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的三个昼夜⒁

前文:【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第三晚(续)

苏联士兵们越走越远,逐渐成了地平线上的一团影子。我的睫毛越来越沉重,快要举不动了……最后,连影子也消失了。

山谷里一片死一样的岑寂。巴基躺卧过的那片雪地上,只剩一个模糊人形,一堆杂乱脚印。

我慢慢走过去,在那个灰色人形旁边跪下来。它在积雪里微微凹下去,虽然含混不清,但还能辨认出头颅的印痕,躯干,正常的右臂和只剩半截的左臂。我把手掌悬在人形之上的空气里,沿着想象虚构出的弧线移动,就像抚摸到了方才躺在这里的身体。

雪花无声地飘落,就像永不会停止似的不断落下来,顽固地要抹去一切痕迹。

很快那人形也会被覆盖,无迹可寻。

我跪在那儿,直到天光破晓,直到面前除了厚厚积雪再也辨认不出别的什么,直到雪片把我砌成一座白色跪像。

 

后来我在不远处找到了来时做过记号的树。

我把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浑身每一寸都在疼,连骨头上都有了淤青。星盾在背上像一座山那么沉重。直到这时,我才允许自己发出声音。

“啊!……”

这一声怒吼把方圆一公里的栖鸟都惊起来了,头顶树梢一片扑棱棱扇翅膀之声。

我也被那吼声里的悲愤惊了一下。

随后,热泪滚滚而下。

在强忍了三昼夜之后,我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哭上一次。


我从未哭得如此放肆。即使是七十年前艰难度过他刚殉难后的那段悲惨时光,我也只是一杯一杯把徒劳的酒灌下肚,在自斟自饮中间,抽空抹掉脸颊上的眼泪。

可笑我对专程来安慰我的佩吉卡特说,是我的错。

那时潜意识里,我还没有把巴基的悲剧彻底扛起来。有害于生命的,生命必反过来抑制它,所以没人会因内疚和悔恨而死。当时心中有另一个罗杰斯低声说,这是战争!战争本来就是要死人的!自责有利于复仇,但无须过分,毕竟,说到底是纳粹、是红骷髅施密特害死了巴基……

——“是我的错。”我那时只知道自责我没做到的事:我没有抓住他。我还不知道我做得到的事更可怕。

 

所以我怎么能不失声痛哭。

 

悲伤有很多种,能加以抑制的悲伤,未必称得上悲伤。哭声从骨头和空气里以两条途径传进耳朵。那声音陌生得像别人的,像个痛苦得发了狂的疯子,还夹杂着一阵阵受伤野兽似的啸叫,在寂静的雪谷里激起回声,长久地回荡。

李尔王走在风雨交加的荒原中,发出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哭号。

我想起李尔王面向天地的质问:我并没犯多大罪,却为何要受如此大的苦楚?

谁有一颗心,心里有爱,就会被弄得半死不活。

后来那条嗓子逐渐嘶哑得血肉模糊。我哭得像要融化掉。先化软了的是两条腿,我瘫下去,四肢着地,双手没在雪里,一时万念俱灰,整个人都恍惚了。

一股锋利的甜腥朝喉管冒上来,充塞口腔,是心碎而致的大出血。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出现一簇极亮的白光,比焚尸炉里的火光更耀眼。白光在几秒钟之内扩大开来,把我笼罩在其中。光的中心是一种无限大的虚空,凌驾于时间之上。我一心一意地痛哭,但忽然极刺耳的声音响起,像几万吨金属同时剧烈摩擦。哭声被淹没,我的身体也被淹没,就像脊背朝下,直落进无底洞。

轰鸣声。光线倏地全部消失,身体像被撕碎成上亿块碎片。刺耳得无法形容的声音。我看不见,也无法呼吸,像是以极快的速度坠落,又像被弹射入无限高的高空中。眼前炸亮起来,又黑下去,黑暗得不能再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裹挟着我,我被重重抛了出去。




2015年·后来

1

身体碰撞到金属墙壁上的钝痛。人声。熟悉的声音,有托尼史塔克,有时间旅行实验的军方负责人。

我回来了。我把巴基丢下,成功地独自回到了2015年。

时间机器的合金门滑开,我根本立不住,从里面直跌出来,被许多双手接住,像落水者砸起水花一样砸出一片惊呼。

“天,他怎么浑身都是血!急救队,快!……”

