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的三个昼夜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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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直达的航班已经没有,最早一趟必须在法兰克福转机。而事情就是这么不巧,我到达法兰克福机场之后,由于大雾和高空雷雨,几乎所有航班都停飞了。

大多数滞留旅客都在机场大厅横七竖八地坐下躺下,充电插座附近的热门位置更是挤满了排队的人。

唯一的一次,我发誓是唯一一次,我无比羡慕索尔有能带他上天的锤子,羡慕托尼有会飞的盔甲,羡慕班纳能变成赤足穿越山岳海洋的巨人。

 

穹顶的灯映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机场内部有一种永不疲倦的柔光,以及轻微的、听不到却感觉得到的噪声,弥散在各处。尽管人来人往,机场却是最容易让人感到孤独的地方。

除了托尼给我的一张黑色信用卡,我没带任何行李,连公寓门钥匙都忘带了。我在大厅角落里走来走去,来回溜达了一阵,忽听身后有人用法语说:“嘿,年轻人,你把这儿走出条渠、就能发电把雾吹散了?”

是个典型法国绅士模样的老先生。我叹一口气说:“多谢提醒。”

他守着一只老皮箱坐着,向我举一举手中酒瓶,“免税店刚买的。”又说:“坐下来嘛。瞧你这着急劲儿,等你的是个漂亮姑娘吧?”

我诚恳地说:“漂亮倒没错,不过他不是姑娘。”说完眼前闪过视频里那一脸大胡子,但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并没说错。

老人打量了我一眼,眼光特地在我胸口多打了个转,以“我理解你”的表情点点头,“多谢你的坦诚,孩子,你也看出我不是那种保守的老古董喽?”

我笑一笑,不做声。想,要说老古董,我肯定比您更够资格。


不过后来我还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那瓶酒。

老人善解人意地说:“别着急,爱你的人总会是你的,多等一等也跑不掉。”

巴基真的仍然是“我的”?……我其实并不确定。

我用手掌遮住脸,喃喃说道:“我让他等得实在有点久。”

“有多久啊?我到巴黎中央理工去念书,念完硕士才回家乡跟我的姑娘求婚,她等了六年。”

我低下头,“他等了七十年。”

“什么?!”

“七年,我是说,七年。”

老人“哦”了一声,抿了一口酒,咂咂嘴,眼睛在皱纹包围之中眯起来,“……不过自从结婚之后,我再也没离开过她。”

“那您这次怎么一个人出门?”

老先生现出一种奇特的温柔微笑,食指指尖向上戳戳,“我的苏珊已经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等我。”

我“啊”了一声,“对不起,太遗憾了。”

“哦,不用这么说,我和苏珊度过了超级棒的四十年,我们有五个孩子,九个孙子孙女。她死之前的十分钟还吻了我,仍像婚礼上的吻一样甜蜜。”他抿紧嘴唇,笑容也随着回忆变得甜蜜,并无遗憾哀伤之意。

……1944年那个黎明,巴基跟我告别的时候,没有告别吻。三根手指,只有代表三个单词的手指。

如果,如果还能与巴基共度四十年,那我在衰老、死去的时候也会有这样无憾的笑容。


老人继续问:“嘿,你跟你的男孩是怎么认识的啊?”

“换牙的岁数就认识了。不打不相识。”

“看你这么壮实,肯定是个淘气小子,是不是欺负人家来着?”

我笑了,“您猜的正相反。我小时瘦得像火柴棒,是别的坏小孩欺负我没父亲没哥哥,把我堵在小巷子里抢我东西,还打我,他路见不平,上来帮手。”

老人乐得露出雪白假牙,“哎呦,居然是个从小有骑士风度的孩子,好好好,这倒有点像大仲马的火枪手故事啊。后来呢?”

“后来我们长大了,一起参了军。”

“怪不得练出这么好的身板,我开始还猜你是内衣模特呢……你的军衔挺高吧?”

