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吻(5)

上一章:4



10


距那个晚上过去了五天。杰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窗紧锁,除了送食水的人和清扫女佣,谁也不能进去。

守门的卫兵一张忠心耿耿的冰块脸。不但柯蒂斯进不去,连王后都进不去。

柯蒂斯冷眼旁观,人们居然像是对待一个犯了病的慢性病人,个个见惯不惊的样子,王后也并没眼含热泪、拍着门呼唤爱儿或是带人来闯门。第一个早晨她过来看儿子,见房门关闭,门口有人守着,犹豫都没犹豫,就转身离开。第二天也不再过来,只是每天写一张短笺,放在餐食托盘上,让人捎进去。

柯蒂斯悄悄问一个仆人:殿下经常这样?

仆人淡淡说道,是啊。这几年还好一点,前些年每隔几个月、半年就犯一次。

那,就让他自己这么待着?

不然呢?……没事,每次持续个五六七八天,他自己就慢慢好了,跟感冒一样。

最长一次有多久?

我在宫里年头短,才五年。听人说:他十九岁时把自己关了三个月。


柯蒂斯开始明白,他对杰克了解得还是太浅,那个月夜里笑得可爱的青年只是个短暂的幻象,愉快是假象,他并没那么坚强乐观。

眼见大家都若无其事,柯蒂斯也只好跟着装镇定。

他暗暗感叹,疾病永远只对病人有意义,长久的、频繁的病态很快也会被认作常态,没人能永恒为你焦虑痛心,没人能永远把你背在背上,因为人人背上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命运要承担。

待着气闷,柯蒂斯溜到王宫外去,在市场和各种商铺里闲逛一天,买了新的远行靴,随身酒壶,袖中刀,又储备了一些旅行用品。

他发现自己添了个新毛病,总忍不住捂胸叹一口气,弄得人家问他,您不舒服吗?

晚上回来,他站在宫室外草坪上望着顶楼房间,那是杰克的套房,窗帘闭合,透出灯光。他压抑住爬上去敲窗户的冲动,走上楼,倒在自己床上睡了。

第二天,他去敲另一个人的门。

准确地说,他的手指刚要敲上,还没碰到门,门就开了。他走进去,门又在他身后关上。

房间里回荡沉郁乐曲,柯蒂斯发现自己站在森林之中,粗壮的斜叶榕遮天蔽日,藤蔓缠着枝干,地面覆盖厚厚青苔,光线从叶子间隙筛下,斑斑驳驳,空中浮着温暖湿润的水气。

两只黑蝴蝶翩翩而来,在他眼前交错地飞。洛基的声音从林深处传来:我在这儿。

柯蒂斯知道这都是魔法造出的幻景,他跟着蝴蝶走过去,林中一张巨大石桌,洛基站在桌前,腰间围着一块红褐色粗布,赤裸上身,露出清秀的胸膛和腰肢线条,黑发在颈后扎成一束,额角有汗,一副铁匠劳作的样子。

桌上有各种药瓶,杵,石臼,坩埚,石英,还有一个硕大的铅灰色盒子,挂着一把精美的锁。

蝴蝶飞过去,落在洛基的黑发上,踪影不见,像冰融于水。

洛基朝他看一眼。今天玩得开心吗?你去的那家药铺如果报我的名字,能打八折,早知该提前跟你说。嘿,你没去逛妓院吧?

柯蒂斯说,你先把音乐关了。

洛基皱眉,你怎么总跟音乐过不去?这回不是给你听的,是给我自己听的。

关了关了,我跟你口味不同,听着烦。

洛基捻捻手指,音乐停止。柯蒂斯说,你不去看看杰克?

洛基眼睛眨了眨。他不想被人看望,他想独处。我尊重他的意愿。

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被看望?你们这种所谓贵族风度真是冷冰冰!你不去,我去,你帮我想个法子,隐身术、异形术都行。

洛基没回答。他说,你猜我为什么要把房间搞成这样?

我不猜,你说。

因为它。洛基伸手在那个铅灰色盒子上拍了拍。

柯蒂斯忽然听到盒子里有动静,问道,那里有……东西?

洛基说,是猴头鹦鹉。

柯蒂斯讶道,我以为猴头鹦鹉已经灭绝了。

洛基微笑,没灭绝,不过也没剩几头。这头是我用一瓶极珍贵的魔药,托朋友从南方大陆一个国王那里换回来的。

什么药能换这么贵重的动物?

洛基抿嘴笑。壮阳药。哼,这笔钱我肯定要跟杰克爸妈报销的!