“……史蒂夫,我是托尼,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非常非常累,累得连眼皮都抬不动。海格力斯完成那十二桩不可能完成的艰难任务之后,也会感到这样疲惫吗?他至少解救了普罗米修斯,而我完成的任务是亲手把巴基钉在山崖绝壁上,让他忍受一次一次被九头蛇吃空脏腑和意识的痛苦。

时间机器只能拼回一个看似完整的史蒂夫罗杰斯,那颗碎掉的心,是怎么也拼不回来了。

我的目光从眼皮的缝隙里瞥见墙上的电子钟:2015年6月15日,九点零一分。

实验开始的时间是九点。2015年的我,只损失了一分钟,那就相当于1944年的72小时,三个昼夜。

断送我和巴基的一生,只需要一分钟。

 

随后我就紧紧闭起眼睛。巴基的险恶和悲苦过于真切鲜明,这个平静的、生的世界因而被映衬得如此虚假。我什么都不想再看了。

 

……背上的星盾被取掉,我的身子被托起来,又放下,放在一个窄窄的平面上,担架床滚轮急速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

实验开始之前,有一支医疗急救小队被召来在旁待命,因为时间旅行对实验者的身体损害是不可知的。但这时我只想说:请让我安静一会儿……


——请让我安静一会儿!那个打出数字三的手的影像还清晰无比地留在视网膜上,只要闭着眼睛就能看到,请让我安安静静地多盯着看它一会儿,请让我安安静静地咀嚼属于我和巴基的悲伤,把它们一口一口吞咽完毕。

——也不要清洗我手上身上的血,那里面有巴基的血迹,是我能带得回来的唯一一点关于他的纪念品,如果可能,我希望它永远贴着我的皮肤,渗入毛孔里去。

然而那些话只升到喉咙口,已经不够力气爬到舌头上,遑论被吐出嘴唇。

 

“嗤啦”一声,衣服撕裂的声音。那件被人血和狼血浸了又干的制服被扯得四分五裂。

有冰凉的东西贴上胸口脖颈的皮肤,像是那个山谷里的雪花又飘落下来。


而那些人还在不停聒噪:

“……血压是多少?”

“收缩压90,舒张压54,仍在往下掉,掉得很快……”

啊,求你们,请让我掉下去吧。请错失对我的救援。我将能在掉落时尝到相同的坠落感,从而更靠近他一点。

 

“……收缩压78,舒张压45!我们正在失去他……”

我已经失去了我唯一珍视的东西,世界会不会失去我,我不再介意。

 

有焦灼的手把氧气面罩扣到我口鼻上,面罩皮筋从脸颊上划过去。有人在我耳边说,“……呼吸!坚持呼吸……”

多荒谬,我也跟巴基说过这句话。其实我早知道,在争夺他的战斗里,我注定是一败涂地。一切都这么荒谬,坚持也如此荒谬。“坚持”是为了继续活,是为了期待更好的转机。对我来说,没有更好的在等着我了。

 

“……罗杰斯队长,能听得到我说话吗?请保持清醒,请和我在一起(stay with me)……”

是的,我听得到,但是我不愿意回答。是的,我一直保持着清醒,我清醒得太可悲了。不,我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让我回到过去,回到那个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的小酒馆,跟我的中士坐在一起,喝那饮不尽的、甘香的凉啤酒,或者就让我回到那个悬在过往的喜剧和未来的悲剧之间的时空,让我跟我爱的人躺在星空下,永远留在蛮荒雪野之中。

巴基,被囚禁在冬日战士身躯里的巴基,你在哪儿,能听得见吗?我要怎么才能让你听得到我?