“上尉。”

老人把指尖搭到太阳穴上,行了个滑稽俏皮的军礼,“失敬失敬。是这样吗,你们美军的军礼?”

我忍住笑,“是的,您做得很帅气。”

老人撂下手,喝了一口酒,“嗯,既然一起长大一起参军,后来你们又为什么分开这么久?”

不是七年,是七十年,比你能想象到的更久。七十年间,世界以他的名字为我的心打上了封条。

我嘴角停着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

老人问:“是吵架了吗?”

“不是的……”我的眼睛望向远处闪动的航班信息牌,那个笑在嘴角几道细小肌肉里变得酸楚。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是命运。”


后来我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给老人垫着当枕头睡觉,并帮他看管那个四十岁高寿的牛皮老行李箱(“那是跟苏珊到希腊度蜜月时买来用的”)。十个小时之后,雾终于散了。老先生的航班比我早一些,他跟我握手告别的时候,说:“代我问候你的骑士男孩,祝你们以后不必再分离。”

 

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叫了出租车连夜赶到通往山区的巴士站,发现大巴最后一班早就开走了。

我在巴士站对面公园里找到一张长椅,枕着自己的胳膊,目不交睫地和衣躺了一夜。

后半夜天快亮起来的时候,一个流浪汉拖着脚步路过长椅,同情地看我一眼,低声说:“哥们儿,分你几张报纸吧?塞到衣服里,能暖和点。”

我有点哭笑不得,“谢谢你,报纸你留着用吧,我不冷。”

那流浪汉摇摇头,嘟囔着“年轻人没经验”之类的话,慢慢走远了。

我摸摸下巴,三十多个小时没刮胡子,衣服因在机场地面上又躺又坐,滚得皱巴巴脏兮兮,再加上首如飞蓬,也难怪被流浪汉引为同类。

再次想起视频镜头里冬兵掩映在胡子里憔悴的脸,心里忽然觉得一丝异样的愉快,似乎借助相近的躯壳,也能多靠近他一点点。


第一班大巴早晨八点钟开车,我是第一个上车的。车程七小时。

在巴士上我才想到一个问题:山区方圆几百公里,不是到一间星巴克咖啡馆找人那么简单,我该到哪儿去见他?

终点站是距离山区最近的一个小镇。

七十年前我们行军路过这里,此处还是一片荒原。如今这儿开发了一个滑雪场,又多了一个几千人口的镇子。镇上大多是供攀岩和滑雪爱好者小住的旅馆,以及卖各种野外装备的商店。

“这个月天气一直不太好,今天才晴了,但接下来据说会连起一周的风雪,雪场已经暂时关闭了。”野营物品专营店的老板说。

我点点头,继续把购物篮里的地图、登山绳、挂钩、锤子、锥子、岩石楔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在收款台上。

店主一边扫条码一边说:“……这种见鬼的天气,真怪,你们这些人还要进山。”

我问:“还有别人也进山了?”

“两天前有个壮实年轻人,在我这里买了很多罐头。那人个头比你矮一点,满脸大胡子,眼神怪吓人的,不像你这么和善。”

他又说:“哎,难道你不住一晚就走?夜间山里冷得撒尿都撒不出来……”

 

下午六点,我进入山区。

走上几个小时,逐渐陷入山间特有的、天鹅绒般柔和的寂静。又走了一段上山路,灌木丛变得越来越稀疏。风很冷,风里有夜的阴冷气息。我连夜翻山,只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找了一处背风的岩壁,躺下来蜷缩着小憩一阵。

风雪尚未到来,这一夜的星空仍然明净,清晰。

我双手抱着肩膀,想起1944年那最后一夜,与巴基并肩躺在星空下。他说:“星星真亮。”

 

当人面临一些最极端的美景或感情的时候,除了感叹一句“真美”“真好”“真亮”,也实在说不出别的什么了。

 

——巴基,我真想你。

 

