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与星(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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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柯蒂斯受的是轻伤,头皮上缝了七针,身上有些皮外伤、软组织挫伤。他在医院中住了四天。

这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四天。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形容器,痛苦像种带有腐蚀性的液体装在他身体里,动一动就要泼出来。

闭上眼,仿佛杰克还在半臂之外躺着,膝盖朝他这边弓起,安适地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然而张开眼,床是空的。整个世界都空了。杰克在哪儿呢?在不远处的另一张床上,没有知觉,各种管子穿插在他身体里。

他想起晨光里、夜灯下那具完美的身体,刚抚摸时皮肤是清凉的,在怀中抱一阵就慢慢暖和起来,腰肢胸膛,一寸寸都是欢愉。现在他心爱的胸脯被锯开了,搂抱他脖颈的手臂折断了,光滑的皮肤上爬着虫子似的黑色缝线。他耳边响起骨锯吱吱的刺耳声音,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吼叫起来,杰克在手术台上是无知觉的,他以清醒的知觉把那些割刺在自己身上复盘了一遍又一遍。

精神的痛楚与肉体的比起来,亦不遑多让。

灾祸之后,人会无法控制地回溯,试图为难以接受的果找到命该如此的因:到底哪个是通往厄运的路口?到底是哪一步做了错误的选择呢?

是杰克不该带他去见他父亲?不,这还不是错路的开头。是他不该拒绝那位夫人,不该以性爱表达接纳与承诺,不该在那个过于美好的夜晚和音乐里跟他拥舞、亲吻他,不该让他住在家里,害得日久生情,不该在医院里接受他的威吓,接他回家……

所有的链条,一环一环摸上去,每一环都是冰冷的差错。所有甜蜜时刻变成酿成大祸的共犯,一下面目可疑可恨起来。

这时他又想起马修说过的话:时机真是件奇妙的东西,只差一天,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只差一天。如果他不是前一天下定决心,可能他会被杰克的母亲说服——现在他知道她是王后,也明白她何以有异于常人的威仪——杰克也许终于会黯然放弃,跟随父母回国,那他此刻应该在基利波国的王宫里筹备订婚仪式,苦闷、不情愿,肯定也不会快乐,但仍是个活生生的、健康的王子。

当时他只觉得让一个喜欢男人的人去娶一位女士是残酷的,怎么能忍?又觉得被父母逼迫不能自由选择爱侣也很残酷,怎么可以接受?

现在他觉得,那些比起生死来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结果是越来越绝望,像跌进陷阱被困在绳套里挣扎,越挣扎箍得越紧,每动一下,绳索的粗糙纤维摩擦在皮肤上都火辣辣地疼。

每天都有不同部门的调查人员来跟他谈话,从五年前的因特拉肯开始细细盘问(他们怀疑他用五年时间来埋伏出卖杰克?)一直问到杰克如何在咖啡馆食物中毒,如何在他家留宿,何时确定情侣关系,发生了几次性爱关系,是谁主动……时间地点事件,样样都要。有时他们还忽然返回去重新询问,看他前后答案是否一致。

这无疑等于精神上的凌迟,一片一片把他的记忆脔割下来,晾在尸检用的铁盘子里接受质疑和推敲。

但柯蒂斯克制着自己,以最顺从的态度配合所有调查。他不会天真到认为王后会在背后替他作证“他曾为我儿子拒绝了无人能拒绝的诱惑,我相信他爱他,不会害他”,而即使王后说了,这些程序也必须要经受,不可避免。

马修每天来一次,或两次,给他送来新消息。第三天的消息颇为不坏,杰克尚未清醒,不过已撤掉呼吸机,国王陛下术后情况颇好,已与美国政府官员短暂见面交谈,不日或可回国养伤。

但他的姐姐米歇尔已无法复生……柯蒂斯有种不愿细思的预感:他跟杰克无忧无虑的心境也再无法复生了。

 

第四天早晨,马修推门走进来,面色稍霁,说,杰克醒了。

柯蒂斯从床上蹭地跳下来。马修张开手拦住身子两边的空隙,怕他又要没头没脑往外冲。不,现在你见不到他,他只清醒了两分钟,说了三四句话。但这是很好的兆头,医生们决定从今天开始减少注射镇静药物。

他说了什么?

马修看他一眼。他先问人员伤亡如何,然后问起他父亲和姐姐。

你们说了他姐姐遇难的事情?