“心跳没有了……准备心室除颤……电极板充电!……”

啊,这颗九十多岁的老心脏,我的老伙计,它预料到此后每一天都会活得像过刑,长痛不如短痛,如果它不想捱了、打算一了百了,那也怪不得它。

我从未如此渴望人事不省。请让我坠入黑暗的怀抱,请让我昏迷。




2

再睁开眼睛,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白,一时我错觉又回到了那片雪地里。

往下看看,已经洗净血迹的身体陷在一片管子的网络里。


床边有人说:“队长,你醒了。”

我木然转头,看着那人。

这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哦,托尼史塔克,主导研发时间机器的人,复仇者联盟的另一创始人,霍华德的儿子。

——“嘿,巴基,你猜托尼是谁?是霍华德的儿子,跟他爸爸一样聪明绝顶、风流自赏,爱好发明各种奇妙的武器……”


托尼目光闪烁,站起身来,居然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医生说你是虚脱休克了,侧腹部有一处伤口差点伤到内脏,其余地方的伤并不重,也并未大量失血,所以你的心脏怎么会停跳了长达一分钟,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嗯,看来时间旅行对超级士兵来说也不太容易,是吧?”

我感觉到胸腔里那颗遍布裂纹的心脏吃力地跳着,每次跳动都疼得像下一秒又要碎成一滩渣子。


托尼的眼睛转了转:“他们说那些伤口是兽爪造成的,从毛发残留来看,像是狼……”

我叹一口气,“托尼,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轻咳一声,问道:“你找到巴恩斯中士了?”

“是。”

“你确定是我们设定的1944年的那一天的巴恩斯中士?”

“是。”

“你们一起度过了72小时?”

“是。”

“你有没有把时间旅行这件事告诉他?”

“有。”


托尼的眼睛圆了一圆,“你告诉他了?……好吧,我猜到你到底不会隐瞒他。他的反应是怎么样的?”

我惨淡一笑,“他问我,仗有没有打赢。”

——他脸上露出欣快的笑容,“他妈的,我早知道我们肯定能赢,我早知道纳粹杂种撑不了多久!……”


“其余的呢?他知道了自己这七十年的命运?”

“是的。他接受了一切,虽然过程有点痛苦。”

——山洞昏暗的光线里,他闭着眼,右手手腕搁在嘴边,嘴角有干涸的血,腕上咬破的血管淌着血……


托尼点点头,面色变得严肃紧张,“我知道这样问像是在怀疑你,但是事关重大……罗杰斯队长,你有没有改变历史?回到1944年那72小时,你是否保证了一切都按已知历史的原样发展?”

我平静地说:“我没有改变任何事。是的,一切都会照原样发展。”

托尼长长松了口气,“太好了!第一次时间旅行实验成功了!”


是的,我没有改变巴基失掉手臂、被苏联人带走这件事,他会按2015年已知的历史被改造成冬兵。所以,是的,我们成功了。

我把眼睛转开,去看天花板上的雪原。

托尼又絮絮说了些“一个新时代”之类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最后他伸手拍拍我的手臂,“队长,你好好休息。”

 

再次醒来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力气差不多回来一大半了,就伸手一一拔去那些管子,慢慢坐起身。

掀起病号服,扯掉胸腹部的绷带,那些自1944年带回的伤均已收口。我怅然望着那些必将消失的痕迹。拜超级血清所赐,我的皮肤不会落疤,巴基曾多次表达对这一点的赞赏,但如今我有点恨这种能力:连最后一点思念的寄托都没法留下了。

门口看守的两名年轻特工不敢阻拦,我在他们打电话汇报上峰的时候,坚持自己去办理了出院手续。

能看得见的伤口总会愈合,看不见的伤口,也不必提了。蹒跚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我觉得我伤得比一生任何时候都重。


其时是清晨五点多。我在路边站了一会儿,静静看着天光在远方亮起来,街边的两排路灯在同一时间一齐熄灭了。

我心中一些光亮也已熄灭,永不会复明。


这个时候我已经平静下来了,短暂的死念再次被旺盛的生命力遏制住。我早知道命运不可变更,能改变的只是面对命运的态度。有一句古斯拉夫祈祷文是这样的:“主啊,请赐我力量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事物,请赐我力量去忍受不可改变的事物。”

我默默对自己说:那三个昼夜并非徒劳,它埋下一条看似飘渺的、相认的线索,正是为了相聚未雨绸缪。


这时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听步幅和鞋跟的声音就知道是托尼史塔克。

我没有回头。

他在背后说:“有个哲学家是这么说的: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说:“不是哲学家说的,是法国小说家罗曼罗兰。”我知道他猜到了。他猜到了为什么回到2015年那一刻,我的心脏会拒绝跳动长达一分钟。