我望着星空。每颗星都是一句祷词,一眨眼就碎裂在眼里。

 

凌晨时分,我到达山顶,选了一处山崖,固定好攀岩绳索,缒向山谷。下山总比上山快,我几乎是像水手们、消防队员一样以最快速度向下滑,未到中途,手掌心已经磨破了,这时才想起,不穿队长制服就该另买一双手套的。

温度慢慢上升,太阳出来了。我缒入了谷中。


七十年过去了,日出依旧,山峦依旧,皑皑白雪依旧,一切似乎没有丝毫变化,就像昨天我才在这雪地里跪地痛哭、指甲缝里都是巴基的血。那些在狭小兽洞中相拥的甜蜜夜晚,犹如刚化在掌心里的一粒雪花。

然而奔驰在眼前松林中的,已不知是当年那群狼的多少代子孙。

七十次夏日林间举办圆尾娇鹟的求偶舞会,七十个秋天的松果富足了红松鼠的贮藏,七十场冬雪铺好殓床和裹尸布,七十回春之松针为谷地缝起绿毯子。

我亲手割断又亲手埋葬的巴基的骨与肉,如今也早就化为一抔净土,成了每年槭树叶子上的殷红。

那棵槭树,应该已经长得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了吧?

宇宙之间,物质守恒,生死无常,每年有六万物种灭绝,可是我和巴基还活着,活在同一个时空里。

说到底,这算是作弄还是恩赐?

掌管时间的神祇,多么吊诡的魔术师。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枪声。

 

枪声在远方一座山谷响起,清脆得就像折断一根树枝的声音。如果不是山间如此宁静、我又有超常听力,只怕真会错过那一声。

为什么竟会有枪响?……就在我惊悸不定之时,枪声再次响起,距离第一声大约三秒钟。

又隔了三秒钟,第三道枪声响起。我绷紧全身等待着,但山间从此寂然。

我看看表,时间是九点整。

有节奏的三次鸣枪,表明并不是遇到敌人或熊、狼群等危险动物需要开枪自卫。

那是引我前去的信号。


3……

我不敢设想他能想起一切,我跟巴基从来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但热泪忽然提早涌了上来。

 

枪声再次响起是下午三点钟。同样是每隔三秒钟一响。这次距离很近,甚至能听得出枪的型号。我开始在雪地里奔跑起来。

两个多小时之后,我就看到了他。

 

我在十几米开外放慢脚步,胸膛起伏。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九头蛇的“冬日战士”, 我的巴基……就在距离我十几米的地方,背对着我。

那是个奇景。

真是奇景:他坐在一根倒下来的圆松木上,面前一堆篝火,一块极大的兽肉穿入长枝,正架在火上烤,烤出毕毕波波的轻响。他手中执着一柄猎刀,正埋头切割什么东西,身影长长地映在雪地上。

在黄昏的暮色里,在篝火的火光中,几米之外,有四头狼分散蹲坐着,不时悠闲地喷鼻,用前爪挠耳后毛发,就像等待主人赏赐的狗。

发现我靠近了,它们喉咙里发出威胁意味的呜呜声,脚爪在雪地上刨了两下。


他头也不回地说:“别过来。”

我立即在原地站住。


他撮圆嘴唇,吹出几个短促的哨音,那几条狼才收起了要扑过来的势子。

他仍旧不回头地说:“它们以为你是来抢食物的……等一分钟。”

 

于是我就全心全意地等着。

一分钟?我可以再等七十年,只要让我看着他。

他已经抛掉了棒球帽,长发束在脑后,结成一个利落清爽的发髻,身上也不再是为了泯然众人而穿的普通红帽衫,而是黑色紧身战术服、黑色登山靴。而且,他竟然刮掉了胡子,下巴上干干净净的,从侧脸看上去,几乎全然恢复了巴基的模样,只是眉毛眼睛里无法忽视的那一点凄然和孤清,是属于冬日战士的。