没有,医生说他目前还经受不了太强的刺激,等他再好一些,慢慢设法让他知道。

柯蒂斯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最近经常这样垂头等待——命运起了歹意要玩弄起人来,人除了这么等着,还能怎么样?——但模模糊糊也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上天垂怜,他竟然等到了——他听见马修轻声说,他第三句问的是你,问你伤得重不重。

那句话就像一把刀刺进胸口。柯蒂斯忽然跳起身来,双手去推马修的肩膀。你出去,出去!走!

把马修推搡出房间,他一秒也不耽误地摔上门,双手抓着头发哭出声来。

 

第五天早晨,有人来告诉他,他的健康无虞,嫌疑也已排除,可以出院了,并带来一包衣服,全新衬衣长裤鞋袜,质料都很好,一看可知是马修为他准备的。

柯蒂斯木然解着病号服的扣子。该人说,要不要我帮你叫出租车?还是你打电话让人来接你?

柯蒂斯又木然摇头,他有种被扫地出门的不情愿。病号服软塌塌地搭在床沿,一半耷拉下来,像扑在床上痛哭的一个人。房门半开,外面看守的士兵已经撤掉,他可以看到走廊里的地板,天花板上的灯,有个女护士匆匆路过,她是要进ICU去吗?……他现在终于理解杰克为什么会在发烧时冲冷水澡。健康成了把他推离杰克身边的大反派,他也很希望自己突发肺炎、阑尾炎、脑膜炎,什么病都行,只要能留在这间医院里,跟杰克的距离近一点。所有能留在这医院里的人都比他幸运。

想得有点疯魔,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往病房窗户看了一眼……不,即使跳下去摔成半身瘫痪,也只会被送到精神病院,不能再回到这里了。

他打了电话。半小时后,娜塔莎开车到来,找到了坐在路边失魂落魄如流浪汉的他。终于看到一张亲人的面孔,他扑上去抱住她,哭也哭不出,只是身子乱抖。

等他镇定一点,娜塔莎说,你这几天不要回家住,去我那里吧。你想要什么?你的衣服还是书、画具,我去给你拿。

柯蒂斯点点头,他那斗室中太多杰克的痕迹,回去住可是要他的命了。

他一进娜塔莎的家,像多一步路都走不动似的,和衣倒在沙发上。娜塔莎说,你在医院吃东西了没?早饭吃了什么?

柯蒂斯想了一想,只想起一片乱糟糟的光和声音,自己在那混沌中木偶似的动作……苦笑道,不记得了。

娜塔莎在他面前蹲下来,按一按他额角的纱布。别是脑袋真摔出问题了吧?吃没吃都不记得?行吧,我给你煮碗南瓜汤,我妈说不管什么时候吃南瓜永远不会错。

柯蒂斯本想说我不饿,但他倦到嘴唇舌头都懒得动,便点点头。

等娜塔莎做好汤端过来,发现柯蒂斯睡着了,他紧紧蜷着身子,仿佛要把身子里痛苦的汁液挤出去,手搂着脑袋下面的靠枕,像水里的人搂着浮泡救生衣。

她弯腰把汤碗放在他面前茶几上,这一凑近,看到他眼角一片晶莹。他正在梦里落着泪。

 

柯蒂斯醒过来时,娜塔莎不在,可能去狐狸咖啡馆了,屋里有轻微的乓乓乓的声音,是雨点打在窗玻璃上。他想,杰克在监护室里,也能听得到雨声吗?

当枕头用的靠垫潮乎乎的,他把它抽出来放到一边,头枕手臂躺着,胡子蓬乱地挨在上面。他脑中控制不住地冒出一个画面:他们做爱时他双手扶着杰克的大腿,胡须也是这样蹭着白皮肤、饱满的肌肉。他的皮色比杰克黑一点,不过人的手臂内侧总是比别处白,他的手臂颜色就大致跟杰克的腿差不多了,因此胡子碰上去的样子宛然是……他想不下去,一翻身坐起身来。

他觉得在房间里呆不住。为了不辜负娜塔莎的辛苦,他强迫自己把冷掉的南瓜汤灌下肚,然后下楼去拦了辆出租车,说了那间医院的地址。

司机拧来拧去换台,换到了新闻台。只听新闻里一位男主播念道:基利波国国王塞拉斯明日将乘机回国,公主米歇尔的遗体也将同机运回,王储杰克因伤势未好转,目前仍留在本市医院……他一阵万箭攒心,仿佛杰克的名字和身体一起被一双没感情的手公事公办地拨弄,叫道,请停车!