柯蒂斯也笑了。

洛基说,我正在驯它。它有点想家,不太振作。所以我把房间布置成它家乡的样子,好让它高兴一点。

他一手搭在锁上,一手伸指搁在嘴唇上,柯蒂斯点点头表示明白。洛基一拨,锁头掉落,他一根一根抽出插销,四面厚厚的铅板依次翻倒,露出中间一个绸缎和布料铺成的巢。

一个香瓜大的雪白毛团蜷缩在其中,正在睡觉,旁边一只金食料碗。

洛基撮唇轻轻吹出鸟鸣声,那个毛团动了,头从翅膀里探出来,是一颗小小的白毛猴子头,圆溜溜的大黑眼睛,两侧粉色的耳朵,头顶画着一枚猩红的防逃脱咒印。

它朝四周望望,看到苍翠树林,好像精神了一点,展开翅膀抖了两下,慢慢站起来,能看到底下是两只猴子脚。它扬起一只脚,挠了挠脖子上的毛。

柯蒂斯闭紧嘴唇不出声。洛基伸手从桌上石钵中抓起一把粉末,双手揉搓,张开手掌,只见一团云雾从手心里飞出,飞到半空中,悬空飘着,它兴奋地仰头看那团云。洛基又伸指连弹几下,云中下起雨来,雨点落在猴头鹦鹉身上,它愉快得嘎嘎叫,展开翅膀,绕着小圈飞,一会儿飞进雨里,一会儿飞出来。

雨一面下,云一面逐渐变淡变小。这场袖珍雨只下了一小会儿就停了。猴头鹦鹉落回桌子上,一抖羽毛,水甩到柯蒂斯脸上,跟真实的雨水一样,有灰尘和天空的气息。

它又抬一只脚自己抹脸。洛基这才开口说,来,跟客人问个好。

猴头鹦鹉看着柯蒂斯,一张嘴说:尊贵的宾客,您好哇。

柯蒂斯惊得一呆,那竟是个娇媚的女性声音,带着异国口音。

这还没完,猴头鹦鹉又说,今儿雪真大,感谢您来看我。这句又变成了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声音。

又以一个低哑的中年男人声音说:晚上好,啊,夫人您在月光下显得更性感了。

洛基缓缓道,你说,世上最神秘的魔法是爱。

猴头鹦鹉一歪头,重复道,世上最神秘的魔法是爱。

学说话不算奇,奇的是声音竟跟洛基一模一样,而且大眼睛里也有一丝淡淡幽怨。如果闭上眼,根本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在说话。

洛基看看柯蒂斯的表情,向猴头鹦鹉笑道:继续说。

猴头鹦鹉遂东一句西一句地滔滔不绝起来,每句的腔调声音都不一样:王后您自然是最美的女人,就像白鸽在乌鸦群中,这颜色您不敢穿还有谁敢穿;手镯怎么轻飘飘的,值这么多钱吗?值!当然值,你去坎特维拉最大的珠宝店,转手就能再赚两百银币;船长那老东西,一个人派俩人的活儿还克扣口食,操他娘的太不地道……

洛基皱眉道,带这个词的以后不许说!他抬手一扫,一股寒风嗖地刮过去,吹得它的白毛一阵乱抖,猴头鹦鹉嘎地叫一声,自知犯错,闭眼扭头藏进翅膀底下。

洛基喃喃道,都教几天了,还记不住。

他伸手在猴头鹦鹉的耳朵上惩戒似的一拧,又从桌上拿起一只瓷壶,给金碗里注满牛奶。

猴头鹦鹉听到牛奶声,探出头,看看洛基的脸色,小步走过去,俯在碗边,像猫似的伸舌舔牛奶,发出哒哒声,白色脑袋跟牛奶几乎融为一体。

洛基拍拍它毛茸茸后脑勺,把四面铅板合起来,再次锁住。

铅板是隔音的。柯蒂斯这才开口说话:它不怕黑?

洛基说,不怕,它本是夜行性的,能在黑暗里视物。

柯蒂斯说,这是给杰克弄来的吧?

