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镜(5)

第八章

 

剧院事件的次日,柯蒂斯推掉所有事务,一整天闭门不出。第三天下午,他让车夫送他去作坊街。

车夫询问:先生,停在哪儿?

柯蒂斯用虚弱的声音说,书店,27号“鲁道夫书店”门口。


书店正在营业中,门开着,能看到有个中年顾客在里面翻阅书籍图册。柯蒂斯呆立在门前,又想起那个雨天下午,暗影中浮现出一张苍白面容,寒星一样的眼睛……一瞬间他几乎失去了踏进门的勇气。

这时店主迎出来。嗨,艾弗瑞特!怎么不进来?快来坐,正好我刚泡了一壶茶。

弗雷迪,我只是……柯蒂斯还没说完推辞的话,手臂已经被热情地拉住,拽进店里去。

 

他的朋友弗雷迪·鲁道夫是个年近六十的和善老学者,早年写过两本关于乔叟的研究著作,不过他没什么留名学术史的野心,继承自己的一份家产后开了书店,业余时间则奉献给收集甲虫和鸟类的剥制标本。夫人早逝、女儿远嫁之后,他的生活就更加寂静简单。

柯蒂斯被拉进内室,颓然跌坐在高脚凳上。弗雷迪到橱子里给他找茶具,嘴里嘟囔着关于天气和自己膝关节的话,那种上岁数的人常见的、轻柔的抱怨。

柯蒂斯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的密密麻麻的甲虫玻璃框,早已死去的虫子们闪烁铜绿、镀金或镀银的光泽,奇珍柜里还有白山雀、绿头啄木鸟等立在一段段枯树干上,用呆滞的黑色玻璃眼珠盯着他。

往日他总觉得这个采光不佳的房间像夜晚的睡房一样,有一种安宁舒适的力量,但今天他只感到憋闷得天昏地暗。

——詹姆斯·金曾在这间屋里忙碌,装订书册、切割页边,用绒布拭去玻璃相框上的灰尘……

房间里仿佛到处是那人晶莹目光的余韵和倒影,柯蒂斯差点想从椅子上跳起来,落荒而逃。

幸好热茶及时端上来了。


跟弗雷迪言不及义、有口无心地聊了几十分钟,倒也效果卓著。柯蒂斯觉得一颗心慢慢往下掉,似乎即将掉回原处。

弗雷迪曾有一次提起詹姆斯·金,柯蒂斯飞快而目的明显地把话题转开了。他的朋友虽然心下奇怪,却也秉持着绅士的原则,不去探问。

黄昏降临,柯蒂斯看了看座钟。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吧,我请客。

弗雷迪笑道,好,那我先去换套衣服。

柯蒂斯本想开一句关于续弦的玩笑,话到嘴边,却没了说出口的兴趣。弗雷迪一转身,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不多时,弗雷迪换了一身晚间礼服出来,像所有老派绅士一样规整地系着黑领结,平驳领上别着一枚胸针。

 

这一次,柯蒂斯真的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那枚胸针!

胸针的形状是一只金色蜜蜂,蜜蜂的头与身体各是一颗红宝石,翅膀有金色廓边,内里排列几串矢车菊蓝碎钻。

柯蒂斯见过这个造型的首饰——在前天晚上的剧院里,戏院经理托在手中,让他检视。只不过那枚是蜜蜂样式的戒指,这枚是蜜蜂胸针,但谁都能看出两样东西属于同一套,出于同一工匠之手,区别仅在于组成翅膀的宝石种类,而且戒指上蜂翅是张开的,胸针上蜂翅则收拢在背后,想必当初制造者特意做出一点异处,增加情趣。

 

柯蒂斯只觉得脊背和后颈轰地冒出一层冷汗来。

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一丝发抖。弗雷迪老友,你这胸针是哪来的?

老人低头看看。这个?哦,是那小伙子詹姆斯·金送给我的。前些天他离开之前把这个拿出来,说是补偿我替他花的医药费,以及感谢我救助他,我说这太贵重了不能收,他却非要我收下……

柯蒂斯问,他有没有讲这东西是哪来的?