我想说的有那么多,那么多,却全都说不出,就像太想把一只瓶子里的水倒出来,让瓶子整个倒立着,水反而自己阻挡自己的去路。我的喉咙紧缩起来,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指扼住了。而那些话在即将出现的瞬间,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我只剩下全心全意地看着他,从头到脚。

 

终于,他把手中的肉分割好了,一块一块丢给等待的狼们,最后把刀戳在雪地里,摊开双手,表示没有了。四条狼用标准的狼吞虎咽吃掉那些肉,立即转身飞奔,消失在松林远处。

 

他向我转过身,没有站起来,只是坐在原处,侧身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面上没有表情,无阴无晴。

大概半分钟之后,他终于开口了:“你没有带帐篷或者睡袋?”

千万句话之中,我再也料不到他第一句话会问这个。

我的嘴唇微微颤抖。我说:“没有……我想念你。”

这句话完全没有逻辑,就像一个神智不正常的人说出来的。

他凝视我的双眼渐渐软下来,像灰绿色的丝绸……他点点头说:“我猜得到。”


——“我猜得到”,而不是“我知道”?


很快他问出第二句话:“你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吃了什么?”

我定一定神,“……十二小时之前,我吃了两条巧克力能量棒。”

他把脸转回去,面对着那堆篝火,伸手在身边的圆木上拍了拍,“你过来,坐下。”

 

于是我就一步一步走过去,双脚像踩在棉花上,步子不由自主地歪斜着,每一步都像要栽倒,再靠下一步把自己扶正。

我在圆木的另一头边缘坐下。他正将一把松枝拗成半截抛进火里,转头看我一眼,淡淡地说:“你坐得太远了,过来,离火近一点。”

 

我就用双手撑着,双脚挪动,把自己一寸一寸搬到他身边去。

 

他出神地盯着火上炙烤的兽肉,慢慢旋转那根穿入其中的长枝。我沉默着伸出双手,把两只汗水淋漓的手掌举向火堆。

橙红的火光映在他双颊上。两分钟过去了。我问:“……那几条狼,是怎么回事?”

他平静地答道:“它们本来是五条,一个小型狼群。我第一晚到这儿的时候,出手扼死了狼头目……”

我想象着他用金属手臂像掐住我脖子那样掐住狼颈,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继续说:“……后来我打了几只野兔。剩下那四条狼又来纠缠,却又逡巡不靠近。我看出有两条母狼怀孕了,就把兔子内脏和皮毛扔给它们。从那时起它们似乎把我当成了头领……烤好了。”

他拔起戳在地上的猎刀,割下一块肉,用刀尖挑着,“这条鹿腿是给你留的。吃。”

“你知道我今天下午会来?”

“我猜得到。我到这里之后,每天上午和下午各鸣枪一次。”

我接过刀子,并因那个动作碰到了他的手。

他又俯身从脚边拿起一只塑料瓶,递给我,简短地说:“酱。涂在上面。”

 

我把刀尖挑着的肉放到嘴边,又放下。他没有看我,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更短的小刀,像玩具一样在手中抛着。

我说道:“巴基……”

他的身子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小刀掉下来没接住,落到了脚下的雪地里。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巴基,你都想起来了吗?”


(TBC)


【写得有点急,肯定有纰漏,容我再改…………

生存小能手冬冬自带了帐篷睡袋,猴急痴汉大盾什么也没带,那么晚上怎么睡觉的问题……

请个假:明天要出去玩十几天啦,下一更要等十月份了喔。我已经决定到每个地方都要跟小薛摆一次“胜利之吻”的pose拍照!但因为目的地中有德国和意大利,小薛表示有点压力:“到轴心国去摆这个姿势会不会像踢馆?……要不你换个简单点的姿势?梦露那个裙子飞起的pose怎么样?……”

等我回来再继续发糖吧<333  预祝大伙节日快乐!<3333】

23 Sep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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