嗯。凡是它听过的话,都能记住,也都能复述,光听它讲各种语言、唱歌、背诗、说故事,就能消磨整整一天。

而且就算杰克不点灯,它也不怕黑。

对,天造地设是给他做伴儿的!不过运送的人不当心,不好好锁住铅板,这孩子在船上学了好多水手的脏话,我得把那些不堪入耳的东西“删掉”,杰克是个有点洁癖的家伙。

柯蒂斯一笑。纵然不太喜欢洛基,他也不得不感叹道,唉,杰克有你这样朋友,真是幸运。

洛基低头说,我费心思照顾他,第一因为这是我恩师临终交托的任务,也是国王王后付我年薪、雇我做的事,我必须尽忠职守。第二因为我爱他,他值得更好的生活。

他瞟了柯蒂斯一眼,眼睛翻到头顶上,唉,刚才有人说我待他冷冰冰,是不是该道个歉?

柯蒂斯毫不客气地说,道歉?你履职这么多年都没治好他,你还没道歉,我道什么歉?

洛基很少被人这样顶撞,他睁圆眼睛,闭紧嘴唇,显出震惊和心灵受伤的神情。

柯蒂斯不理他,说,你要等鹦鹉驯好了再拿去给他,是不是?我不用鹦鹉,我自己去见他,你给我想办法。

洛基一动不动地瞪了他半天,说,要不是……哼!

他眼珠转了转,忽然嘴角冒出带邪气的微笑。办法当然有,不过不知道你肯不肯。

 

一小时之后,柯蒂斯身着女佣号衣,拎着放清洁工具的桶,走到杰克房间门口。卫兵不疑有他,开门让他进去。

门在他身后一关,他松一口气,立即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把瓶里药水倒在手,往两边耳朵后面抹一抹,那儿画着易容术的咒印,用药水一抹,咒图溶解,花边女帽下年轻女人的脸变回了柯蒂斯的脸,腮帮嘴唇上也冒出一圈大胡子。

他耳边还回响着洛基看他换女装时的狂笑。

他一边暗骂,一边飞快把女服脱下,换上清洁桶里他自己的衬衫长裤。虽然杰克看不见,他也不想以一副滑稽样与他相对。

此时是午后,房里静极了,他往卧室看看,没人,茶几上的铃兰默默吐出香气。

他又走到书房门口,轻轻推门,看到杰克坐在书房窗口的沙发上,眼上系着黑色绸带,一条薄毯盖到胸口,一只左手摊放在膝上。

黑色,那表示他的心情达到最差的程度。

沙发边几上放着一个小玻璃缸,里面有水,水里泡着几颗塞壬石,有极细的歌声从水中升起,如丝线萦绕在空中。

他头歪靠着椅背,一动不动,显然睡着了。午后的阳光透过长窗,照在他身上。

柯蒂斯一步一步蹑足走过去,站在他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金光在那鼻尖和嘴唇上发亮。他真想把绸带解下来,看看那双眼闭合起来是什么样的。

那对嘴唇张开一条缝,时而极轻微地动一下,像婴儿梦中的甜美样子。

柯蒂斯心里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他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弯下腰,向那张嘴弯下腰。


他吻了它。

并轻轻舔了唇间露出的一点牙齿。


柔软湿润的触感,从一点扩散到全身,就像他是用整个身体吻了他,就像跌入一朵玫瑰的花心。

但亦只有那一瞬间。


杰克惊醒,猛地坐直身体,伸手推挡。柯蒂斯闷哼一声,迅速后退,只觉得颊上刺痛,杰克的右手划过那里……不,不是手,是一只兽爪。

血从他脖子上热热地流下来,爪子尖端也染了血。

——洛基没有告诉他这个……该死的!

杰克喝问道,谁?是谁!

……是我。

杰克浑身一震,飞快用左手拽起毯子,把兽爪藏进去。他满面惊慌,我刚才是不是……碰伤你了?

柯蒂斯说,没有,我没事。

杰克松一口气,面上出现怒气。我说过我谁都不见,你是怎么进来的?哦,是洛基帮的忙,是不是?

柯蒂斯用手捂住滴血的伤口,别怪他,我只想来看看你。如果你有朋友生病了,你也会去探望,陪他聊聊天,对吧?

杰克冷冷地说,我没生病,不想聊天,我只想要独处。如果你非要拿我当成病人,那病人也总能要求一点尊严吧?