下了车,他冒雨走完剩余的路,先隔着一条街对那医院望了好半天,又绕着那建筑物转几圈,找到一个最近的公园,有绿地,儿童沙地秋千,他就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湿淋淋地坐着。直到午夜时娜塔莎带着哭腔求他回家。

这样又过了三天,下午他等到了马修的电话。你在哪?杰克的情况初步稳定,能多见几个人了,你快过来,我替你想办法进去。

柯蒂斯说,我两分钟就到。

两分钟?……你人在哪儿?!

我就在医院对面。

 

马修过了十来分钟下来,带他上楼。柯蒂斯说,你进去见过他了没有?

见过了。

柯蒂斯很想问他是什么样子,又怕问,便不开口。马修说,他已经知道他姐姐的事了。

柯蒂斯心中一阵牵痛。是你说的?

不,是他母亲告诉他的。

他……听完怎么样?

我不知道。但是他要求见你。马修看着柯蒂斯怔怔的样子,苦笑道,当然他母亲不肯让你见他,可毕竟他开了口,咱们还可以再努力一下子。

说话间到了监护室所在的楼层。这一层已经全部腾空,静得很,走廊里有几个人站着,都像是国之栋梁的精英,都面色不善,托马辛娜亦在其中。

马修跟他在几步之外停住。有人说,马修,你怎么把这个人带来了?

马修声音不高但很硬挺。这是殿下自己的要求,你们知道的。

一间病房的门打开,杰克的母亲走了出来。

王后脸上是素着的,失去粉饰,眼角嘴角的纹路显得更深,眼皮红肿,像是刚落过泪。柯蒂斯想到她的痛苦,女儿丧生,丈夫和儿子重伤,他几乎失去面对她的勇气。

但他还是迎着她走上去,深深鞠一躬,说,陛下。

她盯着他,目光里感慨多过怨恨,似乎感慨一国之尊的家庭竟被这样一个普通人间接毁掉。有一阵他以为她会拂袖而去。但她毕竟是王后,即使形销骨立,礼貌和教养也是刻在骨头里。她微微点一下头,艾弗瑞特先生。

柯蒂斯说,请允许我对您的损失致以深切的哀悼。

王后抿一抿嘴角,她的嘴唇肉干出了皱巴巴的唇纹。她说,这件事如果要怪你,是不公平的,你也是无辜受害者。

柯蒂斯说,谢谢您。

王后一皱眉,显出厌闻这个词的样子。不要说谢了。我本不该迁怒,但也请你原谅一个母亲的任性,艾弗瑞特先生,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柯蒂斯捏紧拳头说,可是……杰克想见到我。

所有人都诧异又嫌憎地望着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挺住,挺住!脸皮算什么,尊严算什么,只要能看见他,什么都不算什么。

王后冷着脸不回答。

柯蒂斯又说,求陛下赐予恩典,只要五分钟就好。他眼里出现泪影,声音开始扭曲。我只要求手指在烛火炙烤下所能忍受的那一小会儿时间。

这句原本是梵高的话,梵高痴恋守寡的表姐,表姐的父亲不许他见她的面,他便说了这话恳求。而那个父亲二话不说把烛火吹灭了。

王后久久打量着他。柯蒂斯终于没忍住,尽管双目圆睁,眼泪还是笔直地滚下来。

王后叹一口气说,如果这里有蜡烛,我也会吹灭它的,但是……罢了。你去吧。

她的声音威严不容抗拒。这会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好好跟他道个别。

 

推门进去的时候,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咻咻的呼吸。病房里光线并不刺眼,他却两眼昏花了一秒钟才聚起焦点。

走到病床外两米的地方,他在一片管子的缝隙里找到杰克。

那个人瘦得不像杰克,像杰克的影子。闭着眼,蜡白一张脸,眉毛和睫毛更显得黑沉沉,颧骨脸颊上有几道尚未痊愈的短伤疤,几根粗粗细细的管道一头连接各种仪器,一头没入被单下。他脸上还固定着一根细管扎进鼻子里,一边手臂打着石膏,一边平搁在侧面,手背刺着静脉滴注的针头。

他睁开眼,眼珠亮了一下,像灰烬里的火星一跳,嘴唇动弹,柯蒂斯看得出那是“Curt”。他觉得全身力气都奇异地消融了,双膝软得像棉花做的。趁自己软倒在地上之前,他摇摇晃晃地跨到病床边,就在床头的地上瘫坐下来。

杰克半垂眼皮望着他,嘴角浮起一个笑,推得鼻子和上唇之间的软管一动。

柯蒂斯凄然一笑,叫道,Jackie。

他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吻一下肿起的手背,又把头搁在他手边,牵着他的手指头搭在脸上。指尖是凉的,像几滴冷水。冷水缓缓流动起来,是指头无力地抚摸。那丝凉意像泪一样滑下去了,滑进胡须里。

杰克的声音弱得像烟雾,徒具形状,没有热气。你没事,太好了……

疼得厉害吗?

