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镜(36)

*  HE!HE! HE!最俗套最平庸、厮守终身、白头到老那种HE。

*  绝对不会有天各一方永不相见、或君埋泉下我寄人间那种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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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风中的寒意日甚一日,转眼间秋天尽了,树叶落得精光,光秃秃的枝干像刀枪长矛似的,硬戳戳地指向天空,冬日早早到来,护城河里的水结了冰,城里最悭吝的孤儿院长也让小孩们换上了夹衣服……这是近年基利波最冷的一个冬天。

杰克的复仇大业始于一场嘉奖典礼,时间是他回到王宫后一周后。他声称要嘉奖一批官员,邀请了多位达官显宦进宫,宴会开到一半,忽然一队武装军队声势逼人地冲进来,大门被牢牢守住,一个都没跑掉。

那夜晚宴会休斯爵士托辞染恙,没有出席,杰克亲自带领一支队伍,夜间闯进他的府邸,把他从壁炉边的躺椅里拖下了楼。

休斯尽管面色发白,仍镇定如常,他的绒便鞋掉在了楼梯上,一对枯瘦、净是骨头的衰老的赤脚踏在地上,直视着杰克说,陛下,敢问我犯了什么罪?

杰克不理他,他向楼梯上张望了一眼,转头向墙根站成一排的仆人们说,去给你家老爷把鞋拿来穿上,他要去的地方挺冷的,光着脚可不妙。

他挥手示意手下把人带走。有人带头,引他走进内室。

休斯的夫人,一个虔诚的女教徒,正在纺织架旁为教堂绣祭坛罩。他们的三个女儿两个儿媳与几个侍女面色苍白地紧靠在房间角落,犹如暴风雨来临之际鸟巢里蜷缩的雏鸟。

那女人脸上流着泪,颤巍巍行了礼,说,陛下,我丈夫多年忠心侍奉你们本杰明家族三代,如果他触怒了陛下,或是讲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求您看在已故的老国王面上,给我们一些仁慈……

杰克缓缓走过来,弯腰拾起祭坛罩的一角,端详上面的绣工,点点头道,夫人,您的针线活真好,这朵百合花绣得跟真的一样,简直能闻到花香。

他松开手,让那块布飘落到脚下,微微一笑。选一块好布料,为你丈夫缝制一套上绞刑台穿的新衣吧。

说完他大步走出去,身后响起山洪爆发似的痛哭声。

 

法庭里挤满了人,室内空气不足,闷得很,有种低低的嗡嗡声。王室华盖之下,一身红衣的国王杰克面沉如水,他身边是大法官、秘书官、书记官等人,以及战战兢兢的抄写员。引座员高唱:戴沃公爵,就位!

有人打开门,被士兵押着的公爵拖着脚走进法庭,花白头发略显凌乱。他直直瞪视国王,昂首说,陛下。

国王声音轻柔地说,爵爷怎么跛了?我的狱官虐待你了吗?

戴沃一梗脖子,冷笑道,不,没有,多谢陛下关怀,这条腿是旧伤了,十五年前我随你父亲打仗时挨过火枪,狱中阴冷,旧伤复发。

国王杰克点点头,可敬啊,可敬。来人,给爵爷拿条板凳来,让他坐着受审。

法官说,陛下,需要传唤证人吗?

国王说,两位证人不便公开亮相,他们在内室候命。待会儿诸位要听证词,可到内室面聆。

……他们推开由卫兵把守的门,室内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杰克露出微笑,其余几人目瞪口呆。那两人一个是强尼·史托姆,另一个青年长得跟国王一模一样。

大法官是少数几个未被戴沃招募的高层官员,他满面惊骇地回头看着杰克,下巴上长长的白须微微抖动。

杰克说,先生们,这是我弟弟,托马斯王子。怎么?你们不行礼吗?