柯蒂斯说,我还以为你完全……复原了。

杰克显然不想谈这个,他侧身摸索,摸到身边的玻璃缸,把塞壬石捞出来,歌声渐弱,渐止。他在毯子上来回揩干手上的水,说,就算是感冒腹泻,病情也会有反复。我这个就是一点……一点反复。

他忽然说,刚才我睡着的时候,你,你干了什么?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显然想起来了。

柯蒂斯也很紧张,他不好意思承认“我偷偷吻了你”,只说,你解下来,试一试。

杰克吸一口气,喉结滑动一下,左手紧紧抓住毯子,指关节发白。柯蒂斯看着他的动作,回想起方才那一点旖旎,心头一荡。

这句话、这个举动的意义还有一种——柯蒂斯愿意做这个尝试,表示他承认自己心中已有爱意。

迎着阳光,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黑缎带下沿处杰克的脸颊上泛起红晕,那两片嘴唇之间,一点粉色的舌尖吐出来,忐忑不安地舔了舔。

杰克说,好。他抬起那只人类形态的左手,到后脑处试图解开绸带,但单手不便,怎么也解不开。

柯蒂斯说,我来吧。

杰克放下手。柯蒂斯绕到他身后,松开捂着脖子的手,伤口不深,血已止了,他用带血的手仔细地拆那个绸带结。两人一个像医生,一个像做了眼睛手术的患者。


终于,绸带解开了,从杰克脸上掉落到毯子上。

时间宛如凝固。柯蒂斯的手停在那儿,半晌才缓缓放下。

 

杰克仍坐着一动不动。

柯蒂斯不敢绕到正面去看,他耐心等了一阵,轻声问道,怎么样?

 

一阵令人窒息的、漫长的寂静之后,杰克说,请帮我把绸带再系回去,谢谢。

 

……失败了。

他吻了他,却没能使他复明。

 

巨大的失望、挫败感和自我怀疑,铺天盖地涌来,柯蒂斯的脏腑像被一只粗暴的手捏住,使劲往外扯。

他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到杰克前面,仔细观察他的眼睛。

阳光照亮那张脸,眼睛黯淡无光地睁着,完美的眼眶里,浓密睫毛的包围之中,还是两粒石头。

 

——为什么失败?因为爱不在其中。

——原来我并没爱上他。原来心中的震颤不是爱,梦中的影子也不是爱。原来我惦念他几天几夜,我担心他,痛惜他,甚至想要吻他,那也都不是爱。

 

杰克嘴角升起一个凄凉的笑意。你别看了。真的没作用。

他的手颤抖着,在毯子上摸索绸带。帮我蒙上眼睛,请!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他终究无法再强作镇定,最后一句几乎吼了起来。

柯蒂斯赶快捞起黑绸带,扎起他的眼睛,手伸到他脑后,打好结。他眼睁睁看着,绸带刚蒙上去就湿了。眼泪把黑色染成了更深的黑色。杰克低头,一只手掩住眼部,胸膛起伏。

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想到这种无意义的、可怜的倔强,柯蒂斯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

但同时一个理智的声音带着冷笑说道:别瞎激动了,这不是爱,可能是对弱者的同情,或者对“失职”的愧疚。你并没爱上他!没有!魔法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各怀心事地怔了一阵。

杰克平复了情绪,用正常的声音说,你能找张椅子坐吗?抱歉,这半天我都忘了请你坐下。有些话我想跟你说,猎魔师先生。

窗口的沙发就那一张,柯蒂斯从床头搬了椅子来,坐下。杰克说,这话不是因为刚才那件事而起,前几天我就想说了。

好,你说。

杰克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毯子下的“手”,我想,咱们那个可笑的一年之约,作废吧。

作废?为什么?

杰克再次惨然一笑。因为我想明白了:爱是不能这样产生的。它不是温室里的郁金香球茎。这样限期制造出来的,不是爱。可能是一种类似的赝品,但绝对不会是爱……咱们也不能每天吻一下,测试爱出现了没有,那太可怕了,太尴尬了。

他每说一句,柯蒂斯就在心里反驳一句:

——怎么不能产生?为什么限期获得的就不能是爱?每天吻一下,我不介意,不可怕,也不尴尬。

但那个理智的声音却连连赞同:

——没错,是这样。刚才那次失败就是最好的证明。

柯蒂斯沉默了一阵,说,那你想放弃?不尝试解开诅咒了?

