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转个弯就有家咖啡馆,两人并肩走进去。马修实在是个无懈可击的男人,他一进门,屋里所有女人的眼睛都亮起来,就像马修不是人是道电流,把好多小灯泡点着了。
柯蒂斯一直设法掩饰自己探寻的目光——可能不太成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结论是心中默默感叹:世上竟还有傻瓜会让这种人变成“前男友”?
这时马修已经点好了咖啡,向柯蒂斯微笑,我替您要了黑咖啡。他的英国口音迷人极了。
柯蒂斯最爱喝的还真是黑咖啡,他心念一动。你早就调查过我了,是不是?
马修笑笑,不说话。
柯蒂斯不太笑得出来。马修的笑意也逐渐退去,他缓缓说道,杰克……说了个名字又止住,两根修长手指搭在嘴唇上,眼睛望向窗外。
柯蒂斯皱眉等着,脑子里已经想象出了一整套富家子玩弄人心、始乱终弃的故事,直到两杯咖啡端上来,马修才悠远地叹一口气,简洁地说:杰克是个小魔鬼。
这次柯蒂斯嘴角一动,笑了,他想起杰克冷着脸对人冷嘲热讽时的样子。不过这话里明明还是深情十足。马修盯着柯蒂斯,两人居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他说,想必您已经领教了他能让人多么头疼。
柯蒂斯立即做了个咧嘴眯眼的痛苦表情,马修笑得需要低下头,身子往前一倾。柯蒂斯笑道,行行好,你会负责把那孩子带走,对吧?
马修不笑了。您这话是认真的?
……是啊,认真的。我的生活本来很平静,莫名其妙多了他这个麻烦,撵也撵不走。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出水芙蓉》里那个手上粘了糖纸的人,不好意思,现在我要把糖纸拍回你们手上了。
马修听得很认真,他再次叹气。如此说来,他还没能打动您。
柯蒂斯的心脏沉重地跳了一下。他正色问,秘书先生,你的立场是站在他父亲那边,还是杰克这边?
马修说,不,我的雇主——杰克的父亲——不知道我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他当然希望我阻拦这件事发生,但从另一个身份的角度,我真心希望杰克能成功。
这话真绕,柯蒂斯真不喜欢聊这种吃力的天。他说,你作为他的前男友,现在是来劝我接受杰克?
是的。
天哪……为什么?!你不恨他吗?
马修倒有点讶异。怎么?您认为我该恨他?
是杰克主动跟你分手的,对吧?
出乎意料,马修摇摇头,不,分手是我提出的。他像能看透人心似的莞尔一笑,您一定以为这是个有钱人家少爷玩弄感情的故事,不,不是的。杰克确实有任性、暴躁、尖刻、傲慢很多毛病(他在数落这些缺点时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但他是个非常真诚、热情的人,从不吝惜付出爱意。我和他那段记忆从头至尾都很美好,我们至今还是朋友。
有时看一个人的人品,要看他在前任伴侣那里的评价,能得到前男友如此高的赞誉,柯蒂斯倒是对杰克肃然起敬。他想了想,说,杰克提到过一次滑雪事故,你知道那件事吧?
当然,他做了半年复健才能行走如常,我就是那期间被雇来做他私人秘书的。马修平静地摇摇头。从那时起,您从未走出过他的心,即使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
柯蒂斯一悚。这样的描述从第三者口中讲出,更让人心惊。
马修继续说,有一阵他以为自己忘掉您了,我也以为我能……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不能。所以我们就和平地结束了关系。
这些前史信息量过大,柯蒂斯一时作声不得。他低头旋转马克杯,杯里是一口未动的漆黑液体,半晌他说,也许你失望得太早了。我认为等他在我这里碰钉子碰清醒了,他会回去的,甚至会重新考量你们的关系也说不准。人们总是放不下未发生、未开始的关系,但那种悬念往往像雪花一样,飞在天上的时候很诱人,落地之后就会融化,化成丑陋的黑水。
马修听得非常认真,他也沉默了一阵。继而说,杰克跟别人不同,他太……
柯蒂斯说,太执着?
是执着的平方。马修笑一笑。比如……您不会认为他在您的咖啡馆里食物中毒真是个意外吧?
柯蒂斯一下觉得喉咙发干。等等!但令他害病的确实是……
确实是您店里做出来的蛋糕,是不是?这一点不难啊,他在几天前买一块蛋糕,等它变质了,再带到您店里,吃下去——这就是典型的杰克的行事风格,您明白了吗?