 

审判进行到第三天,引座员带进来的是国王的舅舅劳埃德伯爵和他的长子查理。

伯爵痛哭流涕,双腿软得走不了路,被卫兵一路拖行过来。卫兵一松手,他便瘫软在地。查理倒还镇静,站在他父亲身边,试图扶他起来,但伯爵一甩胳膊,甩掉了儿子的手。

杰克说,亲爱的舅舅,查理表哥,真好啊,咱们又见面了。

伯爵哭诉道,陛下!我的亲外甥杰克,我最最亲爱的杰克,我一直是咱们家最没用最糊涂的人,最容易信别人的鬼话,但你小时最爱你的舅舅,是不是?……求你看在你死去母亲面上,给我一点仁慈,不要杀死这个你曾骑在他肩膀上摘杏子的亲人……

刺耳的哭声在室内回荡。查理站立一旁,脸色惨白,昂着头一声不出。

杰克从椅子里站起来,慢慢走到他们面前。伯爵以为有了希望,停止号泣,爬起身子,改成跪姿,泪眼朦胧地仰望杰克,说,我知道我有罪,我没脸求更大的恩典,流放我吧,抄家籍没,都是我应得的,我只求流放。

杰克低声说,舅舅,我会给你们恩典的。

伯爵喜道,真的?杰克,我为之前的事为你道歉。道歉一万次。

杰克却摇摇头,你向我道过歉了。当时我去向你求助,你把我关起来,告诉我,你一生一事无成,现在能参与如此利国利民的伟业,觉得荣幸极了,这辈子没白活……你还记得这话吗?

伯爵不敢回答,只俯下身,额头触地。

杰克的声音忽而变得柔和。确实难得啊,舅舅,你这辈子总算坚定了一次——坚定地出卖我。如果让你继续活着,岂不是破坏了你投身伟业的成就?所以,你还是殉志好了。做个烈士吧,我成全你。

伯爵大惊,嗷地一声哭叫起来。

杰克冷下脸,厉声说,你践踏了我对你的信任和爱。所有背叛我的人,他们只背叛了我一次。而你,你背叛了我两次!所以给你的处置原该加倍。我本来打算将你分尸,把你的心肝一样一样掏出来悬挂示众,让人们长长见识,叛徒和凶手的内脏就长这个样子……不过想到我母亲和咱们昔日情分,我毕竟还是心软了,仍然给你一个绞刑吧。

他望向一边浑身颤抖的查理,说,至于你,堂兄,你不曾让我骑在你肩头摘杏子吧?如果有,你提醒我一下。

查理低吼道,吊死我!

杰克点点头,当然,当然,这个会让你如愿的,不过在那之前……他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柄枪,“砰”,朝着查理的大腿开了一枪。

查理倒地翻滚痛呼,他朝他腰间狠狠踢一脚,冷冷说道,这两人拖下去。给我堂兄止血,别让他提前死了,错过绞刑。哦,伤口容易发炎,记着给他多揉些盐进去。

 

各处广场柱子一夜之间钉上了写在铁皮上的告示,国王诏告:以下数人因犯叛国罪,罪大恶极,将于X月X日处以绞刑,以儆效尤。基利波之良善正义公民,凡举报其党羽,证据确凿可证者,赏金一千……

下面列出以戴沃公爵为首的十几人的名字,国舅父子亦在其中,每个名字都打上了刺目的红叉。最下面盖有杰克的雄鹿纹章。

人心惶惶。很多小官员被身边居心叵测的人举报,监狱很快人满为患。最繁华最昂贵地段的豪宅有一半遭遇抄家,经常能看到一队士兵守在外面,另一队进进出出,像忙碌的工蚁一样,在宅邸主人的哭声中搬出装饰精美的家具。

绞刑不是一天之内举行完毕的,每次绞死八到十人,一共花了三天。临街的酒馆、咖啡馆、民居楼房,凡是能现场观看绞刑的位置,都卖出了高价,附近的居民几乎人人发了笔小财。

 

一个夜里首都爆发了叛乱。“三恶徒”党的残余势力孤注一掷,煽动起一队御林军叛变,他们打算冲进王宫,弑君篡位。剩余忠于国王的守卫军以神奇的反应速度造起街堡,安置了拒马。深夜的街道上回荡着枪声,马蹄声,怒吼声。还有人趁乱打劫……母亲们搂着孩子躺在被窝里,父亲们抱着棍棒土枪坐在门边,彻夜不寐。

