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基】黑与金(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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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4



外面乱糟糟的,篝火的光在帐篷布上闪烁,不时被匆忙来去的人影遮住。到处是士兵们的抱怨呻吟,临时营地沉浸在战败的焦躁之中。

夏夜的风燠热地吹拂,风里有烧焦的味道和血腥气。

司令的秘书官用左手托着缠满绷带的脑袋,右手握笔勉力在纸上移动,书写将要递送上去的战报:

“……五月,原定供应军粮与草料的边境两省均未按期交纳,至六月七日逾期已两月之久。两名官员前往催缴。该两省原为纳斯国领土,七年前纳斯国战败后划归我国。六月十日,侦察人员报,两省总督与两名官员的头颅被悬于城门,以此为叛变之示。省内起义军联合纳斯国军队,已全面接管政府,宣称两省复归纳斯国。

“司令官率军拔营,前往收复失城。敌军增援两万,由纳斯境内出兵,于边境线拉克德拉山沿线驻扎,预备迎战。六月十五日我军于距离敌军军营十里处扎营,司令官命第六、第七兵团占领一座山头,以居高临下之势卫护军阵侧翼。

“夜间接侦察人员报,敌军辎重部队正在渡河,其工兵临时建造的渡桥意外垮塌,造成极大混乱,为奏奇袭之效,司令率剩余五个兵团所有骑兵趁夜急行军,精锐尽出,留步兵与老弱士兵守营。

“实则渡河乃诱敌之计,该夜有一万两千敌军由当地向导引路,从隐秘山路翻过拉克德拉山,一俟我方营地空虚,立即杀入营地。战斗持续数小时,我军营地失陷,士兵均力战身亡。第六第七兵团自山上冲下迎战,惜寡不敌众,近于覆没。敌军在攻占的营地设下埋伏。司令所率精锐部队赶往河边,负责做饵的敌军返回河对岸,迅速退走,司令知道中计,紧急回师,撤回营地,遭遇伏击。司令重伤不治身亡。

“经紧急表决,由第一兵团团长弗雷暂代司令之职。此时军心已溃,由各兵团团长领余部撤退。至六月十七日黎明时分撤军十余里……”

“撤军”只不过是写起来好看,其实就是仓皇逃跑,秘书官抬头废然长叹。这时,帐门被人掀开,有人叫他去开会。

会议室里几个兵团团长正吵得不可开交。原因是士兵中有人报称,第六第七兵团并未全军覆没,尚有几百人被山下的敌军围困,死守在山顶。

一位团长提出要带人回去营救,不能把他们扔在敌人包围圈里等死。其余中高级将领意见不一,有人认为敌军迟迟不彻底剿灭那几百人,就是等待主力军团回去援救,不能自投罗网,有人说即使是陷阱也要去,否则会更失军心。

代理司令弗雷一直沉着脸不说话,会议室里的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几乎没人坐着,个个争执得满脸通红。

秘书官坐在角落里写会议纪录,弗雷慢慢走过去,伸手示意,秘书官把纪录交过去,弗雷扫了几眼,一下下将之撕成碎片,嗤嗤有声。

秘书官瞪圆了眼睛,不敢出声。

室内的人们逐渐闭了嘴,都朝这边望着。

弗雷把手里纸片扔在地上,说,都回去吧,各团清点伤亡人数和马匹损失,报个数字上来。

一个副团长失声说道,不救人了?

弗雷面沉如水,说道,那些士兵会获得银狮荣誉勋章,他们的家人也将得到最好的抚恤,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可能保住现有兵力。

人们面面相觑。

第三兵团团长瞋目瞪视,一张口直呼弗雷的姓氏:迪沃,不用你回去涉险!我只要两百勇士跟我回援,就算死在山下我也甘愿,我只想让山上的兄弟们看到咱的旗帜,听到号角,让他们知道他们没有被遗弃,让他们知道,他们跟随卖命的不是一群没心肝的官长!

弗雷倏地转身面对着他,像要爆发出怒气,但面容竟渐渐柔和下来。他说,傅克斯团长,你可知道第六团的骑兵队长是谁?