他说是他母亲的遗物。我问他,当初害病时为什么不拿去典当了救急?他说身上只剩两样母亲的东西了,就算病死也不舍得当掉。我说,那我更不该收啦。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当掉不可以,送掉是可以的……


后面弗雷迪又絮叨了不少感叹詹姆斯·金的人品的话,柯蒂斯已全都听不见了。

真相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显现在他面前,犹如神谕。他被震撼得恍恍惚惚站着,头皮一阵阵发麻,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也不知这算是大祸临头,还是喜从天降。

他结结巴巴地跟弗雷迪解释了几句,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的心已经飞到了这个城市上方的暮色里,焦灼地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好歹道别完毕,他踉跄往外走,没站多一会儿,有两根脚趾却奇怪地麻木了。马车在门口等待,马车夫在座位上脑袋一顿一顿地打盹。

他叫醒了车夫,说,去剧院!

 

剧院经理表示,并不知道詹姆斯·金去了哪里。

他说,当晚依照您的指示(他察觉到柯蒂斯神色不对,特地加重语气说这几个词),我让几个人揍了那小子一顿,给他个教训……

然后呢?柯蒂斯差点控制不住要吼出来了。

然后……经理摊摊手,大概他自己回住处了吧?我估计他没钱去医院。

柯蒂斯稍微放了点心。你是说他还能自己走动?你的人没下太重的手吧?

经理小心观察柯蒂斯的表情,笑道,穷小子都命硬,您放心,他死不了,真死了也是他偷东西咎由自取,牵扯不到您身上。

柯蒂斯瞪视他的焦黄脸和小胡子,冷冷说道,他不是小偷。仗势欺人、偷占别人东西的另有其人,这账我回头再算。你有没有詹姆斯·金的住址?

……没有。人是剧团招的,也许他们登记过住址,您不妨问问?

 

恰巧今晚剧团不演戏,全体休息一天。不过又幸亏团长对某种事情的爱好颇为执著,他手下的演员们不约而同地说:他要是不在自己的床上,那就肯定在哪个娘们儿的床上,绝对的!

凌晨三点,埃德加与他的手下从一位妓女的被窝里把团长刨了出来。

埃德加往这个衣不蔽体的胖意大利人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帮他醒酒。他不断抹着脸上的水,哀声说道,我们招龙套演员都是用一天付一天钱,哪会登记地址呢!

“乓”地一声,埃德加把水盆整个丢在他头上。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

 

门外,柯蒂斯正在马车上等着。埃德加走出来,朝他摇摇头。

柯蒂斯仰头望望夜空中的月亮,叹一口气。埃德,让你手下所有兄弟停工一天,都出去给我去找人!

 

光靠描述相貌没法找,柯蒂斯亲自画了一张詹姆斯·金的画像。埃德加站在他身后看他画画,特意想说句俏皮话,却说得很失败。嘿,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手艺。

柯蒂斯无心接话。他凭借记忆让那个人的面庞出现在面前,照着幻影下笔,但一眨眼那幻影就变了,眼眶鼻梁碎裂,颧骨上流着血,目光带着忿恨与轻蔑。

画完了,他扔下手里的笔,像被笔烫到手似的迅速握紧拳头。

画纸上的詹姆斯没有笑容,一对眼睛从炭笔涂抹的黑暗中冷冷望出来。

埃德加说:老天哪!你怎么画得这么像?神了。

 

第二天,本城的犯罪率降到了历史最低点,巡警们感到非常奇怪,集市上的扒手都哪儿去了?连瞎子迪克森大娘的鸡蛋都没人偷了?

