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与星(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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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感谢狮山路君发给的图,柯蒂斯在病房外心力交瘁的样子↓

*柯蒂斯的命运,像那首老歌的歌词:

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一生何求?曾妥协也试过苦斗。梦内每点缤纷,一消散哪可收?……


杰克对柯蒂斯来说,是“未盼却在手”的一场乍惊还喜。

当然,作者再强调一遍,这毕竟还是篇HE的文,还会甜回去的!会甜回去的!保证有很甜的结尾和番外!

18

初秋时分,空气里还有未散尽的暑气,下午三点钟,本城艺术学院一间阶梯教室被来听演讲的学生们挤得满满的。

演讲的题目写在立牌上,竖在门口——试论抽象表现主义绘画意象中的“爱与毒”,演讲人:柯蒂斯·艾弗瑞特。

柯蒂斯的一幅画作去年夏天入选了卢浮宫卡鲁赛尔艺术展,虽未获奖,亦足够引起业界重视。点灯人画廊为他做的营销与宣传也颇为尽心尽力,他现在总算不再是要把画放在公园里贱卖的无名画匠了。

不过对学画和爱艺术的年轻人来说,这位青年画家最特出的地方还是他的面孔和身材,长得好的画家不是没有,但好到像柯蒂斯这样,自己就像一座会走的古希腊雕塑一样,还是太罕见了。

因此教室里一多半是女生,有些姑娘背着画具坐在过道阶梯里,双手托腮,她们看柯蒂斯的眼神就像看摇滚明星。

演讲结束,柯蒂斯暗松一口气,擦擦汗,喝一口水,示意工作人员关掉投影仪,微笑道,好,现在是提问环节,希望大家……他本想说“希望大家多提问,别冷场”,话没说完已有几十支手臂迫不及待地高举起来,后排的同学甚至半抬起身子,晃动手臂,只为吸引他的注意。

柯蒂斯小小地吓了一跳,他对自己这种受欢迎程度没有心理准备,犹豫一下,手掌伸向左边,那位戴眉环的女生。

她的问题是:您早期的作品风格跟现在大不相同,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柯蒂斯答:我也有我的玫瑰色时期和蓝色时期呀。要说不相同,人每个时期看待艺术、看待世界以及看待自己的方式都会发生变化,一成不变才是少见的。

一位高瘦男孩子被点中提问,他站起来说,您好,我非常喜欢您的《海礁》。说着他举起自己的手机,看,我的手机桌面就是您的画!

柯蒂斯说,谢谢,很荣幸,不过手机桌面用女朋友的照片是更好的选择。

众人发出笑声。

那男生问道,您的许多作品,尤其是一些景致空旷、意境廖远的画里,总有一个人影站在远处回头,比如《海礁》《雪山》《萨瓦河的夏夜》,那个人代表什么?是人类共通的希望还是欲望吗?

柯蒂斯沉吟了一下,反问道,为什么你认为是希望或欲望?

因为我模糊觉得那个意象蕴含的感情是一种无法得到或已经失去……呃,抱歉,我是瞎猜的。

柯蒂斯举起摊开的手意示鼓励,没关系,解读得很好,可以打满分。要我说,那个影子代表夹在幸福与苦难中间的时刻。

这样公开解剖自己是很吃力疲惫的事,他向一旁的工作人员点点头,那人便说,好了,本次演讲即将结束,大家还可以提最后一个问题。

在林立的手臂和渴望的面孔中,柯蒂斯指了一指,那位穿白衬衣的男同学,对,就是你。那男生左顾右盼,确定自己中选后一脸惊喜。他的问题是:艾弗瑞特先生,您有女朋友吗?或者,男朋友?您会以爱情为题材创作吗?

场内年轻学生们发出善意的起哄声:喔哦!

