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三个昼夜【9】 真相大白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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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续)

我叫了出租车,到达你订的酒店,有礼宾员来迎接、帮忙拿行李。你登记入住后,请他们把你的箱子送到房间,我则暂时把行李寄存在接待处。
然后我们到酒店一楼的餐厅去吃午饭。
刚刚坐下,一位侍者就过来低声问道:“是扬先生吗?您的家人今天上午曾打电话到接待处,请您到达后回电。”
你向侍者道谢,对我笑一笑说:“火车晚点了一个上午,他们一定有点着急。我去回个电话,您帮咱俩把午餐点了吧。”
我目送你的背影,心里泛起苦涩和欣慰。你的家人是多么关怀你,在意你,Bucky,我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

金发女侍拿着菜单过来,在我读菜单的时候,她很热情地推荐说:“我们这里的芦笋牛肝菌烩饭非常出名,很多人特地来吃这道饭,您不妨尝一尝。”
听上去很诱人,而且芦笋和牛肝菌都是你喜欢吃的,我点点头,“好,请给我们两份。哦,这种烩饭放欧芹吗?”
“放的。”
“请告诉厨师不要放欧芹,我的朋友不喜欢欧芹的味道。”
她在点菜单上写了两句,“那么,两份饭都不要欧芹吗?”
“是,那就都不要放吧。”
我又点了南瓜汤,虾仁牛油果沙拉,柠檬汁鳕鱼和一瓶白葡萄酒。都是当年我和你去餐馆时经常吃的东西。

女侍离开后,我也暂时离开了一下。又过了五分钟,你回来了,在我对面搬开椅子坐下,脸上还残留一点笑意。
“怎么了?”
“没什么,蒂朵听说我没买到提线木偶玩具,失望得不得了。她扯了几句别的,又转弯抹角地问,你坐火车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那个卖木偶的地方,对不对?哎,这孩子越来越聪明了……”你说话的时候,视线在桌面上一扫,扫到桌上摆着花的花瓶,照例伸手去碰了碰花瓣,然后睁大了眼睛。
我笑了出来。
“竟然是真花!”你一面说一面转头向别的餐桌看去。每个餐桌上的花瓶都只插着一支有些褪色的假玫瑰花,只有我和你这一桌,花瓶里是一簇蓬勃新鲜的欧石楠。
你的目光慢慢转回来,怀疑地盯在我脸上。我立即举起双手表示坦白:“是我摘的。咱们进来的时候,我凑巧看到旅店后墙那一丛欧石楠正在开。”
你“啊”了一声,目光变得无比柔和。我说:“可惜有些开败了。”
“没关系,我非常喜欢。谢谢你,Steve。”你把花瓶拖近一些,俯下面孔嗅了嗅,仔细端详,又翻起眼睛看看我,笑一笑。

我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Bucky,以后每回我看到欧石楠花,都会想起你的面孔在花瓣后对我微笑的模样。那就是说,世上所有的欧石楠都是你送我的礼物。

忽然一阵心酸撞击胸口,这个像乞丐拾拣硬币一样、贪婪地收集一星半点慰藉的Steve Rogers,他是如此可怜啊,我真同情他。

我和你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饭。然后我拎着行李箱,跟你一起出了酒店,沿着横贯城市的河水漫无目的地走,漫无目的地聊天。彻底放弃希望之后,我似乎倒能更好地享受跟你最后这点时间了。
桥头有位流浪艺人在拉小提琴,一脸大胡子,破皮鞋都露了趾,举止还是很优雅的样子。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硬币,向他亮一亮,全部放进他面前的帽子里,“请给我们拉一段海顿的No.45 'Farewell ',可以吗?”
那大胡子的花白浓眉动了动,“就最后那段小提琴?当然可以,好心的先生。”

曲子的名字就是《告别》。旋律在琴弦上响起来,我微笑看着你,你报以一笑,然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眼睛望着桥下的河水,慢慢垂下头。
你也在为离别伤怀。但你为之忧伤的,只不过是一段短短三天的友情。

