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镜(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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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他们骑马疾驰,连夜赶路。小个子埃德加结实得像个铁疙瘩,直至夜间也不见疲态。杰克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王子,作战时他也曾经领兵彻夜行军,不过前段时间颠沛流离加上受过伤,身体并未完全恢复,行路到晚间便觉得体力不支。

但他咬牙撑持,没有要求休息,也从未被埃德加落下。到了马匹也吃不消的时候,他们才放慢速度,在一条架着石桥的小河边停下来,牵马饮水。

空中悬着一团血红色月轮,月光残青地笼罩在远方树林黑黢黢的轮廓上,河面泛着的是刀尖上那种寒光。埃德加抚摸汗淋淋的马鬃,转头看了一眼杰克,目光里有几丝改颜相敬的意思。

出于不肯示弱的高傲,杰克不愿让埃德加看出自己的疲倦,把脸侧到一边去,同时努力压抑胸口的起伏。等气息恢复正常,他才说道,既然此事跟我有关,请告诉我整个过程——关于决斗。

 

过程并不复杂,就像一切决斗一样。杰克走后的晚上,柯蒂斯受邀参加一个私人音乐会,主人请来一个那不勒斯阉伶唱诗班在宅中表演。贵客们欣赏完男童们的歌声,喝彩如仪,接着到客厅中饮酒聊天,此时有人问艾弗瑞特“这次为何没跟你的家庭教师同行”,得知该人已经离开,不少人竟笑着举杯向他祝贺,祝他终于摆脱了那个脸蛋姣好的小骗子。柯蒂斯再三辩驳无效,座中有一位泰尔男爵,坚称自己见多了这种混进富人家当家庭教师骗钱的货色。那位金先生之前不是在剧院里卖淫、出没于贵妇的包厢么?男爵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嘲讽一顿之后,又言之凿凿地说,自己的妹妹曾在公爵夫人府上撞见那人在静室里为艾弗瑞特做见不得人的性服务……之后柯蒂斯就向此人提出了决斗——当然,此话说出口之前两人已经滚在地毯上肉搏过一番了。

埃德加说完这些,毫不避讳地、很不友好地盯了杰克一眼。杰克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河面荡动的月光。良久,他开口问道:艾弗瑞特的枪法怎么样?

埃德加冷笑一声,他能在一里外打中松鼠的眼睛,不过你更该问的是另一个人。

决斗的另一方那位泰尔男爵也并非孱弱浮浪子弟,他不仅有爵位,还是G城骑兵队队长,身强体壮,枪法和体力都不逊于柯蒂斯。

埃德加继续说道:我们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联系了医生,武器也选好了,不用剑,用枪;一位当时在场的绅士自告奋勇做仲裁人——据说他仲裁过七场决斗,是G城中最有经验、最公道的一位。

杰克思索了一会儿,苦笑道,即使我能及时赶到,你认为我能让他当场扔掉枪、放弃决斗?

埃德加说,我不知道……但如果世上有人能做到,那一定是你。你最好从现在开始打腹稿,到时你必须讲出一段雄辩得足够说服他的演讲。

他们各自拽起马缰,走回大路上。

杰克说,柯蒂斯·艾弗瑞特是个非常固执的人,是不是?

埃德加阴沉着脸说,是的。

 

黎明时分,他们终于赶到决斗地点:郊外一片山毛榉树林。

晨雾缭绕在林间,天空正从远方一层一层亮起来,从最深的靛紫逐渐变为青灰。杰克贴身的衬衣被汗水浸透,吸在皮肤上,浑身骨头像要散开一样疼,大腿几乎夹不紧马鞍。

太阳快出来了,这个时候,仲裁人与决斗的双方应该已经已经带着副手,到达指定地点等待。杰克眼前浮现出柯蒂斯负手站立的样子,两个助手退到一边,仲裁人默不作声地检查、展示两支手枪,确认没人做过手脚,然后把子弹填进枪膛……

他耳边仿佛响着急促的时钟声。滴答,滴答,滴答!