傅克斯团长带着怒意说,不知道!

弗雷说,我告诉你,他名叫莱纳·罗伯特,今年二十六岁,结婚三年,有个一岁半的儿子,他太太露希尔是我妹妹。

所有人都愣住了。只听弗雷说,露希尔比我小十六岁,家母生下她后不久就去世。家父早丧,因此他俩的结婚典礼是我操办的,是我搀着我妹妹的手走到神父面前,把她交给我千挑万选出的小伙子莱纳。

傅克斯咬紧嘴唇,说不出话。

弗雷苦笑一声,继续说道,我妹妹每次寄来衣物都是双份,一份给我一份给她的丈夫,每封信的末尾,她都切切嘱托我,一定要把她孩子的父亲安全带回家去。所以,你们以为我不心痛吗?你们以为做出这个决定,对我来说很容易吗?你们以为我不想冲回拉克德拉山去救人?诸位,等我回到家,我该怎么面对露希尔?我该怎么解释莱纳的阵亡?

说到最后一句,这个冷峻中年人的声音显出了颤抖。

人人缄默无语。弗雷说,但我不能下那种命令。因为消息并不确切,究竟有多少人存活?这是不是个陷阱?……我自己不怕死,但我怕我的士兵因我的错误判断白白送死!好,再把问题简化一下:一边是几百人一边是几千人,哪边重一些?诸位,这数学题不用我教你们了吧?

他缓缓环视室内,被他目光扫到的人纷纷垂下眼皮,面容黯然。

过了一会儿,弗雷抹一把脸,疲惫地说,还有异议吗?没有就回自己营地去。

人们鱼贯走出会议室时,远处山间的夜空呈羊脂白的颜色,那儿快要亮起来了

 

天渐渐亮起来了。

洛基站在山巅,一动不动地凝视天边色彩的变化,幽蓝得发黑的天幕褪成越来越浅的蓝,最接近边际的地方成为极淡的橙色,接着是熔化了的金王冠那样四处流淌的淡金色,太阳一点一点探出头来。

一个烈日当空的晴天。没有雨。他已经三天没喝一滴水。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到几次日出的美景。

 

三天前那个血战之夜,他再一次跟丢了索尔。一夜之间他们冲锋三次,仍无法突围出去,被逼回山上,全靠弓弩手和投枪手遏住敌军,亦迫得敌军退回山下。第六兵团的团长与副团长双双阵亡,由骑兵队队长莱纳临时代理团长。第七兵团的团长索尔哪去了?……队长们大声吼叫试图让人排好御敌的队列,但力竭的士兵们坐倒在地,用马鞭抽都抽不起来,伤兵被搀扶、搬运到一处去,拂晓的光线里一切宛如地狱。洛基肩头有一处轻伤,他自己用牙齿咬着布条草草包扎一下,就起身去找索尔。

他一路问过去:索尔在哪?……你们看到团长了吗?

那些疲惫的脸只是木然摇一摇。终于,有个人在后面拍他的肩膀,说,他在那边,我带你去。

他领路去的是安置伤员的山洞。洛基没去那儿找过,因为他根本没想过索尔也会受伤。洞很浅,里里外外躺倒一片,他先是认出索尔的头发——金发成了一团脏污。索尔是面朝里躺着的,一个医疗兵在给他擦脸上的血,洛基顾不得礼貌,直接跨过地上的几具身体走过去,嘴里叫道,索尔!……下一秒他怔在那里,动弹不得。

索尔脸上有一个洞。他的右眼不见了。


原本那只碧蓝如宝石的眼睛,笑起来弯得像新月的眼睛,曾流露出无限深情的眼睛……

没有了。

眼皮,眼珠,睫毛,都没有了。只剩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洛基第一反应是光线昏暗,看错了,他用力闭紧眼睛,再睁开。那个血洞还在。

他浑身僵硬地跪下来,低声说,索尔,索尔?他伸出两手抚摸索尔的脸,手指像疟疾病人一样颤抖,从头发摸到额头,从额头摸到脸颊,从脸颊摸到下巴,仿佛要把那只消失的眼睛找出来。

索尔像死了一样,闭着仅剩的一只眼,动也不动。一卷浸血的绷带散落在一边。

洛基说,他的眼睛哪去了?

