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基】黑与金(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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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5


那一天……

那一天其实是从前一个夜晚开始的——洛基和索尔,一个在城堡里的大床上,一个在小镇旅馆的硬木床上,谁也没能睡着。两个人,睁着三只眼睛,熬过重逢前的夜。

 

前一天,索尔理所当然地通过了招聘考试:城堡后面的树林里,另外几个应聘者箭中红心,已沾沾自喜。索尔有心炫技,要求立了两面靶子,然后翻身上马,骑远再疾驰回来,忽然躺倒马鞍上,转头侧身弯弓,嗖地一箭射去,箭刺中红心后穿透了靶子,又中了另一靶的红心,才停下来。

另一项目是射击弹向高空的碟子,他又特意要求同时射起两只碟子。他拈了两支箭,以难以看清的快速连续放出,两碟在空中应声碎裂。人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连其余应聘者都忍不住替他鼓掌。


梅丽莎抱着几本厚书穿过走廊,迎面遇到去公爵书房汇报的狩猎主管——他原是马房副主管,最近晋升上来——那人站住跟她说话,低声道:……没想到你表兄这么厉害,哪还用你求我开后门?他这身本事,进宫去陪国王打猎都富余。

她听得头一低,脸红微笑,好像那话是夸她似的。

她回到洛基的房间,把书搁在桌上,桌上已有几大本图册摊开着,有地图,有星象图册,洛基伏在上面用放大镜找东西,他最近喜欢研究星象占卜。

梅丽莎立在一边,想着明天索尔就要进城堡来工作,近在咫尺,可以抽空偷跑过去找他,晚上下班还能名正言顺跟他一路回家,她心里被喜悦涨得太满,必须要跟人说说。她跟洛基说:殿下,公爵已经为您雇好猎手,他明天就到猎房工作了。

洛基并不抬头,眼睛一直看着地图,敷衍似的一点头。

梅丽莎说,是个本事特别好的外乡人,个头又高,人又和气,老笑眯眯的,等您见了那年轻人,肯定也会喜欢。他模样儿挺漂亮,可惜废了一只眼,他说十来岁时跟人打架,让人捅坏了。

洛基离开这本地图,转而去翻阅梅丽莎新找来的图册,好像专注得没听见她的话,连点头回应都顾不上了。

梅丽莎又小声说,殿下,明早您要不要就见见他?我陪你去。她说完心里有点羞愧,因为她心里想的是刚好反过来——让洛基陪她去见“那个人”。

洛基这才慢慢直起腰,望着她,目光有点茫然,打手势请她再说一遍。

梅丽莎微微一笑,重复道,我是说,明早您要不要见见新来的猎手。

洛基叹口气,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摊开手,用口型说:好。

 

他们像度过刑期最后一天的囚徒,有时努力放宽心,劝自己说反正都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多等一晚。有时心中忽然一阵火烧似的,简直按捺不住,要跳起来狂吼痛哭,因为已经等了这么久,再也没法忍受,再多等一分钟就要崩溃了。

月亮仿佛永远不会沉下去,太阳就像永远不打算升起来似的。

索尔几乎从不失眠,他一向是栽倒在床上,一翻身裹上被子就沉入梦乡,但这夜他数着心跳,盯着帘子,眼睁睁看它被晨光染白。

 

那一天清晨,洛基按时起身,吃早饭。梅丽莎早早过来伺候,他看一眼,目光一闪,笑着指指她头顶的新发带,金色的,带花边。

梅丽莎自己伸手摸摸,略带羞涩地一笑。洛基点点头,以眼神表示“很好看。”

他让梅丽莎摆好棋盘,拉着她下了两盘棋,又把房间外的卫兵叫进来一个,跟他下了两盘。四盘他都赢了。

梅丽莎嘟囔道,还用下吗?我们从来就没在你手里赢过棋。

洛基笑了,他低头在纸上写道:等我以后有钱可输,我会输给你们的。

这次连卫兵也笑了。

下完棋,梅丽莎收拾棋盘,把棋子收回玳瑁盒子里。洛基倒了杯酒,慢悠悠走到窗口,倚在窗边,一边喝一边看着湛蓝的深秋天空,状甚悠闲。

他手里还捏了一个“马”棋没放下,漫不经心地摩挲象牙雕刻的马头。梅丽莎心里着急,很想问他是不是忘了昨天答应的事,又不好开口。

远远一阵教堂钟声传来。洛基回头看她,露出疑问的表情。

梅丽莎解释说,今天是个吉利日子,镇上好几家人都选在今天结婚,下午我的一个远方堂妹妹也要办婚礼呢。

洛基点点头,他倚在窗口,向空中望去,若有所思,目光仿佛在追踪钟声在天上划过的痕迹。

梅丽莎终于找到了个借口,她说,昨天阴得厉害,大伙以为要下雨,没想到今天是个大晴天……殿下,天气这么好,咱们下楼散步,顺便去跟新猎手见见面,好不好?