还好……也没比五年前那次更疼。

想我了没有?

嗯……又想见你,又不想见你。

为什么不想见我?

我现在这样,太丑了……不想让你看见。

柯蒂斯微笑。这里灯光暗,我看不清,放心吧。

这是那天他们做爱时说过的话,此处重提,又是甜蜜又是心酸。杰克再次一笑,笑容渐转为戚容,眼角沁出泪来。

柯蒂斯抬手替他抹掉,他潸然道,Curt……我害死了米歇尔。

柯蒂斯五内如沸,他垂下头逐个吻着杰克的手指,从关节到指甲,眼泪簌簌落下,掉在杰克手上,再吻的时候泪沾黏着嘴唇,一塌糊涂。

杰克说,还有我父亲……我险些造成一场国内战争。

柯蒂斯苍白地说,不,是恐袭分子造成的,你怎么能归咎于自己?

杰克只是摇摇头。

柯蒂斯知道于情于理,有一句话他都得说出来了。

他柔声道,Jackie,我想,我们分手吧。

这话打了多日腹稿,仍料不到真说出口会这么痛苦,像一丛利箭在口中炸开,刺穿颅骨,又贯穿了心脏。他看到杰克的眼神是极诧异又极惊惧,瞬间明白杰克竟从没想到过这件事。

情势变成这样,他仍然没打算跟他分开。

柯蒂斯在心中向自己苦笑道,值得了,我已经值得了。

他们互相凝视,杰克的目光由惊怒变为委屈,再变成悲哀,最终变为平静的黯然。像孤儿院的两个孩子,私下情笃得指天盟誓,以为足够天长地久了,然而门铃响了,要带走他们的人来了,这时才知道自己的许诺和信念在真正的命运的力量面前,有多脆弱,不堪一击。

——你父母痛失爱女,你不可再加重他们的难过失望,你需回国去承担储君的责任,给他们慰藉和支持。

——我已经失去姐姐,难道又要失去你?

——有此一难,我们中间隔了一个米歇尔,早晚要分开。哪怕你力排众议不离开我,时间一久我也会经不住太多太沉重的谴责。我自知没有钢铁意志,我只是个凡人。

——我承诺过“我不会让你信错”,不让你再伤心。

——所以那句分手的话你不能说,必须由我来说,这样你的承诺就仍然有效,你仍可爱我到八十岁,只是这过程里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这些话谁也没说出口,但每句都像说出来一样一清二楚。

最后杰克在枕上微微一点头。好的,艾弗瑞特先生。

柯蒂斯亦点一点头,殿下。

他从未这样称呼过他,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们知道这道别的一句会像无法取出的弹片一样,到死留在身体里,每次想起时都会一阵剧痛。他们的好时光太短暂,又好得过分了。那一滴快乐甜美得如此阴险,仿佛只为了形成对比和落差,为了让他们更痛苦地吞咽此后汹涌而来的苦水之河。

人不该僭越自己的身份获得不寻常的宝物,好景不长,早晚要被收回去,正如普通得像一块石头的庸人不该得到星辰一样的王子。

柯蒂斯埋下头,额头抵着杰克的手,那只手也在哆嗦,他一张口含住他手指。那手指压在他舌面上,有药水的苦涩和眼泪的咸,他用牙齿轻轻碰触指尖,恨不得咬掉一截带回去,那就是唯一能留住的一点点他。

他们哭得天昏地暗,宛如大难将至,心知这是最后的一刻,只觉得无尽绝望与不甘,世界一片荒芜,一片苍凉。

那千古劫难的一天,庞贝城中的人望着遮天蔽日而来的厄运也是这样心境,凭什么要落得这个下场?这岂是我们的错呢?

(TBC)

 

《爱与毒》里有跟这一章几乎一样的场景,杰克走进病房去探望柯蒂斯,柯蒂斯第一次叫他,Jackie。

这一次是反过来,他们从Curt和Jackie,退回到了艾弗瑞特先生和殿下。

16 Aug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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