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基】黑与金(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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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6


梅丽莎在远远的房间角落,坐着小凳子给一双骑马用的皮手套缝边,偶尔抬头瞧瞧洛基的背影。

一整晚洛基都坐在窗前,手执酒杯,看着夜空。此夜乌云密布,半点星光月光没有,窗户也只打开半扇。梅丽莎心里嘀咕,如果有月亮,可以赏月,有星星嘛,也叫做观星,满天黑漆漆,有什么好看?

椅子一动,她听到洛基叫道,梅丽莎。她答应一声。洛基的喉咙尚未完全恢复,只能低声说话。她凝神听着。他说,让人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梅丽莎说,好,我这就去。她脱下手指上的铜顶针,连同手套和针线放回小藤篮。

洛基又说,那位琴师叫什么名字?金发圆脸,有点驼背的那个。

梅丽莎说,您是说公爵用餐时负责弹琴唱歌的乌切洛?

对,就是他,把他叫来。我沐浴的时候,让他在门外弹琴。他见梅丽莎睁大眼睛呆住,微微一笑,我就不能有点新喜好么?

 

正跟厨房女仆搂搂抱抱的乌切洛被叫来了。一开始他不愿来,皱眉道,我只伺候人吃饭,不伺候人洗澡。

梅丽莎恐吓他说,你可知道公爵一向对洛基王子有求必应?反正,要不你就乖乖跟我走,要不我就去叫醒公爵,让他给你下令。

乌切洛说,别别别,我去,让我回屋把琴拿上总行吧?

他胳膊底下抱着鲁特琴回来,随着梅丽莎,跟在抬浴盆和热水的男仆后面上楼,小声说道,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有兴致……

梅丽莎臂上搭着一大块绸布,也情不自禁地叹一口气,他脾气是怪一点。算了,别抱怨了,明天说不定公爵会额外赏赐你。

浴盆放好,梅丽莎把丝绸铺在盆底,抬水的男仆轮番上来注入热水,她探身摸摸水温,说,殿下,可以了。

洛基说,好,你们都出去。乌切洛呢?让他唱,大点声。

梅丽莎出去传话。只听乌切洛在门外问,您想听我唱什么?

你会唱什么?

各地民间歌谣我大概会六十多首,流行的小曲我能唱五十多首。

有没有描写男人和女人幽会的歌?

当然有哇!可多了,比如《雾中水仙花》《桥上的姑娘》《莫嘉娜》……

好,你把你会唱的、关于幽会的歌都唱一遍。

 

乌切洛的歌声从门外传进来。洛基却并不脱衣服,他把椅子拖到门边,斜斜放倒,用椅背顶住门,再走到窗前,把两扇窗户都推开。

身处软禁之中,他全天都被监视,只有沐浴时才有一点隐私时间。

须臾,一个黑影从上面屋顶缒下,身子一荡,双脚利落地踏在窗台上。

 

洛基仰头看着。

室内幽幽烛火,照着那张脸……脸上一边戴着眼罩,另一边的蓝眼睛里闪着光亮。

他们互相凝望,知道对方心里跟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多年前在王宫里,索尔参军远行之前来跟洛基告别,隔着一道白纱帘,那时他没有勇气跳进窗口。

洛基向后退一步,让出空地。索尔跳进来,解开腰间绳子,让绳子末端留在窗外,再用很轻的动作慢慢闭合窗扇。

他还没转身,就感到背上一暖,腰间被两条手臂紧紧勒住。

 

他低下头望着那两只手,苍白修长的手,一只攥着另一只,攥得用力,手背上现出青筋。

童年让他背着走时扣在他胸口的手,逐渐变长变大,脂肪消退,骨节分明……那手曾递给他糖果,食物,酒,书信,赠别人的情诗,武器,绷带,以及遗憾,怨怼,渴求,无法回答的质问。

在理智指挥之前,他已捧起洛基的手,吻了一下。那只手在空中停一下,仍落回去。

从前总是他从后面抱住洛基,像挽留一个要负气而去的背影,现在他猛然明白,这个姿势会让人多么不甘心。

他在那个钢圈一样的搂抱里,吃力地转过身去。

洛基看着他,嘴角微微翘起,表情似乎是笑,那个笑像一种痛哭的前奏。

索尔想说话,可他的嘴更想做些别的事,他捧起他的脸,从头顶开始吻,吻了发际线,吻了额头中心。吻到一小半他就闭上了眼。那些多年来背得熟透的脸部线条,在他合起的眼皮上烧得像火线一样亮。