医疗兵说,他中了一箭。开始还能保持清醒,后来他要我把箭头拔掉,拔出来的时候他晕了过去。他手头展开一条新绷带,一圈一圈缠上去,把那个血洞遮起来。

洛基抖着嘴唇说,这只眼没救了么?

医疗兵瞪他一眼,下巴往洞外一点,那个箭头扔在那边,上面还有他眼珠的碎块,你要是有能耐,不妨试着给他塞回去。

他看看洛基的脸色,叹一口气说,抱歉,我太累了。

……他会死吗?

医疗兵撩开索尔的衣服,露出肋下一处绷带包扎的地方,说道,丢一只眼倒不会致命,危险的是这里,恐怕伤到了内脏。而且更要命的是我们没有药物了。

他忧心忡忡地摇摇头,把衣服重新盖起来。


那是三天前的事。代理团长莱纳召集会议,但除了死守没有别的办法,健康能战斗的士兵寥寥无几,兵力已不足完成一次冲锋。由于上山时是轻装,队伍只携带了很少的饮水和军粮,他们把水和粮食收集起来平均分配。军马还剩二十余匹,人们不得已开始杀马,接马血饮用,点火烤马肉充饥。马血咸腥,只能止一时干渴。地处北方干旱地区,山上的植被并不发达,没有阔叶乔木,只有针叶松柏,以及伏在地面上一种小叶藤蔓。人们扯下那些指尖大的叶片,塞进口中用力咀嚼,吸吮那一点汁液。能行动的士兵们被分成几组去找水,均无功而返。

莱纳说,我们要坚持住,司令一定会派来援兵!


洛基跟随人们去找了一次水,剩余时间他就守在索尔旁边。

索尔从没醒过。


他心里还有一样盼望:司令官是除了索尔之外唯一知道洛基真正身份的人,他不会敢于让王储在敌军的包围圈里等死。

但前提是,司令官还活着。

 

三天三夜过去了,援兵没有来。敌军围在山下,也并不往上攻,打定主意要坐等他们自己死在山上,或是等到他们无水无食、奄奄一息时,再上来像收割麦子一样把他们俘虏回去。

洛基心中明白,司令很可能是战死了,即使没死也是重伤昏迷……援兵永远不会来了,如此明显的一个陷阱,指挥官为了保全主力部队,绝不会让已经安全撤离的士兵再回来送死。

任何战争都必然有牺牲品,客观上看,牺牲一两百个士兵也不过稀松平常。做出这个决定的指挥官甚至根本不会被怪罪,反而还可能受到“勇于取舍、行事果决”的称赞。然而对这些煎熬在徒劳的期盼中的、被牺牲的士兵来说,眼前身边是一两百个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靠饮马血吃马肉,也许他们还能再熬半个月。

但索尔……索尔的伤势一直恶化下去,再得不到药物和医治,他可能坚持不过两天了。

 

早晨的阳光逐渐炽热起来,洛基闭上眼,舌尖慢慢舔过干裂的嘴唇,像舔着一块粗糙树皮,肩头伤口隐隐作痛,干渴、饥饿……一切肉体上的痛苦,反而使他心头清明。

还有一个办法。最后的办法。

 

他走回山洞。洞里弥漫隐隐的腐肉气息,那是得不到药品的伤口散发出来的。让他难过的是索尔身上也开始有那种气息。

代理团长莱纳和索尔的副官菲力都在,他们一边给伤员分发食物,一边出言安抚。人们却不愿接受空洞的慰藉。一个老兵说,别那么多废话啦,你就痛快告诉大伙得了!——没有援兵,咱没法活着下山了。

莱纳是个壮实的黑发青年,如忽略憔悴,那张脸儿是很英俊的。他说,你有孩子吗,士兵?……我有。我儿子今年一岁半,如果我现在死去,他长大后根本不会记得我。为了我儿子,哪怕还有一丝再见到他的希望,我也要咬牙撑下去。

洛基走到副团长菲力身后,轻轻碰他一下。菲力回过头,洛基打手势示意到外面说话。菲力点点头,跟他出去。

洛基走在前面,一直走到距离山洞很远的地方。

由于多日缺乏食物造成的体力不足,两人都喘得厉害。菲力在他身后苦笑道,洛普特,你是不是也想交给我遗书?那不用走那么远。今天我已经被塞了四封遗书了。

洛基停下脚步,转回身来,看着他说,不是。菲力,我想跟你借样东西。

借什么?你确定我还有可借的东西?