好在两天之内,这股人马就被歼灭了,据说在他们发动进攻之前,消息其实早就走漏出去,是“红胡子”无所不在的耳目报告了国王,因此国王的人马早就做好迎战准备。杰克没有预先扼杀这次叛乱,是为了诱蛇出洞,看看到底还有谁是叛徒,方便一网打尽。

叛乱平息后,绞刑典礼又举行了一次。

 

市场上的人们说:

——幸好这事不是夏天闹起来的,不然绞刑架上挂的那些死人可要臭死了!……

——现在那味道也不好受啊,大娘。唉,绞死示众这事,我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了。

——赫肖尔大爷,你儿子在宫里当差,有没有听说点什么?

——之前我儿子说,新国王脾气好极了,甚至有点软弱胡涂,任人摆布,可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夜之间忽然转了性,使出雷霆手段来,带兵打仗头头是道,简直像换了个人!

——之前还有人猜他必定舍不得绞死亲舅舅和亲堂哥,毕竟王后就这一个兄弟,绞刑肯定会改为流放。谁知咱们的国王啊,一挥手,全是红叉子。

——照这么看,国王之前的软弱是装出来的。“红杰克”,真是红杰克……

 

天阴沉沉的,风里带着雪的气息。早晨,天上就落起了极小的冰粒子,夹着雨,却还不是雪,只是雪的前奏和先锋兵团。也不知道到晚上雪能不能下来。

马车慢慢走着,马蹄子在泥泞的路面上打滑。柯蒂斯打开车窗,伸手出去接了几点冰粒,收回手,看着它们在手心迅速融化了。一阵风从木头窗框吹进来,他把皮毛外套的前襟拢一拢,但并未关窗。

马车走过广场,广场中央的绞刑台上高挂七八条尸首。

他们的头颅在绞索环里耷拉着,早已皱缩得看不清五官。有的人连鞋子都没有,是光着脚被绞死的。中间一个人的花白头发在风中飘来飘去,像一蓬枯草。有个手执矛枪的卫兵站在台下。他穿着棉制服,领子立起来,枪斜靠在怀里,双手揣在袖筒里。

有几个少年跑过行刑台,嬉笑着拿弹簧弓往那几具悬挂的尸体上打弹子,比赛谁扔得准。

他们正玩得起劲,有个矮个子男孩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吼叫着,手里拿着条棍子去打那几个少年。

那几人不提防,被打了几下后背,转身围攻他。那男孩寡不敌众,被按在泥地里挨揍。柯蒂斯连忙敲敲车壁板,叫道,停车。

他火速跳下车,跑过去把那几个打人的少年扯开,斥道,这么多人打一个,我真该替你们爹娘打断你们的手,现在滚吧!

等那几人跑远,柯蒂斯把那个男孩扶起来,拿出手绢按住他眉脊上的血口。那男孩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身子发着抖说,谢谢你,先生。他面上有一种富贵人家有教养的孩子的英朗气质。

柯蒂斯说,你为什么要跟那些人打架?

男孩眼睛转向刑台上吊的尸体,泪水掉下来,他嘶声说,那是我父亲,我不许任何人侮辱他。

柯蒂斯心中一痛,他顺着男孩的视线去看那几条面目全非的尸体,更觉得这事太过残忍。他柔声说,回家吧,回家跟你母亲呆在一起……你还有哥哥吗?

他低下头。没有了,只有三个姐姐。

那现在你家就全靠你这个男子汉了,你母亲和姐姐肯定更需要你。你是一家之主,你要回去照顾女士们啊。

男孩咬牙说,不,我不回去,我得守在这,我要保护我父亲。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是国王杀错了他……我,我早晚要杀了杰克本杰明!他冻得通红的小脸上腾起一阵煞气。

柯蒂斯想了想,说,你父亲还要……留在这里多久?

还要八天,他才能回家。

你家住哪儿?