他吻了眉脊,硬硬的鼻梁,鼻尖,然后是眼窝,柔软得像一小块绸缎的眼皮,颧骨和面颊……面颊是湿的,他的嘴唇也湿润了。

最后他吻了那张嘴。

那个地方在他心里,像海盗地图上标志埋藏黄金箱的地点一样画着重重的红圈标志,他始终不认为自己真能找到它,即使他真去过一次,在死亡的毒雾和阴影中。

一开始嘴唇是闭合的,像掩住而没有上锁的门。他用舌头一推,门就开了。门里是所罗门王的宝藏。

他的舌尖像小心翼翼的脚尖,探索着宝石一样排列的牙齿,天鹅绒的上腭,融金一样滚烫的唾液。

还有一条被惊醒的舌头,犹如守卫宝藏的龙,起来与他的舌头交战,缠斗……

 

琴声悠扬,自门外传来。乌切洛唱道:

“金发碧眼好姑娘,

你可愿与我相会在麦场?

夜晚宁静,月儿光光,

换上你的白衣裳,

你要轻轻、轻轻、轻轻、轻轻地走过长廊……”

 

洛基一直微微颤抖,犹在梦中。

他抚摸索尔的脊背,衣服里隆起的肌肉,在手掌下像活物一样滑动。他感到索尔的鼻息喷在脸上,像极细的绒毛拂着,那一点酥麻的触感传遍全身,让他昏昏沉沉,无法思考。

索尔吻了他。

他几乎吻了他脸部每一寸皮肤,动作轻得像是怕吵醒睡在上面的灵魂。这个懂得温柔谨慎的索尔,简直不像是索尔了。洛基牢牢抓住索尔的背肌,像攀岩的人抓住突出的石头,不敢松手,怕一松手,就要坠入深渊。

 

后来索尔吻了他的嘴唇。

 

那个吻竟然非常熟悉。他记得他们明明吻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过一阵才想起,其实只吻过一次,是在他重病将死的时候。剩下的只存在于想象中。

索尔下巴上的薄髭硬硬地蹭着,为这个幻觉一样的时刻增加真实感。

他口中的气息令人疯狂。他的舌头像灵活的手指。他的嘴唇软得像随时要化开。

真好,这个吻跟想象中一样甜美,让人陷入昏迷的甜美。

犹在梦中。

 

直到索尔的手替他抹脸,他才知道有眼泪,已经落了好一阵了。

 

他听到索尔在他耳边说,对不起,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

一切。原谅我说过那些让你心碎的话,原谅我让你痛苦这么多年——那颗扣子,唉,我早该猜到的……原谅我是这种连自己的心都弄不明白的蠢货。

那么,你现在明白了?

是。我早就知道如果我必须为一个人而死,那人只能是你。但我没明白其实我更想跟你一起活着。我的生命只能跟一个人共享,那人也只能是你。

洛基说,嗯。

 

索尔继续说道,我以为远远看着你平安健康,我就能满足,你也该把一些念头埋藏起来。现在我知道那是错的,错得厉害。我不能用这么虚伪的回应,去答复你给我的感情。

 

洛基没有说话。

他忽然想起刚被囚禁在城堡里,他唯一的快乐是想象重逢情景,那时他对心灰意冷的自己说,你得为那句话活下去,你至少要亲耳听见,索尔会说什么。

现在终于听到了。

跟想象中的都不一样。他的索尔,勇士索尔,独一无二的索尔,给出了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远处传来隐隐雷声,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里,飘下零星雨丝。歌声持续响起。

在歌声的掩护里,他们贴得紧密极了,低声耳语。索尔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藏着一句话。有很多很多次,我故意装作没听到,因为我无法回答……但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洛基说,好,那我再问一遍。索尔,我从来都没当你是兄弟,从来没有。我想让你做我的爱人,不是兄弟,不止是兄弟。你愿意吗?

索尔答道,是的,我愿意。

 

隔了一会儿,他用确定无疑的语气说:我爱你。

 

乌切洛唱道:

“莫嘉娜,给我你的纤手,

我会想你一整天。

莫嘉娜,给我你的拥抱,

我会想你一整月。

莫嘉娜,给我你的红唇,

我会想你好几年。

莫嘉娜,给我你的芳心,

我把我的灵魂献给你。”

 

他们持续抱着,吻了又吻,在彼此怀里,像波涛在海中。

那些漫长的年岁,不可思议的若即若离,似亲还疏,他们拥抱过多少次?在雪夜的丧钟声里,在死神窥伺的眠床上,在战地的军营里……

但没有一次拥抱,像此刻的这一个。

欲望、索求、呼唤,都有名义,都被认可,都得到回应。他们第一次敞开所有的门,没有隔阂,毫无心事地拥抱,真正的亲密无间,痛快淋漓。

因为对于彼此的身份已经变了,他们也不再是旧的自我。

所以严格说来,这是第一次,第一个。宛如新生。

 