洛基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梅丽莎大喜过望,吸一口气。我帮你更衣。

洛基走到衣柜前。柜门里黑压压一片,他要求女裁作给他用的布料,尽是黑色,黑缎子,黑天鹅绒,黑衬衣,黑背心,黑外套,只有一件红上衣……

那是他早就预想好,要留给这一天的。

他伸手一指,指住那件红衣。

 

没有人知道洛基走下楼梯时,心里涌起怎样的怒涛。时间悬在半空。他感到有一束光芒从极高的、不可知的地方照下来,只照着他,和他踏出的每一步。地面好像有积雪,踩下去软绵绵的,再看一眼又没有了。那只“马”被握在手心里,只有它知道。它知道那几根手指是怎么用力攥着,整个马头陷进手心里。

在几个转弯处的阴影里,他狠狠拧了几次大腿,勒令它迈出跟平常一样的步伐,才不至于下一步就栽倒(这天晚上梅丽莎替他更衣时,奇怪地看了一眼他腿上的淤青,怎么也想不起他何时跌过跤)。

他灵魂的箭早就被急不可耐的弓弦射了出去,飞向蓝天之下,索尔所在的地方。但肉体还要伪装出一副漠然的样子,慢吞吞跟在后面。


他们走进花园,这时快到午间休息的时候,几个花匠背着工具走出来,向工人们吃饭的地方走去,路过时脱帽行礼。

梅丽莎叫住一个人低声问了几句,随后引路到了马厩。距离马厩十几步,能看到一个高个子站在里面,背对着门口,两手随意搭在腰间,低头跟一个矮小的马夫聊天。

洛基站住了不动。梅丽莎说,殿下,你瞧那个人就是……哦,他的名字叫索尔。

洛基微微一点头,好像不太情愿似的,仍然不向前走。梅丽莎偷看他一眼,见他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她并不知道洛基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

有人走进马厩,拽开马栏,牵了一匹出来。里面的两人侧头看一眼,这才注意到外面不远处多了几个人。

索尔的两手从腰间放下,腰背缓缓挺直,眼睛一眨不眨,凝望中间那个红衣人。

马夫低声说,唷,老弟,那就是邻国的王子洛基,你的顶头上司来啦,我先走了。他溜出马厩,脱帽行礼后离开。

洛基示意梅丽莎和两个卫兵在原地等待,他点点自己胸口,又指指那边,意为我自己过去即可。

他精神恍惚地往前走,走进马厩,在索尔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背对着外面。

索尔把两手藏到身后,不让人看到他的手在哆嗦。他朝洛基躬身,鞠了一躬,上半身停留了很久才直起来,脖颈后面散着的金发,纷纷掉到肩膀前面来。

洛基瞪大眼睛,盯着他右眼处系的黑眼罩,脸上的表情像有狂风在刮,张张嘴,嘴里却发不出声音,他抬手揪住咽喉,眼里漫上悲哀愤怒的阴翳。

就在这时,钟声遥遥响起。


站在此处听到的钟声,比在城堡里听到的响亮得多。

外面梅丽莎抬头看看天,跟一个士兵说,喔,又一对结婚的新人。


索尔又往前走了小半步,他看得更清楚了,乌木一样漆黑的头发,雪一样白的皮肤,那熟得不能再熟的面貌多了些变化,额头上憔悴的纹路,眼睛周围有一圈深色的光晕,脸颊上凹下更深的阴影,红衣服的光映上去,添了些血色,像雪里点了火。

不管怎么变,那还是世上最秀美的人。

他幻觉里有另一个自己扑过去,恶狠狠地搂住,朝那面颊上的阴影里吻下去……这幻觉弄得他浑身发软。但他只是站着不动,魂飞天外。

他们彼此都知道,也都听得见,彼此灵魂里正发出带着哽咽的呼喊。

钟声持续鸣响,当,当,当……

 

钟声终于归于宁静。索尔吸一口气,说道,王子

——三十年前,他就是在洛基出生的那阵钟声里,说出了第一个词:王子。由是一切联结在一起,缠绕纷错,从那天起到现在,再到他能预料的未来。第一个,最重要的一个,永恒的一个。命运早在那一刻借索尔自己的口,宣告了神秘的判词。

 

有一点泪光,在洛基眼中,一闪。

他再次张开嘴唇,舌尖搁在两条齿列之间,努力运动声带,催动气流。他竟然发出了声音,十几天来第一个声音。

他又能说话了,虽然嘶哑得难以听清,但那确实是一句话。他说:索尔

 

索尔装作不经意地抬手一摸衬衣领口。洛基跟着他手指一看,才发现那里钉着一枚铜扣子。

贯穿十几年的扣子,像吸饱血泪、成精了似的,闪着奇异的光,把断开的时空扣在一起。

他呆呆凝视,索尔的手指轻碰一下嘴唇,又用那根手指碰一下那颗扣子,微微一笑。

 

晴空绽裂,雷霆轰鸣。

在洛基的生命里,他从未有过什么时候,比这一瞬间更快乐。

像溺水,像心脏被一柄闪光的剑刺穿,像剧痛那么强烈的快乐。他愿在这一刻倒地而死,好把剑刃永留在胸口。

……幸福,是的,他也终于体验到了,他曾以为会永远把他遗弃在荒野里、把他关在门外的,幸福。



(TBC)


当年是洛基赋予索尔声音,现在轮到索尔把声音带回给洛基。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01 Nov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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