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飞机回程时，用手机重读《悲惨世界》。惊讶地发现不再喜欢这部小说了。竟然会有这么一天！……这让我又疑惑又伤心。

（我没有去看电影版《悲惨世界》。提不起劲来。）

德纳第夫妇的塑造如此简单粗暴，像皮影戏人物，一径黑漆漆的，僵硬地转身、举手，僵硬坚决地完成其彻头彻尾的坏蛋伟业。怎么能这么写人物呢？一下能想起来的、与此类似的是老舍《四世同堂》里的冠晓荷与“大赤包”夫妇。老舍大概是借鉴了德纳第夫妇。

芳汀是漂亮面孔笨肚肠。说句难听话，愚昧笨拙也是一种取死之道。她并非没有一点自我拯救的机会。

然而最糟便是珂赛特。

当年读时便隐隐觉得珂赛特不妥。如今明白：她有一种极天真的残忍，和极残忍的迟钝。她的智力和情商像是停在了冉阿让把她救出来那年，再也没有发育过。

她对马吕斯的那种爱……又幼稚轻飘得不值一提，甚至不如艾潘妮的深刻鲜活。

到了后来，珂赛特简直像是亦舒小说里那些阳光能从瞳孔照透脑子的蠢钝千金小姐……简直像是香香公主喀丝丽了。

她与马吕斯结婚之后，冉阿让与珂赛特见面的房间越来越差，搬到地下室，又撤掉了火，最后连椅子也搬走，这情节就像莎士比亚《李尔王》中不孝女高纳里尔一步一步削减父亲的侍卫数目。

后来冉阿让不再前来，珂赛特竟并不在意，“马吕斯的一吻就令她忘了这事”。

她真的爱过她的父亲吗？那么她应该能感觉得到对孑然一身的冉阿让来说，这种遗忘与疏远等于亲手将他送上死路。

马吕斯摆布着她，令她远离父亲，她竟就盲从了！

她的丈夫不用向她说什么，她感到了他那虽没说出但很明显的意图的压力而盲从他。她毫不费力地做到了。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已变得和丈夫的毫无区别，因此马吕斯思想里被阴影遮蔽的东西，在她思想里也变得暗淡了。

她不再多问，她在世上唯一所需的人是马吕斯。

这种描述让我在黑暗里打战。

爱不应让人变得狭隘、自私、麻木、冷漠、浑浑噩噩。如是，那么这种爱绝不值得歌颂，也并不崇高。

雨果当然是有解释的：

她有了马吕斯。年轻的男子来到后，那老人就销声匿迹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说孩子们忘恩负义，也是过于严厉的，其实这并不象人所想的那样有罪……这种忘怀是属于自然现象。

塑造这种自然而然的残酷，他的目的达到了。

安徒生童话，中国皇帝垂死之际，他所爱的夜莺回来为他唱歌，歌声驱走死神，皇帝便精神奕奕地康复了。但在小说里，即使珂赛特被马吕斯带回武人街、坐上冉阿让膝头说些小猫小鸟的可笑话（亏她说得出口），也不能让他再活转来。

珂赛特唯一优点不过是相貌美。她的人生没有探究，不思考，没有成长，也从没想要报答什么。

我记得西奥多德莱赛的《珍妮姑娘》，说珍妮的性格是“来也不解所以然，去也不问是何故”，整个任人播弄。同样考语，也可送给珂赛特。

亦即“二木头”贾迎春之同类。

珂赛特这种女人，配不上做女主角，配不上书中人物口口声声说的“天使”。

是她害死她的父亲。

因此，最鲜活的人物是沙威。

这次重读，也明白了心里影影绰绰的一点东西：每次看倚天屠龙记时时常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其实谢逊就是冉阿让（连天生神力都像煞），空见大师就是米里哀主教，小张无忌就是小珂赛特。查老也是借鉴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