洛基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感到他终于拥有索尔,真切地拥有他,全部的他,一切的他。比一切还多。而且再也不会失去。

原来安全感是这么让人舒服的东西。像风雪中依偎在火炉边的毛毯里一样安全,舒服。

他觉得畅快极了,从未如此轻松,捆住他的枷锁消失了,日夜刺着心脏的诅咒解除了。

爱再也不是一旦抱紧就要流血的、荆棘编织的人偶。

 

忽有电光一闪,他们默不作声地等待雷声,几秒钟后雷声响起,低沉的轰隆隆一串巨响,像一句惊叹的高呼。

 

洛基望着布满雨滴的天空,心中说:母亲,你在那里么?你听到么?他说他爱我。你生前总想让我再多个亲人,你怕你死后我会孤单……现在我不会再孤单了,因为索尔是我的了。

就像收到什么感应似的,索尔叹一口气说,我想起你母亲去世前,曾托付我,要我照顾你的心。现在我终于明白她的意思。

洛基凄然一笑。是的……她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在最初的沉醉过去之后,他们稍微分开一点,索尔说,真可惜,我只剩一只眼睛能看你了。

洛基伸手去掀眼罩,索尔稍微躲闪一下,但还是任他打开。洛基目不转睛盯着,原先是眼睛的地方,现在只余一个层叠堆积疤痕的浅坑。

索尔把眼罩戴回去,淡淡说道,没什么,你不用难过,这是我应得的。

什么叫“应得的”?

那次你害了热病,快要死了……你病情最危险那天,我向神祷告说:求你让洛基活下去,你可以拿走我一只眼睛,两只也可以,或者,一半寿命。现在看起来,这个神还算仁慈,只挑了最小分量的祭品。

洛基怔了半晌,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祷告了。

索尔说,可以,那你也不要再拿自己的命当交换筹码,像这次这样……

门上传来敲击声,梅丽莎在门外说,殿下,您醒着吗?水冷了,您一定得出来了。

洛基勉力提高声音说,好的。

他的喉咙还没痊愈,大声说一个字就咳嗽起来。

索尔悄声说,我走了,唉,时间太短了,扣子的事还没讲呢……不过明天你可以来找我,一起骑马出去。咱们还有好多时间……晚安。

洛基按着喉管,暂时说不出话,只能点头,眼睛用力望着他。

索尔捧着他的头,急匆匆在额上吻一下,小声说,我猜你今夜会睡不着。你要尽量好好睡,这样梦里才能见到我。

他笑一笑,大步走到窗前,跳上窗台,抓着绳子,迅捷地向上攀援,消失在雨中。

 

洛基走到浴盆前,掬两把冷水,把头发湿一湿,拿走顶住门的椅子,打开门。乌切洛立即不唱了,站起身说道,殿下,我是不能回去啦?洛基点点头,他想起在故国宫中,这种时候他肯定会赏赐人家一点什么,但现在他身无长物,没什么能给人的,只能微笑做个感谢的手势。

梅丽莎进来,埋怨说,您洗得太久啦,上次就是这样受了凉,头发还湿得滴水,您也不擦擦……咦窗户怎么开了?

洛基说,是我开的。

 

他回到敞开的窗前,手掌抹掉窗台上一点鞋印。

雨声嘈嘈,如泣如诉。

他面对无边雨丝,站了很久,抚着手上泥痕,心中又是甜蜜,又有辛酸,还有不晓得该对哪位神灵倾诉的感激之情。


无数面孔浮现眼前,亡母,父亲,后母海拉,弟弟约翰,索尔的父亲奥丁,还有那些让他消沉,让他弃绝生趣与斗志的莫测的未来,像冰冷海浪涌到脚下。

但现在他胸中一片出奇的平静。

即使明天要面对断头台,他也不再害怕了。

 

这一年,索尔三十岁,洛基二十八岁半。

从七岁时的初见到现在,二十三年,人生的一小半过去了,熬过了难以清算的悲欢生死,他们终以爱人相称。

一旦他们自己不再抗拒,这世间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分开他们的心。

 






(TBC)


“歌声琴声雷雨声,声声入耳。心事情事生死事,事事动心。”

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漫长的暧昧暗恋期终于结束了。唉,作者真是恋恋不舍啊……ε=(´ο`*))


26 Feb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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