我家被抄了,房子没有了。我们住在旅馆里。姐姐们睡一张床,我睡地板。

为什么不租一套房子。

男孩说,租不到,他们一听说我家的姓氏就耷拉下脸来,说房子没有了。

柯蒂斯从胸口摘下一枚匕首模样的别针,交给男孩,说,你到骆驼大街找一家叫“博伊德父子”的店铺,他家招牌是一个望远镜的形状,很好认,你走进去找博伊德老爹,把这个别针交给他,说你需要租一套远离市中心、安静、干净的房子。今天晚上你们就能搬进新屋了。

男孩听得瞪大了眼睛,柯蒂斯说,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柯蒂斯又掏出一个装钱的皮革口袋,整个放在男孩手掌里,压下他的手指让他握紧那袋钱,说,这些金币大概够三个月的房租。房子找好之后,给你父亲准备好棺材和衣服,雇好运尸车,明天绞刑台就会拆掉,你就能来接他回去下葬了。

男孩含泪说,真的吗?先生?明天?

真的!……柯蒂斯蹲下来,柔声说,你父亲确实犯了叛国罪,这是国王和法官公正的判决,不是杀错。你父亲的人生已经终结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怀恨杰克本杰明,不要心里带着恨过你的人生。好吗?

男孩双目圆睁,凝望着他,一弯腰,给他鞠了躬,低头飞快地跑去了。

柯蒂斯站起身,茫然四顾,看到绞刑台下的卫兵倚着木头台柱,好奇地盯着他,柱子上钉着告示,国王杰克的雄鹿纹章凸显在血红的火漆上,红得刺眼。

额头上一凉,雪花落下来了。他慢慢抬手,用手里带血的手绢擦拭。

 

由人接应,柯蒂斯从一道僻静的偏门进入王宫。叛乱爆发时,“持斧人”率领自己的队伍跟国王的军队一起战斗了两天两夜。平乱后杰克跟他匆匆道别,就赶回宫去。柯蒂斯留下来善后,救护伤员等。

他也受了轻伤,遂回到近郊的隐秘住处——索菲和比利都住在那里,有人负责保护他们——休息养伤。房子里还住着一位客人:托马斯。

为安全起见,柯蒂斯要求他和强尼分开。强尼留在宫中,继续做国王的助手。托马斯虽然不愿离开强尼,但这安排也有令他高兴的地方:他终于能离开王宫那个压抑又杂乱的鬼地方了。很快他跟索菲和比利一见如故,玩得不亦乐乎。两三天光景,他们居然在后院搭起了一个秋千。

旁观几天,柯蒂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托马斯的提防全无必要。他出发去王宫时,托马斯说,大胡子,给我哥带个口信,问他,我不需要节食了对吧?再告诉他,他说需要也晚了,我已经胖回一圈了,哈哈哈哈哈!哦,再问问他,强尼什么时候可以放假出宫?……

但现在要见到国王并不那么容易。柯蒂斯坐在王宫东翼一个小房间里,一直坐到窗外的天黑透,杰克还没过来。

此前杰克曾这样等待他,现在要换他来尝尝这滋味了。有人进来拨旺了壁炉里的火,送来热茶,又无声离开。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倒也不太着急。

劈柴毕毕剥剥地响着。雪一直没停,打在窗户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柯蒂斯从椅子里起身,门打开,一身红衣的杰克像一阵风似的卷进门来,他脸色疲惫,但眼里有种熊熊燃烧的亮光。

他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紧紧抱住柯蒂斯。

两人都闭上眼睛,胸膛贴着起伏。抱了一阵,又同时向对方的嘴唇冲过去,像水下缺氧的人把口鼻伸出水面一样,贪婪地吮吸,舌尖搅动……等嘴唇终于松开,柯蒂斯轻声说,真想念你,陛下。

杰克的嘴唇亮晶晶的。是啊,十天了……来,让我看一下你的伤。

他伸手掀起柯蒂斯的上衣,伤在脊背上,靠腰间的位置一道巴掌长的裂口,已经结痂,不再包裹绷带。杰克弯腰仔细察看一番,给他放下衣服,一面低头两手把一层层衣襟整理好,一面说,基本好了,不过你最近还是别骑马。你是骑马还是坐马车来的?

马车。柯蒂斯笑了,这点擦伤根本不算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更糟的。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挤挤挨挨地半躺着。柯蒂斯说,你脸色不太好,还是睡得很差?