柯蒂斯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他轻轻转动钥匙,无声地推开门,听到有小孩子的说话声。是索菲。
他像个偷窥者似的,探出头瞄一眼,又缩回玄关处的暗影里,一动不动地听着。两个人窝在客厅沙发上用IPad看网上视频,不时呵呵大笑。小女孩尖脆的笑声中间夹杂杰克几声咳嗽,咳得像低声咆哮,震动的地方很深。柯蒂斯听得眉头一皱。
只听索菲说,哎,体温计的时间到了,拿出来让我看看……嗯,又高了一度。
杰克说,怎么才高了一度?
已经超过101度了(华氏102度=摄氏38.5度),你还不满意?
杰克又咳嗽几声。不行,不保险,万一晚上又退烧了怎么办?趁他没回来,我还是再冲一次冷水澡。
暗处的柯蒂斯再次感到胸口像被揍了一拳,眼前一黑。
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杰克掀开被子从沙发上站起来,砰地一声,似乎撞到了东西,索菲哎地叫出来。
杰克却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没事,别怕,不用扶我,万一脑袋摔破流血,不更是意外收获嘛!看他还敢让我走?
索菲终究是孩子,判断不出问题的严重性,跟着咯咯笑起来。那我上楼去拿我姐姐的化妆盒!给你化化妆,我姐在万圣节化的惨白吸血鬼妆,可吓人了。
杰克吭吭地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说,不,不要化妆,化妆就不真了,我要靠自己。好,我去冲冷水,你自己看一集马男波杰克。
等盥洗室的门发出闭合的声音,柯蒂斯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他走到沙发后面,索菲猛地从屏幕上抬起头,眼睛瞪成两个铃铛大。柯蒂斯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兼之摇头,表示不要出声。索菲看着他,慢慢点头。
盥洗室里的水声哗哗传来。柯蒂斯绕过去,蹲在索菲面前,摸摸她的辫子,低声道,你先回去,索菲,我想跟杰克谈谈。
索菲眼珠转了转,她从柯蒂斯脸色里猜出不对劲,小声说,柯蒂斯,你对杰克好一点行不行?他真的很努力……
她差点说漏嘴“很努力”地做什么,自己停了下来。柯蒂斯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点点头,说,我知道的,你放心。
关上门,柯蒂斯走到盥洗室门口,敲敲门。水声停了,杰克在里面说,索菲,你要用盥洗室?稍等。
半分钟后,杰克一边咳一边说,来吧小女士……拉开门,门口没有小女士,只有一个大胡子。
杰克倏地伸手捂住嘴,直到咳嗽停了还说不出话,胸膛起伏。
柯蒂斯憋了半天的火气,本想一见他就发作出来,但真的见到,脾气一瞬间全没了,杰克的脸色比他离家时又难看了一点,两颊灰黄,眼圈泛紫,应该是冷水浴的效果,他仍穿着运动裤,裤子松松挂在胯骨上,上身只披一条毛巾,肩膀在毛巾下面轻轻打哆嗦,露出的胸口皮肤发青。
杰克的目光越过柯蒂斯肩膀,四下扫了一眼,发现索菲已经不在,心中摸不准她是不是已经变节、跟柯蒂斯说了实话,心思转动,口中说谎道:你回来了?我吃完药出了很多汗,泡了次热水浴。
然而这谎言很不禁推敲——盥洗室里一丝热水蒸汽都没有,如果柯蒂斯过来摸摸水管,水管也是冰冷的。杰克软绵绵地扶着门,问,索菲呢?回家去了?
柯蒂斯嗯了一声,伸手抚一抚杰克的额头,烫得很。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软,艾弗瑞特,不能心软!快揭穿他这些骗人的花招……可惜他的理智和嘴巴像是忽然失联了,断线了,嘴巴居然自己做主,说出一句完全背叛脑子的话:你现在还腿软吗?走得动吗?
杰克是何等样人,敏捷地捕捉到那一点温柔,眼中立即有了光,眼皮翻上去,嘴角冒出笑意。不,走不动,一步也走不动了。
柯蒂斯转过身,弯腰,让他爬到背上来。
他感到杰克贴着他,贴得紧紧的,像海星巴住一块岩石。
他背他进卧室,盖好毯子。检查床头桌上留的药片,少了一次的分量。他伸手在桌面叩一叩,淡淡说道,你把药片藏哪儿去了?
杰克正自以为得计,闻言脸色一变。
柯蒂斯叹口气。对我这个穷鬼来说,那些药可不便宜,能不浪费还是不浪费的好。你是藏起来了,还是扔了?
杰克一张嘴,还想负隅顽抗。柯蒂斯的脸又往下一沉。
杰克磨蹭着,半真半假地咳嗽,拖延时间,又抬眼看着柯蒂斯。
柯蒂斯就那么阴着脸,专注地瞪着他。
他扛不住,终于说了实话:药……我用马桶冲掉了。
(TBC)
“像海星巴住一块岩石”,写完才发现,这也是“石与星”。XD
老柯阴着脸盯人是这样↓
坐在咖啡馆里的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