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篇没有出现人名。但我知道你们知道他们是谁。
* 在那冰封之下、昏迷的七十年里,其实他们在一起。
* 因此,是个甜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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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来!快来!
花园已经升起。
快来!快来!
心爱之人已经抵达,
同时带来灵魂和世界。
因为爱,我最终来到一个
就连爱也不知道的地方。
——[波斯] 贾拉勒丁·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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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茫然伫立,等双眼逐渐适应,只见身在一座花园里。黑丝绒似的夜空,一枚圆月,洒下淡淡银光。
思绪像水底泡沫一样浮上来……我原本在哪儿?这又是什么地方?
他往身边看,所在地方是个带圆形穹顶的石头亭子。此刻之前的事,他统统不记得。花园就那么突兀又自然地,出现在脚下。他低头看看脚,脚是赤着的,足趾都在,只是皮肤苍白发青。他又举起双手正面反面查看,手背和指甲上结着一层薄霜,手上皮肤也缺乏血色,好像在冰天雪地里冻过。
他抬头看天,月显得晶莹神秘。亭子之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树篱,蛛网似的小径,把树篱分割成大块。
铁线莲的藤蔓,蛇一样顺石柱攀援而上,层叠绿叶里擎出大紫花,尖尖花瓣朝几个方向张开,就像星星。
……星。他恍惚觉得这个词很熟,想了一阵,不得要领,迈步往外走。脚底皮肤踏在大理石台阶上,一片沁凉。
从亭子到小路有五层台阶,却像走了很久,又好像几步就走完了。
他听到有人说。晚上好。
只见一个人站在几步之外,双手交握,搁在身前,面带微笑,眼睛亮得像灯。那张面孔平庸而和善,说不上年轻,也说不上年老,好像你在人群中无数次见过他,又无数次忘却。他穿着宽松白袍,底下也是一双光脚。晚风吹来,布料簌簌地贴上去,显出里面身体的轮廓——有身体,不是鬼魂。
白袍人说,我叫尤里,欢迎你。
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尤里不答,问道,你记不记得你是谁?
他迟疑很久,说,不记得。脸上出现焦灼痛苦之色。
尤里抬手做了个抚慰的手势,那手也是苍白的,月下看像石膏做成,他柔声说,放松点,不要紧,这里的人都不记得。
他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天堂还是地狱?我死了吗?
都不是,这里是死生之间的处所。我们好比是开旅馆的人,像你们这样非死非生的人,灵识无处可去,就暂时寄住在这里。
他问,就像“灵薄狱”?
是的,就像灵薄狱。不过灵薄狱是给罪不致入地狱、又无资格进天堂的灵魂的安息地,我们这里没有罪或资格的判定,只为你们的灵识提供庇护。
灵识又是什么东西?
尤里说,介于灵魂和意识之间,不是灵魂也不是完整的意识。
我是不是困在这里了?
你不能自主离开,所以可以这么说。
他有点烦躁,重重叹一口气,因为他模糊记得,他在“生”的世界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干。尤里轻声说,愤怒无济于事,就把这当成一次休假吧。他苦笑。
来,我带你去住的地方。尤里转身往前走。他只得跟上去。
他们走过英仙树遮蔽的小道,凉意从足底传来,月光洒在路上,像薄薄一层盐。鼻端飘来花香,以及新生芽叶的气息,他深深呼吸,精神为之一振。这种嗅觉上的愉悦让他模糊想起,他“在世”时曾爱过很多人事物。
他问,我的身体会损坏吗?
