是?

是。

那你告诉我,这次失败之后,诅咒还有解除的希望吗?

这句话一出口,窗边的柯蒂斯也转过身来。洛基直直看到杰克眼里去,郑重说道,有!

杰克轻轻松一口气。洛基又说,不过有些难度。

不要紧,你告诉我——反正再难也不会比跟玛利亚共度一生更难了吧?

洛基看一眼柯蒂斯。那就是让猎魔师先生爱上你,给你真正的吻。

杰克还没说话,柯蒂斯开口了,带着怒气:不要再打我的主意了!这件事从头到尾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怎么没关系!要不是你跟杰克先跳过舞……

是他先邀请我跳的,我又没求他。他说完对杰克说,抱歉,我不想刺伤你,只是跟你的法师讲道理。

杰克把脸埋在双手里,声音闷闷地说,没关系。

柯蒂斯说,好,那我提前跟你道个别,我马上要离开夏伊洛了,天一亮就走。

洛基跳了起来。不行!你不能走。

柯蒂斯面上愠色更重,怎么?还打算把我关起来?我要想走,只怕你们的人也拦不住。

洛基也生气了。他阴着脸说,是吗?你不妨试试……

好了,别争了!杰克大喝一声。那两人住了口。

杰克说,洛基你先回去吧,天快亮了,我想单独跟埃弗瑞特先生聊一会儿。

洛基欲言又止,最后说,好吧。白天我会再来看你。

他转身出去,关上门。

两秒钟之后,杰克扬声说,洛基,你是不是在外边鼓捣什么禁足术,想让他走不出门?

门外静了一下,传来洛基的回答,你要我撤掉吗?

柯蒂斯瞪着杰克,杰克双手往下按,示意“不要生气我会处理”。他朝房门喊道,赶紧撤掉!快去睡!晚安,哦不,早安!

门外说道,那我真不管了,柯蒂斯王妃跑了你自己负责!你们也早点上床,新婚快乐!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彼此对视,神情都变得复杂无奈。

缄默半晌,杰克先开口说,真不幸,咱俩的关系原本有个多好的开头。

柯蒂斯喟道,是。猎魔师都没什么朋友,你是这些年我最想交朋友的人。

杰克展开由衷的微笑。我也是。

他把手里酒杯倾斜,往外倒出一点酒,再敲敲酒杯壁,模仿柯蒂斯的语气说,现在这个杯子是不是更坚固了?

柯蒂斯也笑了。气氛变得温暖起来,仿佛恢复了昨晚在石亭前那种融洽。

他说,杰克,说真的,如果威胁你的是头怪兽,我一定不顾危险去猎杀它。但是“爱”和“婚约”,这关系太重大了,也要求得太多了。我有我的人生,不能因为被人邀请跳了一会儿舞就跟他……这太荒谬。

他说的时候杰克不住点头。我同意,我都同意。

柯蒂斯的语气更缓和。不过这件事毕竟跟我有关,刚才说“天亮就走”是气话,我不介意多留几天,看看那个自恋浮夸的大法师能不能找到别的方法,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我仍乐意效劳。

谢谢你,非常、非常、非常感谢。

杰克看一眼窗外的天色,远处天际线呈现出褪色布匹的蓝紫色,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从那里升起。他说,我想提一个建议,可以吗?

你说。

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试什么?

杰克吸了口气。就是洛基说的:你,爱上,我。

柯蒂斯怔住,完全怔住,蓝色眼珠定在眼眶中间,一动不动。杰克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喔,他的眼睛真美。

那带着长睫毛的眼皮在眼珠上开合几下,柯蒂斯张开嘴要说话,杰克抢着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不是?

柯蒂斯哼出一声苦笑。杰克说,你以前爱过什么人没有?不是对父母亲友,是“爱”。

柯蒂斯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不可能爱上我?

因为!……因为……

因为我是男的?

哦,那倒不成障碍。只因为我不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

会爱上别人的人。绝大部分猎魔师都独身到老,我们不爱。爱是心的负担,有了这个负担动作就会慢,面对妖兽的时候,动作慢了,就会有危险。

猎魔师并不是你的使命,你完全可以做别的职业,像一切快乐的人一样,安全地生活,然后,去爱别人。

柯蒂斯摇头,我七岁就进了猎魔师学校,我只会做这一件事。

你听着,我的建议是,咱们订一个期限。一年。就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我会赠你一笔丰厚的报酬,你可以用它雇佣更好的猎魔助手,可以自己组建一支团队,不用再单打独斗,那不就没那么危险了嘛,甚至你不用亲自面对怪物。或者,你可以开一所猎魔师学校,造一座医院,一间魔药研究所……

听到医院和研究所,柯蒂斯显然有点动心。他犹豫着,说,这一年我需要做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请你准许我在你同意的限度内参与你的生活。换句话说,咱们尝试“在一起”。杰克有点难为情地笑一笑。我跟你保证,我绝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你看,我跟洛基都能做好朋友。

柯蒂斯不说话,半晌道,抱歉,我没法马上答复你,我得考虑一下。

当然,这事当然要慎重,不要紧,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等。在这期间不会有人骚扰你——我是说洛基和我父母——你将作为我的贵宾住在王宫,享受最好的待遇。

柯蒂斯说,谢谢。他想起一个非常重要、但在这个狂乱之夜竟一直忘记问出的问题:嘿,你受的诅咒,到底是什么?