匕首。我之前见过你用匕首割断你的战马的喉咙。

菲力警觉起来。你要干什么?说清楚,不然我不借给你。

洛基苦笑道,不是抹脖子自杀。你相信我,你把匕首借给我,我就能把大家救下山去,咱们都能活下去,莱纳也能回家去见儿子,你也能回家跟未婚妻结婚。

菲力的眼睛瞪得滚圆。不可能!你是不是饿疯了?你说你一个人就能……就能……

洛基探身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在他说话的时候,菲力的眼睛越瞪越圆,最后等洛基说完,那对眼珠已经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一张嘴叫道,殿下!

洛基喝道,嘘!他朝四周看看。菲力的表情转为忧虑和恐惧,王子你……殿下,你冒这个险太大了,你想过没有万一那些人……

别说了,我都想过,我考虑得很清楚,所以才需要你的匕首,你倒是给不给?

菲力低头从腰间抽出连鞘的匕首,洛基伸手来接,他又一缩手,双眼笔直地注视他,一字一字说道,洛基王子,这是我未婚妻给我的信物,你保证之后亲手还给我,可以吗?

他加重说了“亲手”这个词。洛基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心疼一把匕首,而是要他保证不用匕首自戕。那让他心头一热,在军中短短数月,他从同袍这里获得的情感比在宫中二十年获得的还多。

于是他也郑重地说,我保证,一定还给你。

——只应承“还给你”,但并未说“亲手”。

他又说,菲力,我还有件事要求你帮忙。

 

洛基回到索尔身边,坐下来,说,嘿,睡美人,做了什么好梦吗?

索尔一半脸遮在绷带下面,另一半脸呈铅灰色,他在昏迷中吃力地呼吸,那呼吸比前一天更微弱了。

洛基凑在他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睡美人,我这就要去了,你也不肯睁开眼、起来跟我道个别?……不过,你看不见也好,我有一星期没洗澡刷牙了,打出生到现在从没这么脏过,头发臭得要命,嘴里全是马血的腥味儿,天啊,我真该弄死自己算了。

他笑了一声,好多天没笑,这一笑把嘴唇扯裂了,一道血线流到下巴上。

他伸手理一理索尔的头发,那头发被血和尘土粘黏在一起,好似泥水里浸过的稻草,甚至看不出是金色的。但洛基的手势仍像抚摸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他柔声说,你这家伙,亲爱的索尔,蠢得要死的大个子。你可知道我每次看着你,都觉得难以置信?——我难以相信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我母亲临终前曾嘱咐你,要你照料我的心,是不是?结果瞧瞧你都干了什么?这些年,你把我的心揉碎了多少次啊……

索尔不回答,空气从微张的嘴唇间吸进去,像锯条锯着口腔,摩擦出嘶嘶声,伴着胸腔里一种模糊的鸣音。

话说得多了,喉咙刺痛,洛基吞咽了两下,用更微弱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索尔,你听着,我从来都没当你是兄弟,从来没有。我想让你做我的爱人,不是兄弟,不止是兄弟!