尤里不回头地说,如果你的身体毁掉了、你的生命结束,那你在这里的暂留就同时间结束了。如果你在“那边”恢复意识,你也会离开这里。
那会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癌症攻克的时候,也许是你的爱人在医院床边给你读了很多年书、终于把你唤醒的时候……抱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陷入昏迷,也无法插手。我们只负责招待你们,提供住处,你该离开的时候,自然会离开。
面前出现一座山庄式建筑,犹如月光下沉睡的巨兽。
夜雾萦绕,湿而重,他开始觉得冷。奇怪的是寒意并不来自外界,而是从他体内透出的。他抱住手臂,不断摩擦手臂外侧,跟随尤里走进大门。尤里说,欢迎来到“花园”。
门里是个极轩敞的大厅,高高天花板上,悬挂一排珠串累累的水晶吊灯,地毯一直铺到楼梯上,通天通地的书架放满了书,有供取书的木梯,四处陈设各种材质的沙发茶几,以及几十盏高高低低的落地灯,散发淡黄光芒。
有很多人正在大厅里活动,有人立在书架前看书,有人坐在沙发上发呆,有人倒剪着手,垂头慢慢散步。他们进来时,有几个人看了一眼,但也不惊讶,显出毫无好奇心的样子。
他四下打量,轻轻吸气,说,真像个图书馆。
尤里说,书架上的书大多不全,现在只有莎士比亚戏剧、欧亨利的小说和几种诗集是全本,剩下的都缺页——这里的东西只能靠人们想起来,才会有。
他正想问最后一句的意思,另一个白袍人迎面走来,向尤里点头致意。尤里说,阿德莱,E78房间清理好了吗?我要带新客人进去了。
阿德莱摇头。不行,E78的人一小时前又回来了。
尤里给他解释:有些人在那边病情会有反复,他清醒后从这里离开,但不久可能再次昏迷,就会回到这里。
他又问阿德莱,西翼房间还要多久能修好?
阿德莱说,至少一星期。说完他再次点头,离去。
尤里带他上楼,说,抱歉,这几天你要跟别人共享房间,可以吗?
他说,可以。他看看自己的手,手上的霜加重了,摸摸脸颊,脸上也起了霜。他轻轻吸气,搓着手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取暖设备?
尤里说,没有。寒冷是“那边”你身体的感觉。他看一眼他的脸,皱眉道,奇怪,你能出现在这里,说明那边有医护人员在精心照料,你不该出现不适的感觉。
他们走入二楼走廊,两边都是关闭的门,一眼望不到头。每扇门上有个金属牌,标着号码。
尤里敲敲号码为“C21”的门,开门的是个白须白眉的老人。
他向老人身后一望,吃了一惊,房间的另一面竟没有墙,连着浩渺海洋,阴云密布,波涛翻卷,云间闪着无声的雷电。尤里问:有个新客人暂时没房间住,您愿意跟他分享房间吗?
老人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尤里说,好,打扰了。
门在他们面前关闭。他问,那海是怎么回事?
尤里说,人在这里,也会睡觉,会做梦,梦里他们会找回一些记忆的碎片。碎片中的画面和情景会呈现在房间里。C21是个渔民,在海上遭遇风暴,坠海,虽然遇救,但还是陷入昏迷,他房间里就是他出事故时的海面。
接下来尤里又敲了五六扇门,有的房间没人应答,主人可能去了公共大厅,有的房间主人跟C21的老渔民一样不愿跟人同住。
房间里的情景千奇百怪,有带摩天轮的儿童乐园,有倒悬在半空、撕裂成两半的巴士车。温馨的图景当然也有,D31房间里有青山脚下的牧场,L09房间里则有门前种着红玫瑰的小木屋。
有一个房间的住客,脚下穿着溜冰鞋,滑过来开门。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房里没有地板,只有一片冰湖的冰面,冰面开裂,裂纹中心是个独眼似的黑窟窿。
尤里问出问题。她看看他,说,可以,我愿意让他住几天。
他却说,不,抱歉,冰湖太冷了,我想找个暖和的房间。
女住客耸耸肩,关上门。他跟着尤里继续往前走,说道,那姑娘出的事故,是滑冰时掉进湖里?
尤里说,是的。
他敲开了“B56”的门。
B56的住客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深色长发垂到脖颈处,一双灰绿色眼睛无表情地看看尤里,又看看他。
这个房间里有火。房主人身后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火占据了半个屋子。
他心中涌起渴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火光,搓搓冻得生疼发僵的手。
尤里照样发问,那青年沉默了一阵,仿佛在犹豫,他恳求道,你好,就算你不愿意让我留宿,能不能让我进去烤烤火?
B56冷笑一声。烤火也没用,你不会觉得暖和的。他这才发现,那人的眉毛、下巴上的短髭,也凝结着霜花和冰晶。
尤里说,你们俩的处境倒是很相像。
也许这句话打动了B56,他轻轻叹气,从门口让开身子,说,进来,你可以睡我的房间。
他松一口气,尤里显然也轻松下来,说道,谢谢你,等西翼的房间修理完毕,我就带他过去。
尤里离开后,B56把房门关上。
他迫不及待地走到火边,双手推门一样伸过去,虽然没感觉到什么热气,但心里还是觉得暖和了些。
B56在后面看着他,并不走近,问,你是刚刚来的?