柯蒂斯在笑声里低下头,把挽起的衬衣袖子向上搓一搓,看到自己小臂上金棕色的毛发,走神了:有一只可爱的、温柔的手曾搭在那里抚摸他的臂毛,把方向抚得逆起来……

他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凝聚精神,抬头向提问者微笑,答道,第一个问题恕我保密,第二个问题,艺术工作者的一切都在艺术之中,我可以说,我的每一幅画都跟爱情有关,都是以爱情为题材的。回答完毕!感谢大家今天前来支持,说不定日后你们的作品跟我的作品在同一个沙龙参展,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场中响起热烈掌声,他起身深鞠一躬。这时等不及的学生们已经从阶梯上、座位上围拢过来,口中叫着,艾弗瑞特先生,我是您的粉丝,请给我签个名……

柯蒂斯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他看到一张含笑的俊美面孔。

马修·西格曼。

他头脑一阵昏眩,阳光从高高的窗子里射进教室,瞬间接通了某个不祥的时空。

往事猛地涌上来,心头像打翻一杯夹着冰块的热水。

 

说是往事,其实也才三年多。只不过人痛苦时度日如年,感觉失准,几星期就是一世纪。幸好痛苦不会总保持一个烈度,大脑自有它的保护机制。那些胸口被凿穿一个大洞、风往里面呼呼灌进去的感觉,下一秒就要支持不住伏地痛哭的感觉,被关进一个茧里、所有快乐再也无法触到身体的感觉……终于也都慢慢地淡下去了。

大约三年半之前,他跟王储杰克·本杰明在监护室里道别,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当然,严格来说那还不是最终的道别。王储伤情好转后乘专机回国,柯蒂斯在前一夜开车到机场去,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等下来,等了六七个小时,等到了印着基利波国蝴蝶徽号的飞机腾空的一刻。

望着飞机远远消失在黄昏的天空中,柯蒂斯在心里说,再见,Jackie。再见,我亲爱的王子。

他卖掉不多的家具,退了租住的公寓,咖啡馆托付给娜塔莎,又把打算出售的画作整理到一个箱子里交给画廊,向他们预支一些钱,就开始出发到各国流浪。

他去了捷克,匈牙利,克罗地亚,然后是希腊,埃及……

在开罗的一个晚上,他坐在尼罗河边的露天咖啡座,木然望着远处河上夜钓者的灯光,低头划拉手机,不小心点开了收藏夹里一个网址。

是杰克给他建的个人展览馆。

熟悉的心痛再次袭来,现在他应对这种痛苦已颇有经验,办法是闭上眼,握紧双拳,强迫自己用西班牙语数数。他只会一点点西语,每个数都需要凝神思索,一般等数到五十多,那阵心痛就发作过去了。

这次他只数到了四十多。有进步。

他睁开眼,再看手机屏幕时,发现那个网页右下角小人头上有个红点,表示他以网站管理员的身份收到了留言提醒。他点进留言板,忽然屏住呼吸。留言者的ID:“Mr.King”。“金”是杰克向他隐瞒身份时用的假姓氏。

他不断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看,不要看,看一眼等于把伤口重新撕开,很可能你这几个月的复健功夫都白费了……但他的手指还是轻轻一触,把留言点开了。

“金先生”的留言一共有五条。第一条留言的时间是他回国后的第三天(他是不是从那天开始被允许用手机?)——“这蛇的事,约会的事,还有星星,这全是一场噩梦吧?

第二条是第十一天留下的。“使沙漠美丽的,是在某个角落里藏着一口井。由于那辘轳和绳子的缘故,你给我喝的井水好象音乐一样。”

接着一条发表于第二十九天。“人们眼里的星星并不都一样。你呢,你眼里的星将是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

一个月零两天时留了第四条。“在我眼里,你也住在一颗星星上,所有星星都是带有生了锈的辘轳的井。

第五条的留言日期在四十天之前。“就是这儿,让我自己走一步吧。”

那就是最后一条。

每句都出自童话《小王子》的原文。柯蒂斯跟杰克聊过那本书,当时杰克猜中“星系”和“狐狸咖啡馆”都是因《小王子》而命名,又讲了他小时第一次读那本书时他父亲的话(柯蒂斯现在明白他父亲的讲解角度为何如此新颖——国王陛下批驳“不负责任的王子”,是为了让杰克成长为负责任的王子)。

如今杰克用小王子离开飞行员时说的话,向他再一次道别。

咖啡馆的女服务员过来添热水,看到这位异国的大胡子客人正呆望着尼罗河,满脸亮亮的眼泪,惊了一下,问道,您没事吧?