嗯。

国王的御床也不好睡吗?

如果床上有个大胡子,哪张床都好睡。没有大胡子,哪张床都很糟糕。

大胡子不是随便上别人床的人。

杰克伸手一拧他的胡须,知道了,你是个要把童贞保留到新婚之夜的绅士。

也不是,只是今天太累了,下次吧,下次我从秘道偷偷溜进去,溜到你的御床上。

你知道在亚洲,土耳其的君主怎么召王妃侍寝吗?

我知道。他们会让她脱得光溜溜的,用一张毛毯裹住,裹成一个卷儿,由一个仆人肩扛进去……嘿,陛下,你也想让我一丝不挂地裹在毛毯里,唤人扛进你的卧室?

杰克笑得身子颤抖,头抵在柯蒂斯胸前。想!怎么不想?可是你啊,一个人可扛不动你这180磅,得至少两人抬个担架,把你抬到我床边,一二三!往我床上一倒……

过了一阵,杰克说,其实之前我做王储的时候也没睡过那张床,那是我父亲的床。昨天我在床头发现了一个暗格。你猜暗格里放了什么?

国王床头的暗格,当然是放紧急防身武器的。但如果是火枪、匕首这么简单,你不会问,肯定是一样稀奇东西。等等,不是微型手弩吧?

都不是,根本不是武器!是两节腊肠!

两人哈哈大笑。柯蒂斯说,那是上一任国王托马斯留给你的遗产。

杰克说,一提腊肠我倒真饿了,我让他们把晚饭送过来。你跟我一起吃。


他们长长地吻一次,从沙发上爬起身,杰克走到门外,交代了几句。须臾有仆役抬着餐桌进来,一群人手脚麻利地布置好鲜花烛台餐具,另一群人送来晚餐。杰克让他们出去待命,不要留在房间里。

他们对坐吃饭。柯蒂斯传了托马斯的口信,杰克听了微笑。柯蒂斯说,你打算怎么安置你弟弟和史托姆?

史托姆早就跟我请辞了,他想回他的庄园去看家人。等他帮我把这边的事彻底理顺,我打算赏他一个封号。至于托马斯,他叹息一声,苦笑道,我不能把他留在我身边,可是又很想让他留在我身边……包藏野心的人永远存在,被他们知道有托马斯这个人,我怕日后这场祸事又要重演一遍。

柯蒂斯沉吟一阵,说道,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干脆让托马斯公开露面,你甚至不用说他是私生子,只称他是当年王后失落的孩子,是你的亲弟弟。反正查无实证,这样你就可以封他一个亲王,让他留在夏伊洛陪你,这样……

杰克点点头,接上去说,这样即使有人还想偷梁换柱,也没法把事情做在暗里了。好主意!Curt,没有你我可怎么办?求你了,你来我的政府任职,好不好?哪怕只给我做个顾问。

柯蒂斯笑而不答,用餐巾按一按嘴角。

杰克双手按在桌面上,身子前倾,你想要什么条件我都满足你,Curt,现在我可以这么说了。咱们一直还没来得及聊这个——难道你还想回去当你的黑帮之王?

如果我真的回去当黑帮之王,陛下想要剿灭我吗?

杰克一笑。伊丽莎白女王曾经给海盗船长发私掠许可证,允许他们去抢船抢货物,人们叫他们“皇家海盗”。你呢?你们想不想当“皇家黑帮”?

餐后,仆役们撤掉桌子。夜已经深了。柯蒂斯轻声说,我答应了索菲明早陪她吃早饭,我该回去了。

杰克抓住他的胸襟,一动不动。雪下得这么大,太冷了,你不要走了,留下吧。索菲是大姑娘了,她会理解的。我当初亲自给她上过关于爱情的课。

柯蒂斯抚摸他衣领上的绣花,现在你喜欢穿红色了?我记得之前有一阵子你只穿白衣服。这件红衣很好看。

这还用说?你的国王难道不是穿什么都好看?

是啊,当然是。柯蒂斯想起市民中传开一个“红杰克”的绰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说,来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小男孩……他讲出绞刑台下的经历,说到末尾,杰克打断他说,你是不是给了他钱?还是给了他一栋房子?