他点头。
想起名字了么?
他摇头。
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闭上眼睛,睫毛颤抖,良久睁开眼睛,说出一个词:山。
“山”?
嗯,只想得起这个。
行吧。那我叫你“山”。
他回头,看着那张结着霜花的脸,我该叫你什么?
B56说,这里的人都用房间号作为名字。你也可以叫我B56。
山说,号码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你不想用一个有意义的名字?——就像“山”,虽然现在想不起来,但我知道它对我很重要。
B56迟疑了一阵,他慢慢往前走了几步,也走到火前。火焰的橙光在他面上跳跃。山说,你记起了“火”,那我就叫你火。
B56却用力摇头。不,“火”不是好东西,我记得我很厌恶火,但没办法,有一天我醒来,火就在这里了。
山笑了。那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好东西”?
B56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星。
星?
嗯。我记起来的东西里,只有“星”让我一想到就觉得快乐。
好吧,星——我以后就用这个称呼你。
星慢慢点头。
他们并肩立着不动,久久望着不断扭动的火焰。
房间里除了火还有些杂物:一台钢制手术床,旁边一盏无影灯像个巨大的莲蓬,一张墨绿色旧沙发,墙角一个可折叠的帆布小凳,凳上有信纸和铅笔,纸上一片空白。
山说,这都是你梦到的?星点头。山弯起手指弹弹无影灯的灯罩,叩出当当声,说,可能你在那边是因为手术事故进入昏迷的。
星说,也许。
山说,你平时睡这上面?他拍拍手术床,钢铁冷得像块冰。
当然不。我恨它——我不记得为什么,但那种情绪还在。
那为什么不扔掉它?
没用。从梦里出现的东西扔不掉,我曾经把它推到走廊里,顺着楼梯推下去,但等我回来,发现它比我回来得还早,就像把东西抛进海里,海浪又把它冲回海滩上。
山又看看那空白的纸。星说,我记得想写什么东西,但不记得要写什么。
他盯着山的脸庞,凝视一阵。山在那双眼中看到微型的自己,宛如一片落叶被平静的湖水包围。
星把沙发垫子拽下来,摆在地上,一块块排齐,你睡这个。
你呢?
不是还有一张床?
你说你平时不睡上面……
现在又不是平时,睡一次也不会死。星说完,走到手术床边一跃而上,平躺下来,双手放在身侧,头稍微偏转,很快就发出入睡的绵长呼吸声。
山闭上眼,火光在眼皮上转为暗中闪烁的微光。他不那么冷了,并且感到奇异的安全感,不知是因为火还是因为几步之外的星。睡眠像缓缓扩散的毒液,他酥软下去。
2
水淙淙流淌,落叶随流水而去,轻盈得像一片魂魄。它走了很远的路,擦过卵石的光滑边缘,滑过云朵的倒影,又被水带回原处……他醒过来了。
星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火焰前面,一动不动,像一座包裹金箔的雕像。铸造那种沉静身姿的,也许是过于长久的等候,也许是过于沉重的失望。他出神地瞧了一阵,感到思绪的残叶停在那背影旁边。
星不回头地说,过来。
他从沙发垫上爬起身,走到星身边,顺着他眺望的方向看去,只见火的那一边出现了新东西:一道连绵的银白山峦。
星说,原来你的山是雪山。
长天寥廓,雪山上布满深紫色阴影,犹如累累刀痕。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照着它,一些部分暗,一些部分亮,是个壮伟又有柔美细节的世界。
山说,看来我在那边是登山的人,可能在雪地里迷了路,或者遭遇雪崩,窒息过久,虽然获救,但还是成了植物人。
星说,也许。他看一眼他身上,说,你的衣服也变了。山低头,才发现昨天的统一制式白袍,变成了白衬衣背带裤皮鞋。
星身上穿的是苔绿线衫,同色帆布裤,一双鞋带松垮的高帮靴。山问,衣服代表什么?
星说,不知道。我见过一位女士一直穿着晚礼服,斜挎着选美冠军的绶带。似乎是潜意识里你对哪套装束最有归属感,亲切感,或者类似的感情,它就会出现在你身上。
他们慢慢走到楼下大厅去。灯永远明亮,永远有人徘徊,静思,读书。外面仍是沉沉黑夜。山问,天怎么还不亮?
