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的三个昼夜⒀ 别了,巴恩斯中士!别了,巴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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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晚(续)

后来我在他旁边侧躺下来,伸出胳膊搂着他。

积雪和苔藓枯叶在身下轻微作响,我和他鼻端的白雾,随着呼吸一隐一现,并在远端融合到一起、消散。

我的胸口和腹部挨着他右侧身体,一条手臂搁在他脖子下面让他枕着,另一只手攥着他的右手,因此他的手像一切健康青年一样,又柔软又温热。

这样真好啊。这最后的时刻,竟然美好得像个幻象:冬夜里惊醒过来,无须惊慌,爱人就在身边,而且他也醒着,可以在再度睡去之前,倚靠着度过一段温馨的静谧时光。


即使隔着冷空气的铁锈味,隔着衣服上已经不鲜的血腥气,我仍然能分辨出他的气息,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就是那种气息把世界和我连接在一起。小个子时期的我,能嗅出有几个女生借早安再见的机会亲吻他漂亮得让她们心痒的面颊。后来不管军装上染了多少枪油和硝烟味,我也能嗅出他身上是否藏了不想让我看见的伤口。

而现在,我嗅出的是一片安宁的忧伤。他仍是那样的表情,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整个人都空了。

“巴基,冷吗?”

“冷一点好,冷能镇痛。”

风在身体两侧卷起嘶嘶的涟漪,向上看似乎能看到夜空的极幽深之处,因之映衬,我们就像躺在一座井的井底,与世隔绝,与时隔绝。

一团团星座无声燃烧。我的手指熟门熟路地找到他食指上的枪茧,无意识地用指尖擦蹭。他叹一口气,说:“星星真亮啊。”


之后很久,我跟他都没再说话。

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没有什么可说了。


我靠着他,只觉得我已经很老很老了,甚至不止是九十几岁,而是跟这山崖谷地、夜空星辰一样老。我在这儿也不止跟他厮守了三天三晚,而是几千几万个白昼和长夜,因此我从未把我和巴基、我们的宿命认识得如此清晰,却也再也无法笃信什么。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我的巴基,他即将独自泅渡时间的长河,在那冰冷波涛中,他将被冲刷得赤条条如初娩的婴儿。

我不知道在我们的未来,以吻埋下的“钥匙”是不是真能解锁这些记忆。然而即使他再不记得,那也没关系。所有爱和快乐、这三个昼夜、还有眼下这静谧的一刻,毕竟在时空里存在过,真切实在地存在过,就算天崩地裂,也不能毁去,不能勾销。

 

我们并肩躺着,直到星星在头顶黯下去,天空在脑后亮起来。

 

他从鼻子里发出微弱的惺忪声,“真累……实在坚持不住了,我想睡一会儿。”

“好。”

“如果到了时候我还没醒……你把我放在那儿、自己回去就行了。”

“……好。”

他看着我,眨眨眼睛,眼皮动作累坏了似的不利索,仍有往日俏皮的影子,“喂,我的队长,不给个睡前吻?”

我笑了,弯身下去,碰了碰他嘴唇。那嘴唇冰凉,像雪捏塑出来的,暖也暖不热,碰一下就凉到心底。

 

黎明就要来了。

他睡得极酣沉,我用最轻的动作把断臂上的绷带拆下来,露出创口,血早就止住了,那儿是丑恶紫红的一个断面。他仍然没醒。我慢慢把他托起来,他的手脚无知觉地耷拉下去,断了的腰身软绵绵的,头颈歪着,抵在我胸前,看上去特别像十几岁时的他:手脚抽条抽得太快,身架先长出去、体格还没跟上的少年。

这时我看到他眼角微光一闪。一滴眼泪凝结在他眼角,像一小块被晨光融化的冰屑。

折在我心脏里那枚刀尖又剜了一记。他当然没睡着!他怎么可能睡着。他只是不想让离别变得太艰难。

我抱着他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感觉到他的身子轻轻哆嗦一下,像被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寒风打着了。

我直视着前方,没有低头看。

 

就在此时,雪又下来了。

林地到了这儿癞痢起来,有了大块小块的斑秃。再往前走,就是一大片秃地。我把他放在一块雪面上,没有停顿,立即倒退着走开去,边走边用盾扫平脚印,一直退到远远的树丛里。

视野里的他越来越小,我俯身扫一下,抬头看一眼,每看一眼,他都缩了一圈。一大块雪地替我怀抱着他。蓝棉衣加上血色是一种淤伤似的暗紫,他就像地表的一块瘀伤,突兀而不协调地落在那儿。

最后我在一棵树后停下的时候,他小得剩一个巴掌大,就像七十多个小时刚被我发现时那样,露着一丛栗色头发,一角蓝衣衫。

雪片又大又稠密,这样最好,用不了半小时我留下的痕迹就会被全部盖掉。可是我的巴基,他该有多冷?


他躺在雪里,我远远看着,看着他身上的颜色一点点被雪盖没了。雪一针一针缝缀起一张白床单,给殉难者或伤员盖的那种床单。

世界被一截一截上涨的洪水弄得模糊糊、湿淋淋。水只在我眼睛里,是泪水。

在这个时候,阴暗的、反悔的念头忽然占了上风,我用拳头粗暴地蹭两下眼睛,挤掉里面的泪水,死死盯着远处的巴基。我对自己说:只要他稍微动一动身子,抬一抬手,甚至只要转转眼珠向我这边看过来,那就表示他也反悔了,那我就什么都不管了。我要冲过去扛起他就逃!