他们不知道,这半日城里所有法外之徒都搁下了犯罪事业,奔走在下等旅店、小酒馆、廉价公共诊所等地,个个手拿一张油印画像,到处打听:见过这个人没有?深栗色头发,灰绿眼睛,带凹坑的下巴,瘦高个,模样挺漂亮……

这样到了下午,消息终于回来:东区一家旅馆地下室里,住过那么一个人。

 

旅馆老板娘肚子挺得高高的,怀孕七八个月了,腰上抱着个吮手指的的女娃娃。她用手掠一掠粗糙的头发,回忆说,对对,那个小伙子在我这儿地下室住了一个多星期,据说是在剧团跑龙套?我早就跟我妹妹说,长一张那么好看的脸蛋,多半会惹麻烦。果然,前两天夜里他扶着墙进门,走一步拖一步的样子,一看就是让人揍了一顿。不知道是不是睡了谁家的姑娘,让人家哥哥或者未婚夫发现了?……第二天早晨我下去给他送了一壶水,他躺在床上,还认得我,跟我道谢。下午我再去看,他就有点神志不清了,到晚上情况越来越严重,不认得人,喊也喊不应。我跟我先生商量,要是让他死在这儿,以后生意也不好做,就去叫了医院的车来,把他拉走了。

哪家医院?

圣心慈善医院。呃,也许您这位好心先生愿意替他交一下房租?……

 

圣心慈善医院,如其名字所标示,是由政府倡领、本城阔佬们捐资建造的一个慈善机构,只收极便宜的诊资,并收容无家可归、病入膏肓的流浪汉。有些穷人家的老人病得沉重,又总拖拖拉拉死不掉,家人也会将其送去,美其名曰“住院治疗”,实则是送去等死。

柯蒂斯不断催促车夫快马加鞭,赶到了圣心慈善医院。

埃德加还在接待处找人查入院登记表格,柯蒂斯嫌慢,大踏步往后走,直接闯进病房区。有人拦住他想盘问,他只铁青着脸说短短一句话“我找人”,就甩开手继续往前走,那双眼直勾勾地射出慑人的冷光,几个想阻他的人都吓住了。

慈善医院管吃管住,跟免费旅店差不多,很多老油子流浪汉都懂用各种方法诈伤、装病,进来蹭吃蹭住。病房永远不够用,只能优先真正的重伤重病者,其余人躺在走廊的病床上。柯蒂斯从两排病床中间的窄巷里走过去,一左一右地逐个打量床上的人。

这时有个护士在背后喊了一句:不同的病人在不同的房间,您要找的人到底是受伤还是生病啊?

柯蒂斯终于停住了脚,回过头。应该是外伤,不过我也不确定他有没有染上时疫,或者并发肺炎……

护士问,那外伤伤得重吗?轻伤和重伤病房也不一样。

柯蒂斯沉吟了一下,他真不想说出这句话,但又非说不可。我不清楚伤得重不重,不过应该是病情很危险,送他来的人说已经神志不清了。

护士“哦”了一声。她伸手往走廊远处指一指。重病号都在病房里,如果病房里找不到,还有一些……连个名儿都没有的,都送到尽头那个大房间去了。

 

病房里果真没有詹姆斯的影子。倒有个老人一见柯蒂斯走进就大哭起来,枯瘦的双手从被单里直直伸向他。天呀,我的安东尼,我的宝贝儿子,你终于来看我了!……

柯蒂斯从最后一个病房走出来,站定了擦擦汗,往走廊尽头走去。


医院里气味普遍不佳,像这样缺乏资金、条件简陋的慈善医院更糟糕。而这个大房间,柯蒂斯一进去就忍不住捂了一下鼻子。

医用酒精味,劣等药物的刺鼻气味,长年不洗澡的流浪汉们的体臭,伤口化脓的腐臭,还隐约有秽物的气味,混在一起,几乎就是死亡本身的气息。

房间里一张床也没有,所有病人都只垫着一方褥单,躺在地上,那场景实在触目惊心。柯蒂斯的拳头捏得指节生疼,他一步步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身体,瞪大眼睛,逐张面孔仔细辨认。

他的心也抽搐得越来越紧,耳边嗡嗡作响……他猛地停住脚步,几步远的墙角,有个人面朝墙壁躺着,蜷缩身体,被单外露出一头深栗色的头发。

 