星说,这里没有天亮,只有午夜。别问我问题了,我也不过比你早来十几天。
书架云集的大厅只是公共区域的一小部分,后面还有许多杂物室。后来阿德莱告诉他们:昏迷中死去的人,他们记起的东西会永远留在这里。“遗物”都送到杂物室存放。
为了打发时间,山和星一个一个探索杂物室。什么都有:黄檀旋转书柜,分枝烛台,铃鼓,钢琴,鸟类与蝴蝶标本,桃花心木书桌,一衣橱的帝政时期女装,半人高的版画,脚踏车,电话亭,古董镜,整套粉红釉色的“蓬巴杜玫瑰”瓷器,儿童摇木马,武士军刀,烤面包机……
房间里暗得像洞窟,他们钻在其中,东摸摸西看看,像两个在阁楼探险的小孩。
某个杂物室里放着一排橡木酒桶,山扭一扭酒桶的水龙头,没有液体流出来。星说,只有记忆的主人才能操控。你想喝酒?
山说,这里难道有酒吧?
星说,酒吧没有,咖啡馆倒有,你想去?
他带他走上三楼,敲开F29的房门,开门的是个瘦伶伶黑胡子老人,星笑一笑说,欢迎新客人吗?F29咧嘴笑道,欢迎!
他们走进去,里面竟真是个咖啡馆。有小小吧台,一套供对坐的桌椅。桌子只有三条腿,用一叠书垫住。
F29说,这桌子另一条腿,我怎么梦也梦不到了。
山和星不断说,不要紧!两人小心翼翼坐下,F29在小吧台里问道,要意式咖啡还是美式咖啡?
山和星又异口同声地说,美式。
F29笑嘻嘻端出两个咖啡杯,放在圆桌上。
山探头看,两个杯里都有咖啡,他把杯子端起来喝一口,却没有液体进入口中,放下杯子,杯里明明荡漾着栗色液体。
F29和星都笑了。星说,别人记忆里的咖啡你没法喝到,在想象里喝一下就可以了。
3
后来他知道了更多关于“花园”的事,比如此处时间与真实世界不同,比例大概是一比七,比如此处的记忆也无法带回到真实世界去。
时间慢慢过去,山变得跟此处的人一样平静,不再焦虑痛苦,不再逼迫自己从空荡荡的头颅深处打捞记忆,不再深究那些图景的意义,意义属于那边,惟有强迫自己平静,才能熬过此后不知长短的岁月。
他也不太记得自己的梦,梦是消失在雾中的幽灵船。记不起的,就不再是生活。
某天他被星摇醒。只听星急促地说,快起来看!
山还没从沙发垫子上坐起来,就发现房间里又多了一些东西。
是个小酒馆的一隅。一套桌椅,半面墙,墙上装着圆球玻璃壁灯,挂着飞镖靶盘,桌上有黄铜玻璃刻花灯,装着飞镖的小木桶,两大杯顶着白泡沫的啤酒。
这些东西就像一套圣诞老人送来的惊喜玩具,夜间悄悄放置在房中。
他们开心得大喊大叫。山从沙发垫子上跳起来,跟星拥抱、跳跃,搭着肩膀欣赏这个小酒馆。
山说,这是你的梦呢,还是我的?
不知道!可能是你的,可能是我的。管他呢!