……去他妈的!我可以用绳索把他捆在身上、攀出山谷去,然后在阿尔卑斯山脉随便找个什么小镇住下来,等他体力恢复一点,再往外走,走得远远的,就那么隐姓埋名地过后半辈子。没有九头蛇的改造,他可能永远也站不起来。那也不管了,瘫痪就瘫痪,残了瘫了的巴基也是神给我的恩赐。战争一结束,百废待兴,壮劳动力到哪儿都会受欢迎,我可以当伐木工、守林人、砖瓦匠、码头工,我可以送他去南欧海边养病……去他妈的2015年!去他妈的时间旅行!……

一时间无数画面涌入脑子里,另一种生命的可能性似乎唾手可得。我被这念头弄得双腿瑟瑟发抖,要扶着树才能站稳。

然而他没有动弹,没有睁眼。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就在按捺不住要冲过去的时候,我的四倍听力捕捉到了几十米外的脚步声。

 

那伙人的影子出现在黎明的暗影里。厚厚棉毛军帽,帽子中心一颗红星,军绿棉衣,翻毛皮靴,他们的武器并不统一,有人还背着老式毛瑟枪,有人肩膀上是德军的98K步枪,一看就是缴获的战利品。

夜与白昼交接之时,天光晦暗,他们用俄语交谈,说笑,大声咳嗽,往雪里吐痰。

我的心跳得像敲军鼓。这时我在祈祷他们走过去,不要发现巴基。那样巴基就归我了,我就有理由把巴基带走了……上帝,给点仁慈吧,把我的巴基留给我!


……一整个小队就要走过去了。


队尾的最后一个兵步履慢下来,他是小队里最年轻的一个,也许还不到二十岁,两个冻得通红的脸蛋鼓胀胀带点婴儿肥。他伸手到怀里掏东西,东掏西掏,掏得两条腿忘了动,也没掏到。

他喊了一个名字,前边一个士兵回过头来,摘掉棉手套,从自己军服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伸手抛给他。

那年轻士兵一接,却接丢了。香烟跌在雪地上。他脱口而出一个俄语单词,我不懂俄语,但肯定是句脏话。

这时来了一阵风,香烟被吹得朝另一个方向滚了好几滚,那年轻人遂脱离队伍的行进轨迹,紧追了好几步。他弯腰拾起烟,一抬头,愣住了。

然后他嗓子里冒出来一声走了调的惊叫。

 

苏联士兵把快被雪埋完了的巴基团团围住,有人站着,有人蹲着,我从穿着厚棉裤的腿缝里看到,有几只手在躺卧的身子上到处摸,有的手摸脉搏,有的手摸狗牌,有的手摸断掉的骨头。都摸着了。

蹲着的人仰脸看,站着的人扭头看,几副目光汇聚到同一张脸上。那张脸的主人矮墩墩的,身材结实,应该是队长。整个队伍的人都沉默了几分钟,没声音也没动作,等队长拿主意。

那位队长蹲下身,拈起狗牌看了一阵,低声说了几句话。他一下令,站着的几个人开始动作了。有人卸下肩上行军包,有人奔到最近的树丛里去找树枝。

用行军包里拿出的毛毯、防雨布和绳索,再加上树枝,他们很快捆扎起了一副简易担架。

在这期间,一个医护兵模样的人从背包里取出绷带,飞快地把伤者的断臂伤口包扎起来,一边包一边跟队长说话。大概是在讨论这条手臂是怎么断的,又丢到哪儿去了、狼?从冬眠里饿醒的熊?……

这会成为他们弄不懂也没再试图弄懂的一个小小的谜。


担架平行放在伤员身边,一个人搭头一个人搭脚,发一声喊,同时发力,把躺卧的人搬到了担架上。

行军小队继续前进了,负责抬担架的一个是医护兵,一个是年轻的婴儿肥士兵,两人走在队伍最后面。

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年轻士兵的背影,以及从担架上垂落下来的一只手,右手。我屏住呼吸,用视线亲吻那只手,在心里默默说:再见,我最亲爱的巴基,我的兄弟,我的爱人,原谅我,我爱你,我爱你……

忽然,那只手动了动!

我看得很清楚,非常清楚:那手的无名指和小指缓缓向手心蜷缩进去,其余三根手指向空气里伸展开,然后就坚定地凝固在那个姿势上。

3。那是数字3。我和他的暗号。

三个单词,一句话:I love you。


他知道我能看得到,那便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管用什么法子,他总会说出来,他总会用这句话告别。

他永远不会忘了说一句:我爱你。


我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如急雨一般纷纷落下,落在1944年冬日黎明冷冽的寒风里。

(TBC)



感谢 @星星与甜橙 君在评论里再次精准补刀(!

如果家国天下的责任,和我,你只能选一,你选择哪个?——我选择放下你,承担军人的责任,然后用一生去等你,孤独你的孤独,疼痛你的疼痛,还要忍着疼去找到你,在用余下的生命治愈你一身的伤和破碎的灵魂,像当年我们并肩作战杀敌那样,全力以赴地陪你打赢这一场爱的战斗。我没有一个夜晚不在哭,但永远都会用最温柔的目光注视你,对你笑。

11 Sep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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