他眼中泛上一些细碎的泪影。自从五岁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而你,你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那也是你的渴望,你却非要让我终生抱憾。笨蛋,傻瓜,你浪费了那么多年,那么多时间!……曾经有那么多机会,如果咱们没错过那些机会,那么即使我今天就死,至少还有些快乐的回忆……

腰间匕首硬硬地戳着小腹,像一种冷酷的提醒。

眼泪从干枯的眼眶里慢慢滑出一滴,他侧身作为遮挡,伸手用指尖抹下那滴眼泪,在自己流血的嘴唇上擦一下,泪水跟血搅在一起,再悄悄伸手涂到索尔的嘴唇上。

……这就是告别的吻。

他们上一个吻——回想起来像是隔了半生——是在他濒死之时。现在濒死的人变成了索尔。

然而不远处还有很多伤员躺卧,他不能像上次那样屏退寝宫里所有人,尽情地跟索尔吻别。

他哽咽着,苦笑着,喃喃说出那一次索尔曾说过的话:不,我不甘心……

又怔怔地凝视一阵,他小声说,我要走了。相信我,阳光会再次照耀在你我身上。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去。

 

索尔睡了很久很久,做了很多很多梦。

某一个梦里,他仍以猎户少年的身份置身都城,跟随父亲住在林中,头顶身周,全是高大树木投下的凉荫,风吹拂过去,树叶的沙沙声从这头响到另一头,他在林子里大步行走,心中焦急,要找一个人,张嘴要呼喊,却忘记了要喊什么名字。

另一个梦里的景致又变化了,他是身处北方边境的山岗上,雪亮月光之下,一切像覆盖一层薄雪,他策马向前奔驰,前方有个黑影,若隐若现,飘忽不定,怎么追也追不上……

他第一次清醒过来,发现身子在不停摇晃。晃动是从身下传来的,是那种马车行在道路上的晃动。有个声音说,啊,长官,你醒了!

索尔勉力抬起眼皮,眼前模糊有些人影,却看不分明。视野总有些怪异和错谬,他微微摇动头部想要摆脱那种怪异之感,过了一阵才想起来,“怪异”是因为他只剩一只眼睛了。

随后,一切昏迷之前的记忆都涌回脑中:战败了,被包围了,被迫退守山顶,医疗兵替他拔出眼中箭头,剧痛像一把斧子劈开他的头颅……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声音,想要说话。一个人说道,索尔,长官,是我。

那是副官菲力的声音。索尔静下来。菲力说,别担心,咱们已经脱困了,得救了。你放心吧!……不是投降被俘,是真的脱离危险,敌人撤军了,咱们从山顶下来,找到了主力部队。仗暂时不会打了。由于你的伤势最重,司令让人护送你到最近的林特城去养伤。

索尔的嘴唇动了动,菲力压低身子,听到他说:我的参谋官……

你是说洛基?他没事,他也很好,很安全。你现在需要多多休息,赶快睡吧。

索尔还想追问,但确实觉得疲倦了,仅仅清醒这一会儿,像耗尽了浑身力气,于是他合起眼,继续睡过去。

 

他理当睡得更安心,朦胧中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而且事关重大,只是脑袋怎么转也转不动,精力也不足以想明白到底哪里不对。

直到某一个梦里,走在他前面的人回过头来,他叫喊出声:洛基!……

就在那一瞬间,他终于想到了那个不对劲的地方——洛基在军中的化名是洛普特,那个真名只有他和司令官知道,菲力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激灵,猛地醒过来。

 

这时身子已不再晃动,身下是一张平稳硬实的木板床。他躺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窗户半开着,室内充溢明亮的阳光。

他深深呼吸,直到感觉积攒了些力量,坐起身,但试图下床走路时栽倒在地。响声引来了许多人,人们把他重新弄回床上。

他抬头看看,眼前净是不认识的脸,说,菲力呢?把他叫来。

菲力来了。索尔劈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洛普特就是洛基?

菲力不出声,只是望着他。索尔心中不祥的预感更浓,他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来:他是不是阵亡了?跟你说了什么遗言?