后来,你在桥头的石栏上写你的地址和电话给我,眼珠随着笔尖慢慢动着,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舔嘴唇,又用门牙咬着唇角。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鲜红的舌尖嘴唇,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欣赏这美妙的一幕了。
我也写了地址和电话给你。

将近五点钟的时候,我说,我该去车站了。
这就是永别。
最后道别的时候,我很平静。非常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在告别自己的毕生快乐和安宁。
我对自己说,我只祈求三天三夜,这多出来的十几个小时,已经是额外赏赐,我也该满足了。
然而我的眼睛还是无法直视你。
我们礼貌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分开,你用右臂搂着我的肩膀,热情地用力狠狠抱一下。而我没用什么力气。我的手臂在你背上的毛呢衣料上停了两秒,再轻轻滑下来。

我双眼看着石板路面,听见你说:“真舍不得跟您告别。请给我写信,或是打电话,您会的,对吗?”
我说:“是,我会的。”不,我不会。Bucky,我不会写信也不会打电话,我给你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是错的。我已经失去你了,我唯一的期望是失去得彻底一些。
你说:“我真心希望咱们还会再见面,在欧洲或是在美国……再见,Steve,再见。”
我几乎是用敷衍和焦躁的态度答了一声再见,好像急着摆脱你一样。你会错愕吗?会觉得被冒犯或是被伤害吗?对不起,Bucky,对不起,我实在顾不上那么周全了。
一说完再见,我飞快地转身,拽开双腿,大步往前走。

刚转身我就开始强烈地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站在那儿目送我离开,我没敢回头,我实在不敢回头。

傍晚的风真冷,我攥紧拳头,努力振作已陷入半昏迷半疯狂的神智,咬牙命令自己拖着身躯往前走,不要停。
我怕一旦停下来,那点辛苦堆积起的勇气就要溃不成军,我就要控制不住地转回身向你跑过去,不再顾虑,也不再在乎任何后果,明天会怎样管他妈的,王子,你就是我的Bucky,你听着,我爱你,我爱你……

每多走一步,我都觉得自己死去了一点点。每离你远一步,我都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崩塌了一块。我还错觉身后留下两行深深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有一汪血。
照这种速度,我想,等我走到路口就会倒地身亡。Steve Rogers,美国队长,卒于欧洲某小城,得年30,身上无明显伤痕,尸检报告显示,该人胸腔里心脏位置只剩一抔绞成稀烂的肉糜,死因为“心碎”。

但我终于成功拐过了路口,没有死于心碎,也没有死于失血过多。

哦,我得赶快找个商店买一副墨镜,我还希望太阳快点落下去,希望街上的行人再少一点……一个高个儿男人用手捂着嘴巴,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失声痛哭,弄得路人惊诧侧目,这看上去有多蠢。





第四晚

列车开车的时间是18点整。我提前一个小时到了车站。等开始检票后,我上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我将转车到下个城市去搭飞机,回美国去。
这个时候,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只有被打湿的衣领和袖口还潮湿着,有点不舒服。
我像刚从一场战役里撤退下来,精疲力尽地捧着头,望着窗外,连眼珠都累得不愿转动了,忽地想起《双城记》里卡尔顿在断头台上著名的遗言:“我现在所做的,比我一生中所做过的一切都更美好……”

列车员吹起了哨子。我就要离开这座城了,这座如此幸运、有你住在其中的城市。

就在这时,我隐隐听到车窗外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Steve!……Steve Rogers!”