托尼的脸出现在侧面的余光里,他跟我一起眺望远处朝霞的红亮霞光,“贾维斯告诉我,你经常泡在你公寓附近的24小时书店,原来你还真是在那儿看书啊。”

我笑一笑。


他陪我默默站了一会儿,初升的太阳光逐渐照亮整个城市,晨跑的人以生机勃勃的步伐跑过去,赶着上班的人驾着汽车匆匆驶过。这到底是个和平美好的世界。

是巴基和无数个像巴基一样的战士们,用血和性命换取的未来。

 

我说:“托尼,有一件事想求你帮我,可以吗?”

(TBC)


链接。微博上的@盾冬_闲时花落君转载了这张图,有一个小伙伴喊我去看,说是很像这个故事。我发现它跟这一章的内容真的神契合……



感谢 @我却清楚看见是自己的珍贵 君提供棒棒的paraphrase:

我是美国精神的象征。我的前半生为了战争变成了美国队长,我的后半生因为我是美国队长所以要成为美国精神的象征。而在我现在漫长看不到尽头的人生里,真正属于私心的时间只有那心脏停跳的一分钟,而真正属于我跟bucky的,只有那穿越的一分钟。



---------------------------一些闲话的分割线-----------------------------

这一章里化用了两条很喜欢的诗句。

第一句是汉朝女诗人蔡琰《悲愤诗》:“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古来离别诗如过江之鲫,但我觉得最摧心断肠的是蔡文姬这几句。蔡琰被掳到匈奴,被迫嫁给胡人(一说是左贤王豹,一说右贤王去卑),十二年间生两子,后曹操念与其父蔡邕的故人之情,也是怜惜文姬的意思,派人用重金赎回,此即“文姬归汉”(《后汉书》:“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玉璧赎之”)。

这事件中最大的悲剧是,蔡琰可以回到中原,她所生的两个儿子却只能留在在胡地,从此母子天各一方,“存亡永乖隔”。然而当时中原名士以此事为大喜事,建安文人甚至集会歌颂曹操盛德,以为文姬归汉乃旷世奇迹。

江淹的《别赋》《恨赋》文辞华瞻,但他的“别方不定,别理千名”,还是惨不过蔡琰这样的骨肉割离。

后来蔡琰改嫁陈留董祀。另有一说,称董祀婚后两三年也去世了,蔡琰再嫁羊道,婚后和美,生一子一女,女羊徽瑜嫁司马师,司马氏篡位后被尊为太后;子羊祜,官至南征大将军,《神雕侠侣》第三十五回中杨过与人约见在襄阳岘山羊太傅庙,庙有“堕泪碑”,又有“羊祜与杨过”音同字不同的巧合。“羊太傅”羊祜就是蔡琰之子。

然而那两个胡儿,从此“不闻于后世”(王国维语),就此湮没。对一个不得不遗弃两个亲儿的母亲来说,日后生活再怎么样平静和美,子女再怎样功名赫赫,她的一生也总归是悲剧。

写“雪地”这个故事时想,文中史蒂夫的困境居然跟蔡琰有些相似,都是要亲下决断,抛弃最亲爱的人。想到伫立雪地中默默目送巴基远去的史蒂夫,也必然是“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吧。


第二句是宋人赵令畴《清平乐》:“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有很多人的一生被断送,甚至不用“几个黄昏”,只要一秒钟——车祸、坠机、突发疾病……

而断送了史蒂夫和巴基一生欢乐,令两人生命轨迹彻底改道的,就是火车上他没有抓住他的手那一秒钟。

造化弄人,奈何奈何!


到今天这一章,关于1944年内容终于全部写完。到了2015年,事情终于可以一步一步向光明发展了!重逢指日可待。

改一首李义山的诗,以表欣慰之情——

君问归期未有期,阿山夜雪沾衣湿。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阿山夜雪时。

译成白话文:我曾问你,我们在未来何时能相见,彼时1944年的夜雪纷纷落下,打湿了衣服。等到在2015年重逢相认之际,我将要和你细细地回忆那1944年夹杂痛苦与甜蜜的三个昼夜。

14 Sep 2015
 
评论(50)
 
热度(1593)
  1. 共2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纳兰妙殊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