只看一眼,只看那后脑上的头发,他就知道那就是他找了一天两夜的人。但他忽然无法动弹,像是全身力量都被不确定的痛苦抽走了。直到那个身体微微起伏一次,他才往前走过去,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气,连空气中的臭气也嗅不到了。满屋子病人,所有能睁得开的眼睛都狐疑地盯着他。最后,他在他身边蹲下来。

他张嘴想叫“詹姆斯”,但这一刻他明白这一定不是真名字。他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把那具身体扳转过来。

他只轻轻用了点力,那个身子就自己倒下来,摊成平卧状,头颅无知觉地滚在一边,像死了似的。

那张脸现在可以看得见了,确实是詹姆斯·金,只是要一眼认出来会有点不容易。跟柯蒂斯想象中差不多,眉脊,鼻梁上都有血痂,颧骨上青肿了一大片,嘴唇干裂,裂口往外渗着血。

柯蒂斯摸了摸詹姆斯的脖颈,烫得像一截烟囱。他把他身上裹的被单掀开一点,看一眼,又飞快放下。底下是一具近乎赤裸的身体,皮肉像画布似的紫黑斑斓,身上原本该有衣服,必定是被别的流浪汉扒掉、偷走了。

他到底还是叫了:嘿!……嘿,詹姆斯。


他用极轻的声音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那个人并不睁开眼,只是吃力地一呼一吸。他看着像帘子一样关闭的睫毛,觉得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这对眼睛还能重新睁开,带着笑意熠熠发光。

他伸手把那微微打卷的头发往后拨去,那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少了头发遮挡的额头边界上赫然现出一条凝固的血口。他在别人身上和自己身上都见过更可怕的创伤,这道短短的伤却突然令他心如刀绞。

 

门口传来埃德加的声音,柯蒂斯!……咦,你已经找到了?

柯蒂斯回头说,去,去找个担架来。啊不,还是算了,我自己来吧。

他伸出双臂,试探着,一条胳膊穿到詹姆斯脖颈下面,一条胳膊插在他膝弯后面,腰腿用力,托着那具身子站起来。

詹姆斯的头往后掉,带裂口的两片嘴唇微微张开,像病童睡着的样子,腮帮塌下去贴住牙床骨,隐约能看到轮廓。

埃德加向前快走了几步,赶到柯蒂斯身边,再陪着他往外走。地上的病人们目送他们离开,凹陷的眼窝里射出羡慕的目光,他们也希望在濒死之际,有个亲人赶来把自己从这个等死的窟窿里拖出去。那络腮胡大个子跟那年轻人是什么关系?兄弟?……

 

精神紧张了两夜一天,骤然松弛下来,柯蒂斯脑中有点晕眩。手臂里承托的那个身体绵软发烫,靠外的一只手和两脚耷拉着,跟随他的步伐晃晃荡荡。他为这种紧贴和倚靠而沉默地激动。一个成年人的体重,再轻也并不轻松,但他觉得自己能这么永远走下去,仿佛正走向一个盲目又坚定的方向。

他还有一种可怕的、明确的预感,预感自己的生命已卷入一场剧变,将与另一个生命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

詹姆斯偶然把胸针赠给弗雷迪,胸针恰巧与戒指是一对,而自己又如此偶然地见到了它,这么多偶然,错综复杂,却又一目了然。命运有时只狡猾地提供一点线索,但有时它用尽浑身解数,只为让人输心服意。

而柯蒂斯甚至完全没产生过抗拒的念头。


他怀抱着病人大步往外走,步履丝毫不见沉重,一边走一边对身旁的埃德加说,你另找一辆出租马车,去威尔逊医生的诊所,喊他出诊,然后再雇两个护士回来。


埃德加问,回……哪里?

蠢小子!这还用问?

……你要把这人带回家?

 

柯蒂斯平静地说,是的。


(TBC)


08 Aug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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