杰克以无所谓的态度一耸肩。也不是彻底放弃,只是这种方法看来行不通。我觉得洛基迟早会找到其他解咒法的。

 

如果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声,杰克会听见柯蒂斯在心里叹气:

——我明白,杰克,这些天相处之后,你认为自己不可能爱上我,所以不想再做无效的努力,而且一次一次失败,一次一次让你燃起希望、再熄灭希望,太残忍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都不是爱,如果爱对人有更高的要求,我暂时不知该怎么达到……但我知道,爱是神圣的东西,不可以这样测试它,这是对它的侮辱。如果它被侮辱多了,就像花蕾遭遇一次次寒风,再也不会开放。


如果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声,柯蒂斯会听见杰克在心中说:

——我知道我已爱上你,柯蒂斯,然而你还没有。

——这也正常,一个怪物猎人怎么会爱上一头怪物,是不是?……

——我并不缺勇气,我愿意跟世上所有正常人一样,追求自己喜爱的人,去赢得你的心,让你心里产生跟我一样的感情。但不能是现在这样。这样咱们的关系就毁了。爱是一样圣物,不能刻意培养,不能为了“爱”以外的效用而爱,不能抱着拿它当药材的目的,播种、浇灌、拔下,嚼碎服用。

——当我不爱你,我能轻松说出那种请求。但当我爱上你,我再不能求你爱我。

 

——但那个吻真美,即使它不算数,杰克。

——真希望你吻我的时候,我能睁开眼睛看见你,柯蒂斯。

 

他们又心事重重地缄默一阵。柯蒂斯伸手按一按脖子上的伤口,说,约定的事以后再谈吧,殿下,我有事要离开。

杰克心中一沉,但面上丝毫不表现出来,反而淡淡笑了,好的,你需要旅费吗?虽然约定作废,但我仍然可以资助你。

不,不用。柯蒂斯也笑了。你不知道,其实猎魔师的收入是很高的。而我是世上第一流的猎魔师,我不缺钱。

他差点说漏了嘴——既然不缺钱,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那个“一年之约”?

杰克叹一口气,张开嘴又闭上,他想问“你还回来吗”,但这又怎么能问?万一人家是用这个借口委婉地离开、一去不回,贸然问出来,倒让人家诚实答“不回”还是违心答“回来”呢?

柯蒂斯说,我当初来这里,是为了给那位被人面狓毒伤的母亲求药,现在药拿到了,我要给她送去。她住的城市很远,一来一回,恐怕要一两个月。

一来一回?还有回程?杰克精神一振,说,那很好,请向她转达我的祝福,祝她早日康复,好好抚育孩子成长。

我会的,路上遇到别的法师,我也会打听有没有别的解咒法,就算不能完全解除,说不定也有让你在白天复明的咒术。

好,谢谢你。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早。

那我就不送你了——反正我也没法“目送”。

柯蒂斯微笑。他压抑心中的激情,柔声说,殿下,为了你,我会每天祈祷夜晚早些降临。

杰克说,猎魔师,为了你,我会每天祈祷太阳早点升起。

他听到对面椅子一响,知道柯蒂斯起身要走,这已是该互道再见的时候,他抓紧时间说:你的马快不快?我可以借你一匹快马,我们马厩里有很快、很快的好马。

他认为自己说得很明显了——快马,借,这明明白白是说:早点回来。

柯蒂斯却像没听明白似的说,谢谢,不必了,我那位姑娘也不慢,而且我骑惯了。

杰克的一颗心又掉下去。哦,很好。那么,再见!祝你平安。

再见,殿下,祝你健康。


履声橐橐,向门口行去。杰克再也忍不住,叫道,嘿,红狮子!

猎魔师的声音从几步外传来,嗯?

杰克把头转向门的方向,暗中攥紧拳头,说道,你,你缺不缺助手?我是说,等你办完事,等以后你要打怪物的时候我跟你去,给你做助手,怎么样?


他咬牙等着。他看不见,但他的眼睛在绸带后面、在漆黑之中睁得大大的。他听到一个轻笑声。

红狮子说,好。

 

柯蒂斯离去很久之后,杰克还保持那个朝门的姿势坐着,直到浑身僵硬。

他缓缓回身,深深靠进沙发里,终于能把右“手”——右爪,他的羞耻,他的丑陋——从毯子下面拿出来,左手轻轻抚摸,像抚摸一段残肢。

忽然,他翕动鼻子,觉得不对劲。

他举起右爪放在鼻端一嗅:趾爪尖端有血腥气。

 

——他刚才其实抓伤了他,柯蒂斯怕他愧疚,说了谎。

 

室内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窗缝的声音。他怔怔坐着,照在身上的阳光慢慢渗入皮肤,带来暖意。

他伸出舌头,把爪尖残血一点点舔净,吞下。


(TBC)







开篇时没想写复杂,以为是个轻松童话,用七分力就行了。写着写着居然有点渐入佳境的感觉,忍不住要打起全副精神了。


提前请大家不要给他们“作”“纠结”“没事找事”之类的评价。



25 Mar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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