我愣了一下,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你的声音。迟钝是因为,我再猜一千个人也猜不到那会是你。
我甚至觉得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甚至当我把头伸出车窗、看到你的时候,我还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Bucky,真的是你。
你正站在月台上左顾右盼,满头是汗,脸颊涨得通红,右手拢在嘴边大声叫我的名字。我怔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该躲起来。但这时你一回头看见了我。
你立即转身向我跑过来。也就在这时,列车的车身一震,缓缓开动了。
你跟在向前的火车的旁边奔跑,“Steve!不要走,我还有话跟你说……”由于少一边手臂,你无法很好地掌握平衡,跑步的速度也快不起来。
我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去,叫道:“……快停下,危险!”除了危险,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我不会打算跳下车来,便不再喊我的名字,只把全部精力用在追赶列车上,很快,你跑过了我的车窗,我惊诧地发现,你眼睛紧盯的目标是车厢连接处的门。后面好几处的车门已经闭锁了,只有你前方的车厢门还开着。
你竟打算跳上火车来?!
列车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月台上的列车员远远向你喊道:“喂,那位先生,Stop!……”
我迅速从车窗里撤回身子,也向车门冲过去,然而走道里尚未安坐的乘客太多,我没法走得更快一些。
撞开不知多少个肩膀,即将到达车门处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从最后一个车窗里看到,你距离车门处还有两步远。
而在我和车门之间,尚有一步之遥,地上横亘着一堆膝盖那么高的行李箱。我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一边爬起身一边向你挥舞双手,声音几乎哑了,“不,不要上来!你……”
我推开车厢门时,你已经纵身一跳,跨到了车门处的镂空铁阶梯上,并伸手抓住了旁边竖立的铁杆。

然而就在你要站稳的时候,那只右手从铁杆上忽然滑脱下去(后来你告诉我,是因为手上全是汗),而你没有另一只手能再抓点什么、固定住身体。
你张大了嘴,却没呼喊出来,右臂徒劳向前直伸着,身子向后仰面倒下。

在我眼中,那就像是五年前那场劫难的重演,几乎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任你掉下火车。
我朝你扑了过去。
我的心跳真的停了一下,在空中抱住你的那一瞬。其实只有几分之一秒的长度,感觉却像一场漫长的、持续了五年的战役。
我紧紧搂住你,跟你一起倒下去,还来得及扭转一下身体,让自己的后背朝着地面,承接撞击。
蓬地一声闷响,我和你滚倒在月台的地面上。


我在心里说:我接住你了,Bucky,这一次,我接住你了。


列车轰隆隆地,从身边开走了。

你那个浑身是汗的身子,在我怀里热烘烘的。一切都如此不真实,我的脑袋昏沉沉的,根本没法思考。你迅速看了我一眼,我忽然觉得才一个多小时时间,你的神态竟然有些不一样了。
我松开手,站起身,又伸手把你拽起来,弯腰帮你拍打身上的灰土,“您伤到哪儿了吗?肩膀有没有摔着?下次千万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会出人命的。”
四天以来第一次,你那种彬彬有礼的、温和的态度消失了。你的表情几乎是冷肃严峻的,“谢谢,我没伤着,哪儿都好好的。”然后你把刚才喊出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Steve,我有话要跟您说。”
我苦笑道:“在月台上说?下一趟车好像是三个小时之后,先让我去买一张车票行不行?”
你竟然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不必去买票了。今晚您走不成的。”
我呆呆地看着你,喃喃说道:“我不明白……”
“等咱们谈过之后,您会明白的。走吧,先去车站服务处,请他们帮忙处理您的行李箱。然后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说着,你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袖。

我晕头涨脑地跟着你到了车站服务处,把我的火车票出示给办事员,好让他们打电话给那辆已经开走的列车上的列车员、在我的座位处找到行李。你写下你住的酒店的电话和地址,请办事员告知列车员,把箱子寄到该处。
然后我们离开了火车站。
我跟着你走在车站外的路上。你一言不发地向前走,那只右手始终攥住我衣袖的一个角,就像生怕我溜掉一样。
我努力想开个玩笑,“您可以松开手啦,这样别人会以为我是您捉住的小偷。”
你转头看我一眼,没有笑,没有说话,手也并没松开。
我辨不出你脸上的阴晴。