还有一个声音阴恻恻地说:不,你来不及了。他的血就要迸发出来……他会死——为了你、你的名誉!……一旦他死去,你后半生就再也无法从悔恨与痛苦中解脱……

第一缕金光从云层后面射出来,打在汗涔涔的额头上,像一只发烫的巴掌。杰克望望天边朝霞,一股不祥的预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心脏。埃德加狠狠一抡鞭子,厉声喝道:驾!……这个字的声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不远处林子里有清脆的枪声响起。

林杪回音渺渺,其声并不凄厉,只像是某个厨房有个淘气孩子摔碎了玻璃杯。杰克觉得眼前一黑,身子剧烈地颤了颤,犹如他也被子弹击中了。

 

后来杰克得知了决斗的具体过程,不是转轮手枪、两人依次用枪口对着脑袋扣扳机,而是平行开枪式:两人背对背各走五十步,听到仲裁人的号令后同时转身,同时开枪。

柯蒂斯那一枪击中泰尔男爵的肋部,男爵的子弹则打在柯蒂斯右胸。幸好双方都带了医生,两位伤者得到及时止血。仲裁人宣布结果之后,失去知觉的男爵被副手送入马车,迅速离开,柯蒂斯也被扶进车中由医生做紧急治疗。

杰克和埃德加便在这里到达那片林中空地。地面上还插着一柄用来标记距离的骑兵佩剑,像不肯服输的人一样孤单挺立着。不远处抛着一件黑色薄外套,杰克认得出它属于柯蒂斯。

再往前十几步,就是艾弗瑞特家的四轮马车,埃德加喘着气加大步伐跑过去,杰克却停住了。

他站在一簇草叶前,低下头,草上一串尚未干涸的血滴,标示出伤者踉跄行走过的路。他不是没见过血的人,那殷红的血迹斑斑却令他遍体寒毛竖起。

他心慌得要命,怕得双手发抖,却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想攥拳,发现手软得攥拳的劲都没了。

这时马车虚掩的门打开,埃德加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招招手,又缩回去。

杰克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往前走。

太阳刚出来不久,光芒还不甚亮,他慢慢拉开车门,立即有一股血腥气触鼻而来,还混着熟悉的酒味,是“仙人掌”,那个深夜柯蒂斯跟他在厨房里并肩坐着,倒了“仙人掌”请他喝。

现在柯蒂斯仍在喝“仙人掌”,只不过是半身染血、倚靠在垫子上喝。作为决斗副手的一位属下扶住他的上半身,一个年轻的医生把他的衬衣剪破,正用绷带紧紧缠绕包扎,埃德加跪在一边负责递器械。

柯蒂斯见到车门口的杰克时,全部表情和动作都凝住了,就像面前出现的是树林里鸟头人身的林妖。

杰克木然站立,并不开口。

才几日不见,络腮胡围绕的脸庞变得憔悴了,但那张脸上也没有杰克所暗暗期待的、重逢的喜悦,只有惊诧,除此无他。医生飞快地转头看一眼杰克,说,麻烦侧一下身子,您挡住光了。

其实只是医生一句无心的话,但杰克已经被刺伤了。他僵硬地侧转一下身体,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柯蒂斯低沉地叹口气,转头向埃德加说道,你忽然消失……是去找他了?

埃德加揿着头不敢答话。柯蒂斯冷冷地斥道:糊涂蛋!

医生说,给我剪刀。埃德加像庆幸自己有事可做一样,脑袋迅速埋下去,在医疗器械箱里摸出剪刀递上去。医生剪断绷带末端,擦擦汗道,血暂时止住了,子弹要回去才能取出来……哎,您不要起来!