我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去向我的人求助。

杰克一笑,瞧我有多了解你。

柯蒂斯看着他,是在等他说什么话的样子。杰克叹一口气说,不,Curt,我不会提前把他父亲还给他。国王说要示众三十天,那就得让尸首挂足三十个白天,三十个晚上,一个小时也不能少。反正戴沃和休斯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多冻几天,他们不会在意的。

柯蒂斯说,他们不在意,有人会在意。你的仇敌已经死了,你的警示目的已经达到了,少挂几天又怎么样呢?

杰克不说话,眼睛望向别处,每次跟柯蒂斯意见相左,他就会这样。

柯蒂斯又说,就算罪恶滔天,他们也已经用性命赎清了。对你来说,那只是几具发臭的皮肉,但对那个男孩来说,那是他的亲人。

杰克漠然道,我舅舅和堂兄不也在索子上挂着吗?他们也是我的亲人。Curt,你可知道,如果你我政变失败,吊在那里的就是你和我,还有埃德加……那时他们绝不会因为索菲的哭声而少挂你几天的。

我知道。但现实是我们成功了,现在国王是你。你何必采用你的敌人的手段?你的人民厌恶那些尸体,因此他们恐惧你。

杰克冷冷说道,那就对了!恐惧正是我想要的。

柯蒂斯刚要说话,杰克一伸手,一个手指压在他嘴唇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仁慈,仁慈,仁慈!是不是?不,Curt,我早就说过:没有仁慈。仁慈会被认为是软弱。现在还剩最后一个:伊恩·阿德勒,那个老狐狸龟缩在北方,我发了三道旨意召他回京,他都拿各种托辞拒绝了……老杂种,他不就是仗着手里有军队吗?他再抗旨,我就要宣布他为叛国犯,出兵去攻打。

柯蒂斯说,不……Jackie,那是最糟的办法。

一提到这事,杰克的面容冷硬起来。他说,你竟然怕打仗吗?我不怕。跟随阿德勒的都是罪人,都该死。我还觉得绞死的人不够多呢!

你的复仇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不是现在。北方系的叛徒门,我要慢慢收拾他们。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沉默。柯蒂斯换了个话题,说,你抓的人也太多了。很多人是被身边想要公报私仇的小人恶意举报的,大多是冤狱……

我当然不会把那么多人养在监狱里!不然光是他们吃牢饭就要吃空国库了。我手里有真正的名单,不会跑掉一个叛徒,也不会冤屈一个好人。我只打算关他们一个月。等这些人自忖必死的时候,再开恩放出去,让他们死里逃生、感激涕零,这样他们就再也不敢背叛我。至于那一段牢狱之灾,他们只会归罪于举报自己的人,不会怀恨他们的国王。杰克笑了,笑得十分得意。至于那些趁火打劫、举报无辜者的人……

抓起来?

当然不抓!当初是我下诏奖励举报的,怎么能出尔反尔?我要兑现诺言,赏赐举报者。

那种卑鄙之徒也要赏?

杰克再次微微一笑。是的,要赏。Curt,诚然他们心肠卑劣,但我也有很多地方要用到这种人。有时卑鄙的人比诚实的人好使,因为他们的灵魂是标了价的,可以收买得到,用官衔,或者,用钱。

柯蒂斯默默端详面前的杰克本杰明,说不出话来。

在这一刻,他真切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国王。一个天威莫测、心机深沉的君主。

而这个国王是踩着自己的肩膀走上王座的。甚至算是他一手造就的。

从前他曾担心杰克复位之后是否能坐稳王位,现在看来完全不必担心了,杰克已经懂得引发人民内斗,以及用制造灾祸的方法,市恩嫁怨。他有如此手腕和城府,王位必然再无人夺得走。

柯蒂斯本该欣慰,但他心中五味杂陈,竟分不清是为自己的情人骄傲,还是胆寒。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说了出来。Jackie,你……可以不去买任何人的灵魂。你可以让他们心悦诚服地敬慕你,以给你服务为信仰、为骄傲,让那些忠贞、诚实的人心甘情愿把灵魂献给你。

你的法子很好,但那是红胡子国王的方法,不是杰克国王的方法。杰克惨然一笑,你可知道,在背叛我那些人中,有很多人都是真诚地认为把我暗杀掉才是国家之福,他们宁死不屈,满口鲜血还要痛骂我,奄奄一息也不出卖同伴,忠贞得很呢!……Curt,我再也不想经历任何背叛了。买来的,我比较安心。

你不想让人民爱你么?