路过一家咖啡馆的时候,你停住脚,说:“这里比较安静,走吧,我们进去说话。”
你要了一个单间,顾自脱外套,抬头看到我还站着,“您也把大衣脱掉,坐下来。咱们大概要谈很久。别想着今晚的火车了,我说过您今晚走不成的。”
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种古怪的预感在心头散开,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感到在这个小小房间里即将发生人生的重大转折。
侍者进来,你说:“一壶黑咖啡。”
在等待咖啡上来的时候,你坐在我对面,点了一支烟,手肘支在咖啡桌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前端微微弯曲,夹着烟身,交到嘴唇之间,吸一口,眼睛瞧着桌布的图案。
我像等待命运审判一样,双手放在腿上,满怀疑窦地看着你。你的脸像是风平浪静的海面,我预料不出下一刻会有暴雨还是浪头。
我们就在沉默中对坐了一阵。
门响了一声,侍者把咖啡端了进来。你说:“出去时请把门带好,没什么事请不必进来了,谢谢。”

我拎起咖啡壶注入两个瓷杯,汩汩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听得特别清楚。
你看着我放下咖啡壶,在烟灰缸里按熄了剩下的烟头,把右手摆在桌面上,那是准备说话的姿态。

你终于开口了。
“我刚才的行为有点粗鲁,但愿您能原谅。我就从刚才咱们分手之后说起吧。

“咱们在桥上分开之后,我叫了辆出租车,回到酒店,没有上楼,直接去了餐厅,想早点吃完晚饭,就不再下楼,早点休息。
“我看了菜单,看到了咱们中午吃过的芦笋牛肝菌烩饭,想起来觉得很好吃,就又点了一份。但是等烩饭端上来的时候,我发现里面放了欧芹。
“我把女侍叫来——您一定记得她,那个金色卷发、尖鼻子的瘦高个儿姑娘——问为什么额外加了欧芹。她说,本来这道烩饭的配料就有欧芹啊。
“我问,可是中午我刚吃过同样的烩饭,为什么那一盘没放欧芹?
“她说,中午跟您一起吃饭的先生特地要求,不要放欧芹,他告诉我,他的朋友不喜欢欧芹的味道。”

你说到这里的时候暂停下来。我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没有开口。

“我不喜欢欧芹。这个,即使是我的家人也不知道。因为扬氏家族里有一道传统菜,欧芹是其中的必要配料,我不愿意扫大家的兴,所以从来不提。不得不吃的时候,就勉强吃一两口。Steve,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我从来没说出口的好恶?”

我无言以对。
Bucky,你要我说什么呢?说我们曾数千次一起吃饭,我数千次对餐馆的侍者说请去掉汤里的欧芹?说有一次我吻你的时候恶作剧,含了半口欧芹碎末,冷不防用舌头填进你嘴巴里,那之后半个月你在亲吻前都要让我张开嘴检查?……你要我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

在我缄口不语的时候,你也紧闭嘴唇,用复杂难明的目光,审视地看着我。

然后你继续说下去:
“您不肯回答?好吧,那我就继续说下去。
“也许你会告诉我:这只是个巧合。因为有不少人都不喜欢在饭菜里放欧芹碎,所以你也这样猜测我的口味。
“当时我也试图这样对自己说。因为另一个答案对我来说确实太……太难以相信。
“我已经没有胃口吃东西了,我没动那盘烩饭,就回到楼上房间去整理行李,试图忙一点事情,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把衣物拿出来的时候,我看到行李箱侧面塞了一张纸片,是离开火车的时候我掖在那儿的。
“那其实是您的东西。
“您一定记得第一天晚上咱们换了铺位。之前的下午您的写生本是竖在枕头旁边的。它掉了一张纸出来,卡在床褥和壁板之间。换铺位的时间在夜里,光线昏暗,您拿走了写生本,却漏掉了那张纸片。三天之中,它就始终卡在那儿。最后一天我收拾箱子的时候检查床铺,发现了它。
“当时你就在我身后忙碌,我匆匆展开看了一眼,是你的一张画稿。
“我立即把它折起来塞到行李箱侧边,想着偷偷留下来,可以作为一个小小的纪念——请原谅我这个举动。
“那之后的大半天,咱们下了火车、吃饭、散步,我彻底把它抛到了脑后……整理行李的时候,我摸到它,才想起这件事,想起我还一直没机会看过上面的内容。
“于是我在酒店的沙发上坐下来,展开那张画纸,第一次仔细地欣赏纸上的画面。然后我发现……”