柯蒂斯用左边手臂支撑身体,从马车的皮革座椅上慢慢坐起身,脸色很难看,医生皱着眉头“嗨”了一声,他只恍若未闻,原本平搁在座位上的双腿也落下地,他身后的人连忙扶着他的背。

杰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柯蒂斯摇摇晃晃地跨下来,扶着车厢板稳住身子,因为疼痛而喘息着吸气,然后他抬头盯着杰克,恚怒、憎恶地哑声道,你回来干什么?

杰克心头除了惊异还有一丝久未获解的迷惑,自从“怀亚特”事件之后,柯蒂斯对他的态度一路坏下去,在此时跌到最低谷。为什么?……他挺直酸痛的腰背,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答道:事情由我而起,我本想回来劝您放弃决斗,放弃这个鲁莽草率的举动……

此时马车里的三个年轻人都轻手轻脚地出来,屏息站在后面,像一群大人吵架时不知所措的孩子。

柯蒂斯无力地轻笑了一声。你是怕我死了、自己一辈子良心不安吗?

不知怎么回事,这半日一夜纵马狂奔时的忧惧,此刻都变成了怒气,还有莫名的委屈,杰克努力抑制自己,但话一出口仍是重了:我的名誉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实在不值得人用鲜血去捍卫!徒劳无益的牺牲,我又何必为它良心不安?

一说完他就后悔了,后悔得心头出血,如果挨一颗子弹能把那句话收回来,他是愿意的。

柯蒂斯长长的睫毛乏力地垂下去,半闭着眼深深喘一口气,他胸脯上缠扎的雪白绷带上有一团红斑,刚才只是硬币那么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有那么一瞬间,杰克打算抛掉理智和骄傲,什么也不再顾虑,就扑过去拥抱他、让他的头倒在自己肩膀上、亲手压住出血的枪伤……

但那个画面只作为幻觉在脑中闪现过去,他仍然笔直地挺胸站立,嘴角更加强硬地向下撇,整张脸看上去布满傲气。

柯蒂斯抬起眼皮望着他,那双蓝眼睛前所未有地冰冷。你走吧,回去,回到夏伊洛去……金先生,离别这种事,重复两次就太令人厌烦了……走!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回去你想念的人身边去!快走!

杰克胸中掠过一阵撕裂的痛楚。他涩声道,好的,艾弗瑞特先生,祝您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再见。

他转过身开步走。

才走出两步,听到身后有人低声惊呼,回过头,只见柯蒂斯倒在身后人的手臂之中。

 

他们把昏迷的柯蒂斯抬上车,医生不得不拆开绷带再做处理。杰克用力打量一下被络腮胡包围的俊美五官,紧闭的眼睛、鼻梁、嘴唇……像要把这些线条拓下来。

他对埃德加说,我走了,马送我一匹,当做你让我赶回来受这一顿羞辱的代价。

埃德加回头看着他,轻声说,不,你得暂时留下来。

杰克冷哼了一声,我留下来干什么?等你老板醒过来再侮辱我?等他用枪打我、逼我走?

埃德加也重重叹一口气,沉重得跟他未成年似的少年脸孔非常不协调。而更老练得不着痕迹的是他下一句话——金先生,先跟我回去吧,索菲看到她爸爸这样肯定要吓坏了,你连小孩子也一点不顾念么?

(TBC)

这一章里因为吃醋失去温柔耐性的柯蒂斯↓

忽然发现从来没放过埃德加的图。小铃铛也是我的爱我的小心肝儿啊~

对柯蒂斯来说,既是得力助手又更像弟弟的忠心耿耿的埃德↓ 

不出意外的话,下下章(终于)轮到TJ和强尼。杰克线实在太紧迫太诱人了,实在忍不住想连贯写下去。也许将来印成本子的时候,把两条线的章节穿插得更均匀一些。

决斗并不是赚杰克回来的计谋。老柯只想怒斩情丝。面对杰克时态度恶劣,是嫉妒加绝望,下章他会认错的。英雄如奥赛罗也要被嫉妒冲昏头脑的,是不是?大家不要怪老柯。

29 Nov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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