爱?不。我宁愿所有人都怕我。爱我的人,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你也读过马基雅维利的书,他说:“令人畏惧比受人爱戴更安全。”所谓仁慈,只有在严厉恐怖背景之下才能被人珍视和歌颂。

柯蒂斯暗暗叹息,他当然知道这时候该闭嘴了。杰克愿意容忍情人的进谏,但这容忍是不是有限度的?他宁愿丢一只手,也不愿去探知那个限度。

这是不是意味着,今后他们再也不能畅快地谈话了?

一想到这,柯蒂斯胸中一阵刺痛,一瞬间他觉得整个生命惨淡下来。

杰克伸手插进柯蒂斯的头发里,缓缓梳理,喃喃道,你是爱我的,永远爱我,对不对?

柯蒂斯柔声说,当然,陛下,我的心当然永远是你的。

不知为什么,平日说来无比甜蜜的示爱的话,此刻却令他们面容黯然。杰克的长睫毛闪了闪,说,你脑袋发热去跟人决斗那次……那天在医院里我跟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有我这样的人做情人,并不是一件愉快幸运的事。是这句吗?

不,是这句——我恩准你叫我Jackie,不必用敬称,不用叫陛下。我在你面前,永远是詹姆斯·金。

柯蒂斯双手捧着他的脸,像花萼托着花苞。我记得。但我喜欢叫你陛下。

杰克抬起手,叠压在他手背上。为什么?你这个奇怪的大胡子。他嘴角泛起微笑。

拥有特权而不去动用它,才是最愉快的。

杰克凑到他耳边说,我看你是喜欢亲手造就一个国王,然后把他压在下面。

柯蒂斯说,前半句不对,你本来就是国王,我只是那个把灯盏上尘土擦掉的人。后半句,正确。

杰克再一次大笑。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唉,你不在这十天,我一次都没笑过。

柯蒂斯默然一阵,说,你要习惯这个。

习惯什么?

习惯“我不在”。

杰克向前凑近,直近到鼻尖快碰上鼻尖,他仔细看进他的蓝眼睛之中。柯蒂斯·艾弗瑞特,红胡子,你不是打算离开我吧?

是又怎么样?

哼,想都不要想!国王陛下会通缉你,悬赏一座矿山,那时全国的人都会疯了一样把基利波每个角落翻个底朝天,你根本跑不掉。

柯蒂斯紧紧搂住他。不会的,Jackie……好不容易等到你我梦想的这天,除非是死了,不然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杰克在他怀中松一口气,又说,死也不许死。你的陛下不准你死的时候你敢死?哼,想都不要想。

不要担心这些了。我倒是担心你……那天夜里我第一次见到你骑马冲锋,也真是吓人,你冲得太快,太深了。以后你不要再亲征了,我代你去。柯蒂斯捏一捏杰克的手。你的最后一个仇人,伊恩·阿德勒,交给我吧。不要打仗,别再让士兵们送命了,我有办法不费一兵一卒,把他弄到京城来,任你处置。

杰克倏地退开身子,圆睁双目,瞪视着他。你!……你有什么法子?

柯蒂斯莞尔一笑,先保密,到时你会知道的。杰克国王有他的方法,红胡子国王也有自己的方法。



(TBC)


九千多字的一章。

抱歉这一章隔得有点久。不过看了内容你们一定明白,要写这样的内容真是好难啊。倒不是不会写,是实在实在不愿意、不忍心、不舍得让同生共死了多次的一对情人生出这样的嫌隙。

但是,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写。杰克和柯蒂斯之间,必然有这种无法填平的鸿沟,这样不可调和的矛盾。那是他们的出身、阶级、阅历、人生遭遇等等天差地别的东西决定的。


24 Jan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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