你伸手入怀,从胸口内袋里抽出一片折起的画纸,在咖啡桌上铺平,把一端转向我,推过来,指尖在其中一处笃笃叩了两下。

我只用扫一眼,就知道你点出的是什么。
那张画纸上有一些人体部位素描,大概是半年前,我在纽约一间小酒馆里喝酒,找侍者要了一页白纸笺,随手涂鸦消磨时间。画完之后放进口袋,带回家后随手夹进写生本里面。
画面比较杂乱,画了很多不同的部位:一只攥拳时筋络迸起的手背,一段双臂举起时的锁骨……在右下角的一截扭转的脖颈旁边,有一段腹肌、腹股沟和髋骨,画出了腹肌的线条、肚脐的阴影。
在肚脐下方两厘米处,仔细描绘了一块硬币大小的胎记。
一块像非洲大陆形状的胎记。

你隔着一张桌子,静静看着我,“在我身上,就在那个地方,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胎记。不得不说您的画技相当精湛。那块胎记的位置、大小、形状,甚至边缘的细微之处都画得很准确。
“我再也没法说服自己这是巧合。
“Steve,你在画它的时候,心中的模特就是我,对吗?我希望你回答我,咱们只相处了三个昼夜,我从未在你面前暴露过那个部位,你是怎么知道那块胎记的?”

我继续缄默看着你。我搁在桌面下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想用左手稳住右手的颤抖,就像用水去洗掉眼泪一样徒劳。

你要我说什么呢?说我和你曾上万次一起洗澡游泳、我曾无数次目睹那块胎记?说我在17岁那年第一次舔吻了它,以及它周围那妙不可言的区域,从此我把它叫做“我的非洲”?说在军营里我们甚至用它做暗号,你在众目睽睽的战前会议上会若无其事地说“队长,别忘了我想跟您探讨的非洲问题”,如果我说“好我今晚就考虑”,夜间你就会带着那块甜美的大陆偷偷进入我的房间,让美国队长一次一次酣畅淋漓地攻陷它、霸占它、蹂躏它又臣服它,把唾液汗液和其他炽热的液体挥洒在那大陆之上……
你要我说什么呢,Bucky?我能说什么呢?

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甲。
“不肯回答?好吧,那我就继续往下说。
“Steve,我要承认的是,你对我来说,有着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和亲切感,而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能感觉到,你那种隐藏在客套话和谨慎举止后面的温柔,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温柔。
“开始时,我以为是我太久没接触过陌生人的缘故。狭小的列车车厢强行拉近了距离,旅客之间往往会产生某种亲近的错觉。
“在这三天里,你待我实在太好,太体贴。我又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品德高尚的绅士对一个残障人士的善意,不用太惊诧,我只不过从未有幸遇到过你这样好的人罢了。
“可你身上总有点不太对劲的地方……我说不出,似乎一切都很巧合。你‘刚好’随身带着我最喜欢的香烟,你‘刚好’能端来最合我口味的早餐,你‘刚好’有一本我最喜欢的小说。我的肺容易犯慢性病,而你‘刚好’能做出特效止咳药。
“今天早晨,咱们要下火车的时候,你的蓝眼睛……那么忧伤。你极力掩饰,但我看得出来。那超过了对萍水相逢的朋友的留恋。
“我总觉得你有话想要说。于是我故意把你拖住,拖延了大半天,我想,也许给你这些时间,你会说出来。但你终究没有说。我的猜测是,也许你对我产生了……逾越友情之外的感情。”
你的声音一直非常镇定,只说到这里的时候顿挫了一下。
“你离开了。我竭力想把这三天的各种怪异之处抛到脑后。可是,欧芹,和你的画纸……我没法不把它们跟所有那些巧合联系起来。
“Steve,我丢掉的只是记忆,不是智力。
“所有这些,都指向同一个答案,明晃晃的答案……”

你的右手在桌面上已经捏起拳头,关节发白,你的睫毛,你的嘴唇,连同你的手,都在微微哆嗦,哆嗦得像个病人,就像是被我传染了这种奇怪病症一样。

我战栗着,等待着,口中充满血腥味……你用门齿重重咬了下唇,仿佛是要制服试图拦阻那句话的嘴唇。
那句话以笃定的语调说出来,你金属般的声音轻轻掠过每一个音节:
“我就是你那个死去的朋友。我就是Bucky,是不是?”