山看看桌上的飞镖桶。你说过只有记忆的主人才能使用……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飞镖的羽毛尾巴伸出手,一人拈起一支,互相看看,又一起转向墙上飞镖盘,一挥手。
只听咄咄两声,两支飞镖一前一后刺入镖盘,一支八环,一支正中红心。他们显得惊诧,疑惑,旋即又释然。
山说,这种小酒馆太常见了。星说,是啊,看来是我和你都梦到了酒馆。山说,你真是神射手,随便一扔就十环。
他们坐下来,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地喝一口,这次的酒能喝,谷物香气和微涩的味道在舌头上散开。
奇特的是,喝了也不会见少,仿佛能永远喝下去。他们碰杯了又碰杯,火光映在杯中。
这是他们觉得最温暖的时刻,发梢和皮肤上的霜花仿佛已成皮肤的一部分,被宽宏地接纳了。
远方雪山淡如一片剪影,像时间的胴体上一处凝固的血痂。
4
尤里来到B56,告诉山:西翼的客房已修理好,你可以搬过去了。
山跟星对视一眼。山说,可以不搬吗?我喜欢这个有火的房间,我在这里暖和。
尤里显得诧异,以目光向星征询。
星说,我不介意他继续住下去。
于是事就这么定了。B56成了此地唯一有两个住客的房间。
人们叫他们B56,不做区分,因为他们总是呆在一起,从不分开。
他们一起去探索“花园”的边境。走过鹅耳枥,盛开的荚蒾,稠李,睫毛杜鹃,铁角蕨……
走了很久,园子简直大得像个小国家。在边缘的树篱栅栏之外,是比黑更黑的空濛。
星试着伸一根手指出去,像被烫伤似的痛呼一声。
他缩回手,只见指尖一小截不见了。
幸好几分钟后,那一小截又慢慢聚拢,出现。原来“灵识”在这个庇护所之外真的无法存活。
他们心有余悸地离开。
山笑道,好险!差点不能弹钢琴了。
5
有时他们谈“那边”。
星说,也不知那边有没有人在等我醒过来。
说这话时,他们正在一片湖水中的小船上。湖是D09房间里的,房主人到外面花园散步,允许他们把船从一个小小码头划到湖心去。
阳光柔和,犹如珍珠。山凝视他的脸,微笑道,当然有,你长得好看,在那边一定有很多人爱你。
他平躺下来,躺在船底,伸直双腿,双脚搁在星身边。他非常享受这种毫不费力就能碰到对方的感觉。
船轻轻摇晃,水声细碎。密云之中,细小如针的光线纷纷投下,一切都在溶化,倒影与空中的光几乎融为一体。以这样仰望的角度,星的脸也在天上,印在云中,似远似近。
星喃喃道,我有点希望他们别太着急,喊我不要太大声。
山说,你不想被唤醒?不想回去了?……睡意弥漫在他的声音里。
星说,回去之后,只怕我是个完全没希望的瘫子,复健五六年,才能勉强脱离轮椅。你很想回去?
山闭上眼睛,笑道,在现在这一刻,我是不想回去的。
他忽然听到极微弱的嘶嘶声,像一张纸点燃的声音。
睁开眼,星消失了。
6
他一个人把船划回码头,狂奔回B56,一把拽开门。
房间里的火焰不见了。手术床,无影灯,沙发,折叠凳,所有属于星的记忆物品,也都消失无踪。
在昏迷中死去的人,他们记起的东西会永远留在这里,变为遗物。这说明星并没有死,而是在“那边”恢复了清醒。
酒馆一隅仍在,挂着飞镖盘的半面墙在,桌椅和啤酒在,这证明了许久之前星的问题——它们是你的记忆,还是我的?……
山在椅子上慢慢坐下。
没有那半房子的火,他和雪山之间再无阻隔。他像被突如其来的刀切成两半。创口太大,几乎占据他整个身体,创面血肉模糊,赤裸地忍受这冷飕飕的风。
寒意迅速累积,他好像能听到冰花在皮肤上凝结、增厚的吱吱声。
他不知该为星重获生机而高兴,还是该为可能再也见不到他而痛苦。
他对他其实一无所知,连“星”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
他喝一口冷啤酒,望着雪山。
酒真苦。
饮不尽的酒,见不到的人,无法磨灭的山。
7
三天之后,睡在地板上的山被物体落地的声音惊醒。他坐起身,发现手术床、无影灯、沙发都回来了,好像是被一只巨手粗暴地投掷进来的,东倒西歪地堆在房间一角。他怔怔看一阵,忽然明白了什么,拉开门奔出去。
他用最快速度跑下楼,跑过永远明亮的公共大厅,跑进午夜的花园,沿着树篱中的小径,跑向他来时那个石头亭子。
果然,一拐上通往亭子的小路,就看到尤里和另外一个人正在走下来。那人垂着头,长发掉下来遮住半张脸,他认得出那是星。
尤里把星的一条胳膊绕在肩上,拖着他往前走。山迎上去。尤里说,多谢,来,帮我一把。
山拉起星的另一边手臂架在自己颈上,叫了他几声。没有回答,星的眼睛半睁着,露出的眼珠黯淡无光,黑暗在眼底稠得像沥青。
山说,这种情况多见吗?尤里说,不多见,说明不止大脑,他的意识也遭到很重的损伤。
他们半扶半扛地,把他弄回B56房间。山照旧拆下沙发垫子,排成床的样子,把星平放在上面,手摆好。
星几乎一躺下就合起眼,睡着了。尤里皱眉看他一阵,朝山遗憾地摇摇头,离去。
山盘膝守在旁边。星的头发和胡须都长长了,鼻子和嘴唇之间的短须挂着重重的冰花。他身上的衣服变回白袍,双手和赤裸的双脚呈现青紫色,好像浸泡在冰水中。
“花园”里的三天,等于那边的二十多天,近一个月的清醒时间,他干了什么?为什么再次陷入昏迷?