菲力摇摇头。不,洛基没死,活得好好的,这个我没骗你。只是殿下现在……在纳斯国,被关起来,成了人质。

索尔张开嘴,大口喘气,身子无力地往后一倒,倒在枕头上。

菲力继续说,当时咱们第七第六兵团的一百多人被困山顶,等了三天三夜,主力部队始终没有回援。大伙都明白,援兵不会来了,只能等死。为了救大家的命,殿下自己一个人下山,向敌军亮明身份,表示愿意投降、自做人质,但条件是他们撤兵,然后再用他的命去跟国王谈判,换取割地赔款……

索尔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余下的一只眼睛里也失去了光亮。

菲力叹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会问,反正洛基已经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为什么还要答应他的条件……洛基是拿刀搁在脖子上做威胁,如不答应就当场自杀,那他们原本能换来的城池和赔款就泡汤了……索尔,你往积极的方面想想,事情没那么糟,原本咱只能一起死在山上,现在好歹是都活下来了。你放心,纳斯国的人绝对不敢伤害王子,等陛下跟他们谈好条件,他就能回国了,皆大欢喜嘛。

索尔在心中说:不,你不明白,像洛基那样骄傲的人,投降、被俘、当人质,都是奇耻大辱,还不如让他去死。

菲力又说,哦,洛基离开之前,拿给我一样东西,让我交给你。他往身上摸一摸,摸出一个小布包,放在床头的木桌上。

 

直到菲力离开很久,索尔才撑起身子,拿起那个小布包。

布包是黑色的,用一道金色丝线捆扎住,打了个死结,一看就很久没有拆开过。索尔用牙齿咬断丝线,慢慢拆开布包。

里面放着一枚扣子。

 

索尔死死地盯着它,盯了几秒钟,然后他的手开始颤抖,那颤抖像一种发作极快的疾病似的,迅速传到全身,他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头发甚至内脏都开始颤抖。

他急促地眨着完好的那只眼睛,就像那指尖大小的扣子正发射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记忆中的画面像晴天雷霆似的击中了他——十年前,那时他还是洛基的亲卫队队长,在妓院里度过了疯狂迷幻的一夜,早晨醒来穿衣服,发现贴身衬裤的门襟上,少了一枚扣子。

 

失踪多年的扣子,如今就在眼前。

 

这不仅是扣子,也是一切的答案。他终于知道了答案——那个他问过无数次但洛基永远不肯回答的问题。他认为洛基乐于看他长久受着这个悬念的折磨,当成一种惩罚,一种享受。

他一度以为要把这疑问带到坟墓里去,“那个晚上,是不是你?”

他记得洛基重病将死,犹带着得胜的狡黠笑意说:我要你永远得不到真相,永远猜下去,再猜上七年,七个七年,你就永远不会忘掉我。


现在洛基终于回答了,不是在七个七年之后,是在他抱着赴死之心告别、准备为了索尔和其他人牺牲自己的时候。


他仿佛能听见洛基那带着笑意的、不疾不徐的声音说:

——蠢货,是我。

——那天夜里跟你在一起的,就是我,不是别的什么女人。

——你早就拥有过我了。惊喜吗?

——记忆需要保存在肉体之内。所以,如果我不能再存在于世上,你要记住这件事。替我记住。

——替我保存它。

——因为那是我最珍重的东西。


就像当时索尔吻的是洛基口中的死亡、那个吻不是真正的吻,现在这个答案,也不是真正的答案。

是一种绝望的交卸。

就像吊在危崖上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掏出身上宝贵之物塞到另一人怀里,然后拼尽全力一推,把同伴推上去的同时,他自己坠入深渊。


他们之间所有的屏障和距离,永远只能靠死神的强大力量才能粉碎、消弭。然而每到那时,已经迟了。

 

房间外远远近近的人们,忽然听到那屋子里传来一声吼叫。

就像一头狮子心口被刺进一支锋利的投枪时用全身力气迸出的咆哮。整幢房屋为之震动,人们惊慑得静立不动,手按着砰砰跳的心脏,凝神聆听,直到过了好久再没第二声出来,他们才继续做手头的事。

没人知道发出吼声的独眼青年经历了什么,然而凡听到的人,都觉得自己也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扎了一下。心有余悸之时,他们都默默庆幸经受那种痛苦的人不是自己。



(TBC)


嘴唇流血的战损基



晨曦中的洛基(很想说是“少女的祈祷”但又觉得气氛不适合搞笑……)




埋下这个伏笔是六万字之前的事了,扣子君终于实现了它的终极价值!

索尔的右眼也终于丢了……

12 Jun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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