听到这句话,我那四倍的忍耐力和毅力也终于一败涂地,眼泪奔流而下,占领了脸颊。

我要承认吗?我能承认吗?
不,我不能。我只能当那些泪水不存在,我只能当那近在咫尺的真相不存在。这是我的操守,是我无法忽视的鸿沟山峦。我忍住哽咽,低声说:“不。你不是。你是Prince Young。你是个有太太有女儿、家庭美满幸福的男人。你不是Bucky。Bucky五年前就死了。我参加了他的葬礼。我眼看着国旗覆盖的棺材……”
我哽住了,说不下去。

你安静地看着我。看了很长时间。
房间里静得能听清两条呼吸。
咖啡早就冷了。

你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蒂朵的年龄不是四岁,是五岁。我们给她虚报了出生日期。她其实是1944年4月7日出生的。”

我怔住了。你坠崖的时间是在1944年2月。

你点点头,“是的,蒂朵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她是菲力的遗腹子。”菲力就是扬氏夫妇死去的那个儿子。
我的心脏忽然又开始狂跳。我浑身僵硬地盯着你的鲜红嘴唇开合翕动。你的话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被风送过来,源自天际。源自命运的来处。

“1943年7月菲力参军之前,跟他的恋人、艾莉西亚提前做了夫妻间的事。四个月后他所在的部队遭遇敌军轰炸机,尸骸无存。噩耗传到村里,艾莉西亚带着身孕来到我的养父母家中。三人抱头痛哭之后,决定怀着对菲力共同的爱生活在一起,就像真正的公公婆婆和媳妇一样,一起等待那个小生命的降世。
“转年2月,养父把我救回了村庄。两个月后,蒂朵就出生在我养伤的那家医院。”



“我躺着不能动的时候,他们有时会把新生儿抱过来。你能想象吗?听到婴儿快活的咯咯笑,比一针止痛剂的效果还好。后来我被养父养母带回了家,有一大段时间,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外出,或做任何劳神劳力的事情,伤病仍时时折磨我,蒂朵是我唯一的安慰。
“艾莉西亚是小学教师,得回学校教课,我的养父母要照料果园,蒂朵的婴儿时代几乎全由我帮忙照看。
“我就像一个真正的、亲生父亲一样爱她。
“后来我们搬家到别的城市,艾莉西亚没法找到教师工作,只能在酒馆等地打零工,在那些乱糟糟的下等地方,寡妇是很受欺负的,她也需要一个丈夫,哪怕只为了在午夜接她回家,或是作为幌子、赶开那些对寡妇心怀不轨的男人。
“商议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决定了:由我来做艾莉西亚的丈夫,做蒂朵的父亲。

“我养母还有一个想法:照我这样的情况,以后再婚的可能性很小,有子女的可能性则几乎是零。如果让蒂朵以我为父亲,将来我也能享受家庭之乐,等我衰老之后,也会有子孙照料,不至沦为可怜的孤老头。
“我倒没替自己想过那么多、那么远。我最大的希望是蒂朵能像别的孩子一样父母双全,有完整的家庭,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确实跟我最亲,虽然她有自己的小房间,但到现在还是喜欢夜里溜到我床上来睡,而不选择她妈妈的房间。
“你没听错。我和艾莉西亚是分房间睡的。
“我和她的婚姻就跟我的蒂朵的父女名分一样,是假的。”