杰克微微一笑,过来,再等一分钟,你就能看到了。

他赤足走到窗边。窗口斜放一把天鹅绒靠背椅,他坐下,脸对着窗外,双手摆在腿上,像坐在舞台下等待戏剧开场似的。

柯蒂斯绕着满地摆放的花瓶跟过去,差点踢倒一只,幸好他身手敏捷,一伸手扶住了。他站到椅子旁边,随口问道,你为什么在屋里放这么多花?

杰克没有回答。他睁大眼睛,凝望远方天空与大地连接的地方。那儿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亮,深蓝色的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柯蒂斯陪他沉默着。终于在那金橙色的裂缝中,太阳的头顶娩了出来。

柯蒂斯听到杰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呻吟。他转头看着他的脸,惊异地发现,他的眼睛正在褪色。

第一缕日光映入他眼中,他原本灰绿色的眼珠急速浅淡下去,就像眼中带颜色的液体正从一个不可见的窟窿里漏出去。


仅仅几秒钟时间,他的双眼变成了灰白色。虹膜瞳孔一片灰蒙蒙,与眼白几乎分不出界限。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照亮翠绿的树丛,照亮室内五颜六色的花朵,也照亮杰克的脸。

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地睁着,形状完美的眼眶里,像塞着两粒石头。


柯蒂斯震惊得说不出话。他慢慢抬起一只手,在杰克眼前晃一晃。

杰克反而笑了。不用试了,我真的看不见——看不见但我能嗅见你手掌上的气息。

柯蒂斯说,你受的诅咒是这个?

杰克解开衬衣扣子,袒露胸口,只见心口处的白皙皮肤上一团暗红色印迹,像蜘蛛一样,朝四面八方探出蛛丝,延伸向咽喉、肩膀、肋骨、肚脐。还有一行行密密麻麻符号以一种黑褐色颜料写在皮肤上,柯蒂斯知道那是阻止“兽化”蔓延的咒术,他不忍看下去,说,好了,我看清楚了。

杰克慢慢系回扣子,一边系一边说,原本诅咒的内容,是一步步变成盲人、聋子、哑巴,再一点点失去行动能力,变成一团瘫软的死肉。那个女法师下咒语时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我要你看不到母亲的脸听不到她的声音叫不出她的名,最后变成一头野兽。嗯,最先应验的是视觉,我从五岁开始就再没见过白天了。幸好了不起的英乔法师用一些强大的咒法遏止了诅咒的发展,所以我至今还没变聋变哑。

所以你昨晚在房间里放了这么多花……

对,我迫不及待想看看玫瑰在阳光下是什么样子,还有风信子,百合,金盏花,郁金香。

柯蒂斯心里第一次出现一点裂缝样的愧疚感,如果不是那个跟他有关的意外,眼前这个年轻人现在已经摆脱诅咒,正尽情欣赏这些美丽的鲜花,然而……

杰克继续说,至于野兽那部分嘛。他伸手拉高左边的裤腿,说,瞧。

柯蒂斯往下一看,再次惊得呆住。

 

那裤脚下面伸出的,不再是人的脚。变成了一只毛茸茸、四个足趾、前段有弯曲的钩状趾甲的……兽爪。

 

杰克淡淡说道,这是我八岁一个早晨忽然变出来的,把保姆吓得尖叫着跑出房间,囫囵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腿。唉,如果两只都是爪子,可能倒更好看,走路也更平衡。像现在这样,一边人脚一边兽爪,简直不伦不类。我曾跟英乔师傅和洛基都提议过,干脆两只都变兽脚算了,可他们都不同意……嘿,柯蒂斯,你是狩猎怪物的人,对我这怪模样应该不害怕吧?

柯蒂斯抑制住心里惊涛骇浪般的同情怜惜,语气平静地说,我在看你这只脚爪属于什么兽。肯定不是猫爪。是虎?或者猞猁?

杰克笑了,他把盲了的脸朝柯蒂斯转过去。你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观察,慢慢猜,猜上一年也行。

柯蒂斯蹲下来仔细看。从兽脚向上,毛发逐渐稀疏,到小腿中部仍变回人腿,腿上也刻画着一行一行符号。

在兽的部分和人的部分之间,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在皮肉上像脚链似的围了一圈。柯蒂斯问,这是刀伤吧?怎么回事?

杰克说,是我自己弄的,我曾想用刀把这只脚砍下来,但动作不够快,割到一半昏过去了。

他说的语气十分平淡,柯蒂斯却觉得脊背上冒出了冷汗。

他轻声说,我能摸摸吗?

能啊。

柯蒂斯伸出手,搁在那只棕色白色毛发交杂的兽脚上,它的尺寸比另一只人脚小些,是温热的,皮毛下流动着受了诅咒的血液。

他缓缓来回抚摸,那只兽脚的一个爪趾像害羞似的,向里蜷缩了一点。他的手指又探到下面,摸到了软绵绵的肉垫,用手一捏。

杰克“嘶”地一吸气。

柯蒂斯松手,问,疼?

他皱着眉,嘴角露出一点笑意。不疼……痒。



(TBC)


在两个篇名里犹豫很久,“魔吻”“吻和其他魔法”,还在群里做了调查。最后定了前者。实在是,我的小说里X and Y这种格式用太多了……

作者把足足一个星期写出的粮都捧出来了, 大家在留言区多写两句好不好?❤

09 Feb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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