大胡子客人抹一把脸,摇摇头。谢谢关心,没事,我没事……是你们的尼罗河太壮美了,太令人感动了。

此后他再也没打开过那个网站。

每到一个城市,他喜欢带着速写本到公墓里去坐着。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怀抱花束前来,神情肃穆地把花送给他们逝去的妻子丈夫,儿女父母。柯蒂斯对自己说,你看,我只是跟杰克分手而已,他毕竟还好好活着,这些人所爱的都已经躺在了坟墓里。

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他们毕竟已经有幸跟爱人共享了漫长的一生或半生,至少是十几年、几年。我跟杰克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天,就像出生几天就夭折的婴儿。那么我该遗憾失去了本该跟他共度的大半生,还是该庆幸由于相聚日短,可供失去的东西也并不多呢?

这样晃荡了快一年,他到达罗马尼亚,在布加勒斯特住了三个月。某天到集市上买水果,一群人正围观一个流动木偶表演团,三个艺人用复杂的拉线控制木偶,一个男木偶一个女木偶表演一对夫妻在吵架,一个老头木偶负责劝架,那对夫妻吵着吵着又抱在一起忘情亲吻,老头尴尬又无奈,又忍不住偷眼看,那对夫妻反过来联手打他、赶他走。人们看得发出阵阵笑声。柯蒂斯拎着一兜猕猴桃和李子站着看了一阵。

看着看着,他听到自己嘴里发出哈哈哈的由衷笑声。那笑声太久没出现,听上去十分陌生。

他竟然为一个木偶表演笑了!……

从那时开始,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要紧了。那要命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回旅店的路上,他一手提着水果,一手就用手机订了第二天回美国的机票。

他带着一大叠手稿和重新开始的决心回来,收拾心情,埋头工作。他已能平静地把往事变成画中朦胧的意象,比如在惊涛拍岸的海边,远远礁岩上一个回头望过来的人影,代表爆炸之前杰克对他的最后一次微笑。

有时他会伸手按一按胸脯。还痛吗?是的,但那种痛已经收起利齿,平静伏卧下来,驯化到了让他可以带着内里的缺损、佯装一切如常的程度。他租了工作室,画画,去健身房,买菜做饭,到咖啡馆喝咖啡,到酒吧喝酒,去“点灯人”画廊商量筹办个展,与娜塔莎和她的男友吃饭,与莎伦和她的男友吃饭,给大学好友当伴郎,万圣节参加化妆派对……他的朋友们担忧地观察一阵,都为他恢复正常而欣慰,放心地让他一个人生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杰克。大脑里有一小部分不再具有别的功能,只剩永动机一样昼夜不停地燃烧着思念,像极夜中的一颗五等星,一座灯塔,永恒地亮着。

 

看到马修的一刻,他感到痛苦半支起身子,咆哮了一声。

马修还是老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浅灰蓝色衬衣卡其裤,灰色麂皮皮鞋,整个人像是字典里“完美”词条的一条例句。他微笑向柯蒂斯点点头。柯蒂斯也点点头。隔着一大群人不便说话,马修用拇指指向外面,无声地说,外面等你,转身走出教室。

柯蒂斯坐下来签名,手里被工作人员塞了支笔,眼前递上来一个空白速写册,耳边有人说:请您写“For Lisa”,谢谢!

柯蒂斯手下一挥。那女孩笑起来,哎呀,您写错名字了。

他低头一看,自己写的是“For Jackie”。

 

好不容易应付完热情的学生们(有个狂热的姑娘撩起T恤,让他签在自己后背上,笑吟吟地说,我这就去纹身店,把签名变成纹身),他背起包往外走,走出楼门,马修正坐在对面的长椅上等他。

他们沿着校园林荫道慢慢往前走。马修说,我一直在关注你的画展和作品价格,祝贺你。

谢谢。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在一家报社管理国际事务部,不是王储的私人秘书了。不过他的前男友这个头衔还在。

话题自然而必然地提到了杰克。柯蒂斯只得问,杰克好吗?

马修居然犹豫了,张一张嘴没说出话。柯蒂斯苦笑道,这问题很难答吗?非要这样吊胃口?