我的嘴巴慢慢张开,眼睛又圆又凸。我看上去一定像个傻瓜。

你苦笑了一声,扬起右手,用拇指擦一擦无名指上的指环,“我们没有婚礼,没有夫妻之实,只有一对在杂货店买来的戒指,和各种登记表格上的‘已婚’。
“提出要组成一个家庭的时候,最反对的反而是艾莉西亚。
“毫无疑问,她爱我,我也爱她,但那是纯洁的兄弟姊妹式的亲爱之情,以及一同从战争中带着残缺幸存下来的、互相扶持的感情。她一直不渝地爱着菲力。因为始终没有遗体,我知道她至今还觉得菲力可能是像我一样、失去了记忆,被某个地方的好心人救了,活在世上。
“而她替我想得更多:万一我从前有过婚姻,有过妻子儿女,而若干年之后他们又找到了我,该怎么办?……
“因此,好不容易说服她同意成立一个假婚姻之后,我们有过约定:如果我找到过去的妻子和家庭,或者如果她找到菲力、或者爱上别的男人,这个婚姻就立即中止。”

你的声音因为说了太多的话而喑哑:
“那本《双城记》,还有《牛虻》……Steve,你说牛虻不该道出真相,而应该把秘密带进坟墓,那就是你的选择,你选择像西德尼卡尔顿一样,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幸福家庭。
“你怕你会伤害到我和蒂朵、艾莉西亚。因为在我丢失的旧身份里,在Bucky的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角色是你扮演的,是不是?
“你不仅是Bucky的朋友,也是他的情人,是不是?”

房间里的灯光那么刺目,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缓缓抬起双手,把遍布泪痕的脸颊埋进抖个不停的手掌里。

我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和Bucky的关系。
你说:“我失掉的是记忆,不是智力,更不是对感情的感知力。
“你爱着我,我看得出。尽管你极力掩饰。可惜真正的爱是没办法掩饰的,一整个海洋、一整条山脉也遮盖不住。”

隔了很久,我又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在问这句话的时候,我抬起头,迎着你的双眼。那对灰绿眼睛里,装着一整个我以为已经失去的世界。
你的目光勇敢坚定,闪烁异样的光亮。你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说:“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得让你知道,我是有资格的。我有资格接受一切真相。我有资格,跟你发生或是延续一切关系。”

我的眼泪,上帝啊,为什么它们还要接连不断地掉下来?

你的右手穿过桌面,碰到我放在桌上的手指,把手压在我的手背上,很缓慢、但很果断地收紧手掌。我感觉到那只手的重量,那种重量一直蔓延到我肩膀,传到心口,令心脏轻轻颤动。
我翻转手掌,托起你的手,握紧。

我想说话,但嗓子干得像沙地。我的嘴唇张开又闭合,我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但它们涌上喉咙口的一刻,却又都奇迹般地消失。你投来温柔的、鼓励的眼神。那目光穿透已逝去的无数白昼、长夜,重新点亮了所有黯淡的梦境与星群,直达未来。

最后我说出的那句话是:
“你也看过我的画啦,你觉得,我要是到你住的城市去,能不能给报纸杂志画画插图、或是找个小学美术老师之类的工作?”

你微微一笑:“能的,Steve,肯定能。”

Bucky,在分别了五年一个月零十四天之后,我终于在晚上22点27分找到了你,与你重逢。
从此世间再没有什么力量,能让我跟你分离。


(END)


