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的三个昼夜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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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续)

我重复说了一遍:“ 2015年人们发明了时间机器,我参与时间机器实验,穿过了七十年时间。巴基,我是从2015年回来的。”

他死死盯住我,上唇那条弓一样的线不断抖动。我感到我的心缩成了一颗蚕豆那么大。

良久,他翕动嘴唇问道:“那么,咱们的仗打赢了吗?”

 

我怔了一下。方才那短短的一刻里,我脑中设想过无数个他会问的问题,但怎么也想不到他第一句竟然会问这个。

可又为什么不该问这个呢?……这就是我爱的那个巴基巴恩斯啊,满腔热血的好战士。如果不是把正义之战看得重于他自己的生命,我们也不会身在此处了。

纵然愁肠百结,一个微笑却不由自主要把我两边的嘴角推上去。我柔声说:“是的,巴克,咱们打赢啦,2015年的世界各国人民已经在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欣快的笑容,“七十周年,上帝啊……也就是说,明年战争就结束啦?”那张萎黄的脸上奇迹般地透出红晕,“他妈的,我早知道我们肯定能赢,我早知道纳粹杂种撑不了多久……”

“你相信我的话?时间机器这么古怪的事,你居然相信?”

他笃定地笑一笑,“哼,你不会跟我说两次谎话的。”

是啊,不会的,我心里翻起酸楚又甜蜜的浪头,他永远能看透我,他永远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他的情绪仍沉浸在激动中,穿越时空而来的战胜消息令他胸口微微起伏。“……嗳,讲讲啊,怎么打赢的?快讲。”

于是我简略地说了说诺曼底登陆、雅尔塔会议等等,他听得极认真,眼珠闪着亮晶晶的光彩。

听到希特勒自杀、德军在柏林签署无条件投降书,他用疲弱的嗓子发出一声低哑欢呼,努力扬起右边手臂,我立即笑着伏下身去,握着他的胳膊绕在我颈上,同时双臂抱住他肩膀,手臂从他发烫的后颈底下穿过去。

他低声说:“……太好啦……史蒂夫,德军投降了,咱们胜利了……”

我说:“是的,咱们胜利了。”


巴基,战争胜利的那一天,你本该在那儿,我们本该在那儿,醉醺醺地搭着肩膀、扯起喉咙唱着跑调的歌、阔步走过第七大道和百老汇,走在时代广场狂欢的人流中,享受胜利的喜悦鼓荡在胸膛和四肢里、那无与伦比的感觉。

那是所有为世界和平与正义出生入死的战士们应得的,是你跟我应得的。可惜我们错过了。

错过的那一度狂喜和相拥庆祝,就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山里补上吧。

我紧紧搂住他,他灼热的气息吹拂在耳边,犹如糖浆。

在这短暂的时刻,洞外呼啸风声化成人们的欢呼,飘飞的雪花就像人群抛上天空的彩带,像是夜晚燃放的庆祝烟花。


过了一阵,他终于平静下来,我松开手,重新坐直身子,他温情脉脉地打量我的脸,“七十年之后,你还是这副迷死姑娘们的样儿?……超级血清可真厉害。”

我保持微笑和沉默,牙齿咬紧。


我看到一部分的自己立在深渊之上的钢索中间,摇摇欲坠。
我不会再骗他,但有些事我可以选择不说,那就不算欺骗,是不是?……

另一部分的自己却从深渊边缘转身,面上带着冷冰冰的微笑:嘿,他有权力知道自己的命运!如果把最坏的部分隐瞒起来,那是愚弄,罗杰斯,那你就比命运本身更残忍,更不公平。


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变淡,转为遗憾与怜惜,“天哪,可怜的史蒂维,你是不是一个人孤零零过了七十年?”

我伸手抹过他额头,手掌在他发际线处停顿住,“头一个问题问打仗,第二个问题问我。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

他无力地掀掀嘴角,“问你跟问我自己是一样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来说,生和死最重要的关涉,是我。

他竭力保持从容,但眼中仍透出要接受宣判时必有的惧意,在我开口之前深吸一口气。

“不,巴克,我不是一个人。”我的舌头套着沉甸甸的锁链,锁链上有陈年的血腥味,“七十年后的世界,你也在那儿。”

他愣了愣,嘴唇之间的缝隙慢慢扩张,“你是说……2015年,我还活着?”

“是。”

他闭起眼睛,劫后余生似的,缓慢地从鼻子和嘴里吁出那一口气,随后自嘲地摇摇头,“弄成这个样儿都没死吗?……刚才我在想,你一定是回来吊唁的。”


雪在外面越下越大,白昼阴沉的微光里,他的前额闪着一层薄汗,我替他拭去那层汗。我的脸僵持在一个一动不动的、悲哀的微笑里。

他面现疑惑之色,“……既然我还活着,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轻声说:“因为我思念你。”


天神作证,这句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话。七十年后的世界你也在,只是我不知道。开始我不知道你活着,后来我不知道你在哪儿活着。
 我每天每夜都思念你,就像被胸口藏匿的狐狸一口一口啃着心脏。


我面前1944年的他不知情地笑了,“想念年轻的我么?”

随即皱起眉毛,“……操,我那时快老成化石了吧?……2015年,97岁,瘫痪,只有一条胳膊的坏脾气老兵?……完蛋了,你用轮椅推着我,出门晒太阳,大伙会不会认为,我是你爷爷?”

我被他想象出的画面逗得哑然失笑,“不,用不着轮椅,你没有瘫痪,也没有变老,还换了一条棒极了的钢铁胳膊,动起手来,差不多能跟我打个平手。”

他又愣了愣,满面是难以置信的惊喜神情:“……天,脊椎断了,真的还能治好?”

“是真的,我的中士。七十年后,你跟现在一样生龙活虎,唯一的变化是头发变长了。”

他怔了一会儿,笑道:“长头发岂不像个女人似的?……你该命令我剪头发的。”


喜悦的时间并没维持多久。

他自顾自地想着,疑窦的阴云在他面上再次缓缓聚集,“等一下,这事儿还是不对劲……你为什么敢把这些告诉我?”


来了,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我的手指从指尖处开始变凉。

他瞪着我,说:“时间旅行有什么细则,我不知道,但是……未来的事绝对、绝对不该透露给,过去的任何人,否则一切都会乱得不可收拾,这个我懂……”

他说得太多,太快,免不了要停下来喘息一会儿,“史蒂夫,你绝不是徇私作弊、不守规则那种人……那么,为什么?”


无论怎么在几条岔路上绕来绕去,我终于要面对这个避无可避的、悲剧的核心。

一阵钝重的疼痛传遍全身。我听到自己苦涩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山洞里:

“因为你不会记得。你将忘记我,忘记你的身份,忘记我回来过。巴基,一旦离开这个山谷,你就会忘记这一切。”


悬在头上的利剑自头顶穿透,直刺心脏;立在钢索上的那个我闭上双眼,仰面倒下,跌入云雾重重的深渊。

(TBC)



【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周年大庆即将来临,写下这章开头,真是百感交集。
 用了几天时间替史蒂夫做选择,然后把两人对话的层次捋清。好难……】

24 Aug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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