马修立即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概括他的现状。

——“好”都是相似的,没有什么难以概括,只有“不好”才各有各的不好。

柯蒂斯的心开始往下沉。马修说,我还是从那次事故讲起吧……杰克回国两个月之后,健康一恢复,就举行了订婚仪式,未婚妻是加拿大一个能源工业财团家的千金。订婚第二天他递交了回到军队的申请——他毕业后曾服役过一年——接着就自愿到基利波和迦特国的前线去了。这三年来,边境战争打打停停,他很少回首都夏伊洛,甚至圣诞节也留在军营与战士同乐,一起吃火鸡。用官方说法是,王储不畏艰苦,带兵有道,作战勇猛,身先士卒,战功卓著,获得广大官兵一致爱戴和敬佩……但我私人的看法是,他始终在逃避,他是用这种方法抵抗他的人生,他那种“作战勇猛”反而是一种自暴自弃。

道边梧桐树上有落得早的叶子,零星扑下来,踏上去簌簌有声。柯蒂斯默默听着,胸中翻涌,酸苦交迸。他有几百个问题想问,挑挑拣拣,拣了一个最紧要的:他受过伤吗?

受过,不过都不重。两个月前他膝盖受伤,肺也出了点问题,他父母安排他到瑞典一家疗养院去住。我去看望过他……我觉得他状况不太好。

健康状况?

不是,是精神状况。他转头看着柯蒂斯,眼中有明显的恳求和等待。

柯蒂斯再次苦笑。你看我干什么?我不是精神科医师,如果专业的疗养院都养不好他,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咱们不兜圈子,你当然明白为什么你能帮他。

柯蒂斯心头忽然窜起一把无名火,嘴上有点管不住了。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但你也要明白,我不是哄小孩用的奶嘴!孩子哭了就塞进他嘴里安慰他,等他不哭了再拿走?我也是血肉之躯!你知道我这几年花了多大力气去淡忘他、捡回正常生活?分手这么久了,我没有任何义务再负责操心他的状况。他爸妈不是国王王后、神通广大得很吗?为什么他们不想办法?当年王后陛下命令我进监护室跟他道别的时候,不是斩钉截铁、信心满满吗?她完全可以再招募一个漂亮青年给他当私人秘书兼床伴,就像当年她招募你一样!

最后一句话说重了。马修的脸沉下来,头侧向一边,深深吸一口气。柯蒂斯又感到后悔,说,对不起,我收回最后那句。我没想伤害你,对不起。

马修仍然没回过头来。柯蒂斯叹一口气。马修,你也跟他分手这么久了,你也放开手吧。

半晌,马修回过头来,眼眶底下泪光一闪。他说,不,我不能。你了解杰克的处境,如果连我也离开他,他就连一个能倾诉的人都没了。

柯蒂斯心中一阵剧痛,他知道马修说的是实话。

马修问,你想不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柯蒂斯点头。

马修掏出手机,找到一张递给他。画面里人很多,光线也不太好,是个派对,中间的漂亮男女们都站着,满面欢笑,杰克坐在左边一张沙发上,黑衬衣黑裤子,有人倚在他身边,笑吟吟地跟他说话,杰克的嘴巴在笑着回答,目光却朝另一边望去。

马修说,这是半年前拍的。

他倒是还那样子,没胖,也没瘦。

嗯,其实壮了一些,在军营里每天带兵训练练出来的。马修指着右边一个穿露背晚礼服的女士背影,这个是他未婚妻。

柯蒂斯忽地把眼睛凑近,把画面某一处调大,端详一阵,问,这个派对是在哪儿举行的?

夏伊洛,在杰克自己的私宅里,那座老房子还是他外祖母给他留下的……你发现什么了?

柯蒂斯把调大的一块给他看。是墙上挂的装饰物,一柄生锈的船锚旁边一幅画。马修显然明白了,啊地一声,柯蒂斯喃喃道,对,那幅是我的画,我认得出。我记得当时这画卖出去,代理传回的消息说,买家是一位匿名私人收藏者。

再把画面缩小,这事就很明白了,杰克目光投去的方向,正是那幅画。

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柯蒂斯废然一叹。那家疗养院的地址是什么?拿给我吧。


(TBC)

 

尼罗河边的露天咖啡座↓


校园长椅上坐着等待柯蒂斯的马修↓

20 Aug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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