【注:全文所插图片均为电影剧照。电影是:《魔术师》《漫长的婚约》《东方快车谋杀案》《极地特快》《雨果》】




后记

这篇文并不算长,还不到四万字(《你眼中的冰雪》的番外都比这个长),却写得有点吃力。是一种幸福的吃力。
真要溯源的话,“重逢”的情境其实来源于朱彝尊《桂殿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译成白话文:两个彼此默默相爱、但不能宣之于口的人,在一条船里共度长夜,谁都没睡着,各自裹在冰冷的被单里,默默听了一夜雨打船篷的声音。
叶嘉莹对这两句词的评语是:朱彝尊写得含蓄庄严,有一种高贵的情操。
(当然得含蓄一点,因为老朱思慕的这个女人是他小姨子冯氏。)
当年读到这句之后,我常常想象那种故事情境:在某种交通工具的狭小空间里,两个人各怀心事,彬彬有礼地相待、喝酒、聊天,而把真相痛苦地埋在心里。
——非常诗意而充满戏剧性。
在看完美国队长第二部之后,有一天想到:如果Bucky真的有了新的生活、遗忘了过去,以Steve的情操和胸怀,他一定会忍着痛苦悄悄离去。
由于“印随”效应,从小到大我总认定古典主义的写法才是最好的。在修辞之外,古典主义的核心更是一种冷静节制的处理风格,“它还关乎对人性的一种斯多噶主义的态度”。
我想,在Steve和Bucky的性格里,确实埋藏着发生这种故事的可能性,他们有着高贵的灵魂,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
写完之后,我觉得已经差不多实现了对修辞造句、人物塑造、表现方法的实验,和那一点点艺术追求(假设我有资格说这个词的话),很满足。不过文字方面似乎更像茨威格的“激情主义”,只能说是私人性格使然了。
其实我非常不擅长那种好莱坞情景喜剧式的搞笑对话,和有点夸张有点卡通式的人物关系。我只擅长写两个人之间的爱情,平静海面下的波澜,缱绻缠绵,苦苦隐忍……等等。这一篇通篇只有两位主角,不用费心给配角安排戏份,也不用费心写打斗、枪战,从这个方面来说,写的时候很舒服、很容易,而且大段大段直抒胸臆的心理活动,那写起来真是相当痛快啊!

另外一点,我是有点偏狭的唯美主义者。我希望一个故事的每个角度都美,每一句都美。而灵魂的痛苦挣扎、牺牲和天人交战,是最美的东西。
对我个人来说,如果硬要性爱文字之中出现器官描写、dirty talk,其实是不够美的。我很抗拒它们。我甚至抗拒写下cao、guitou这些词。非要写到性爱的时候,我总希望多强调性爱的精神意义和不可替代性,而不仅是活塞动作。
为了成全“重逢”这一篇的美,就不在正篇涉及肉体的东西了。

在写《重逢》的这段时期里,我第一次卖出了小说的电影(和话剧舞台剧等)改编版权。跟制片方的姑娘聊天的时候,她半开玩笑地说,你手里还有没有哪个小说适合拍成电影的?要不打个五折、一块卖给我们得了。
我当时想的是,《重逢的三个昼夜》其实最适合拍成电影或是舞台剧啦!还特别省钱,全是室内景,没外景,跟“爱在XX时”三部曲一样,一点点钱就够拍了……唉,可惜,这只是无法实现的梦罢了。

“三个昼夜”已经多出了第四天。在这篇里,Steve负责深情款款,Bucky负责聪明勇敢。有很多事Steve不能说、不能做的,最后都交给了Bucky,让他来跨出最关键的一步、
这样两个人都有主动的戏份。选择来到Bucky身边与他共度三天时光,痛苦地权衡利弊、决定默默离去,是Steve做出的努力。而看透Steve的深情、一想明白就立刻赶到车站、追赶火车、不顾生命危险也要把Steve留下来,这是Bucky做出的努力。
这样的Bucky,才是Steve(和我们)热爱的那个坚定果断勇敢的巴恩斯中士。

后续的故事,例如当天晚上Bucky把Steve带到自己的酒店房间过夜,例如Steve怎么给Bcuky讲述以前的事,怎么再次占领Bucky的“非洲大陆”,会放在番外里。
注意,Bucky并没恢复记忆,但在这三天里,他对Steve已经重新产生了爱慕之情。所以后面如果要写,两人大概还要客气一阵,慢慢地、重新谈恋爱……
最后,让所有读故事的同学之前担心了一个月,对不起啦。所以番外和续篇会是弥补时间!(ฅ>ω<*ฅ)


【续篇请搜tag #重逢之后】

25 Nov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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