山看着那张变了样的脸,在心里写出一个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一个个擦除。
过了很久很久,雪山在海中融化那么久的时间,星睁开眼。山朝他微笑,嘿,你回来了。
星恍若未闻,只是面无表情地睁着眼,转动眼珠,看看那酒馆一隅,再看看那堆杂物,手术床、折叠凳,最后目光定在远方雪山上。
他就这样躺着,看着,一声不出,像精神虚弱无法言语,又像暂时无法从噩梦中回神,山也不说话,只坐在他身边。
过了将近一整天,星才说了第一个词:冷。
山点头,我知道。
又说,我也觉得冷。也许明天你会梦到火,那就有火了。
星闭上眼,又睁开,朝他看了一眼,眼中有请求。
山没怎么犹豫,就凑过去,在他身边侧躺下,伸出一条手臂,让他枕上来。那颗毛发蓬乱的头颅的重量令他安心。
星向他怀中靠近,直到无法再深的地方,直到骨头在皮肉之后呻吟。他们都感到被坚实的果壳包裹在中心,世界在开裂处重新合拢起来。
他们躺着拥抱,像船难后的两个幸存者,蜷曲在海面一块浮板上。
星嗅起来像战争后烧焦的田野,干涸的河床,以及里面有枯萎植物根茎的冰块。
他脸上那层冰壳一样的面具破裂了,变得像个正常人,只微有病容。
山觉得有趣的是,即使在此时此地,一无所有,被虚像包围,心里仍有期待,期待一觉醒来,礼物已放到圣诞树下,梦中的记忆会赐予新的图景。
他以明知徒劳的温柔,舔了舔星睫毛上的霜花。
8
山醒来了。他垂头看看星的脸。那脸上的眼睛是睁着的,火光在眼珠上闪动,成了目光的一部分。火焰也回来了。
他们仍一动不动。两片雪花怎样在荒野中粘在一起,他们就怎样紧挨着。
9
这次的火焰不同,火中出现了一道桥似的铁梁。新东西。山问,要不要走过去?星点点头,说,好。
为了谁走前面,争论了一阵,最后星争赢了。期间有一两次,铁梁发出可怕的扭曲断裂声。他们摇摇欲坠,但终于没掉下去,平安走过火的深渊。
走过去,脚踩到了雪地上。雪山忽然变近了,也变大了。
无边阒静之中,他们也是阒静的一部分。
星说,瞧那儿,有条铁轨!……奇怪,以前这里有铁轨吗?
山摇头。他们都为这新玩意兴奋,踏着积雪大步走过去,在枕木上踩着来回走,又蹲下来触摸。铁轨像白布上一条拉链,两头消失在极远的雪地里。
山从铁轨上跳下来,星仍站在上面。忽然,山大叫一声,从侧面把星扑倒。
两人目瞪口呆地卧在雪地上,只见一列火车从虚空中冲出来,鸣出一声刺耳的笛声,车轮撞击铁轨震耳欲聋,轰隆隆地从铁轨上驶过,行走几十米,又驶进虚空之中,像水蒸气消失在空气中。
又过了一会儿,星说,谢谢你。
山点点头,脸色仍苍白。星又说,你怎么知道会有火车?是不是听到了声音?我怎么没听到?
没有,我没听到声音,是油然而生的一种怕。怕火车会害死你。
星说,好吧,现在我也怕了。你梦里的火车简直像鬼魂!咱们以后不再靠近这个铁轨了吧。
他们往回走,来时的足迹已不见了。山说,如果火车真撞到你或者我,不知会怎么样。我们在这里存在的是“灵识”,那灵识有没有死亡?
他们拿这个问题去问尤里。尤里说,理论上说,有。灵识的死相当于魂飞魄散,同时那边的身体也会一起死亡——不过“花园”里还没发生过。
只发生过消失,烟消云散。某天他们跟F29的老人面对面“喝”咖啡的时候,老人猛地抬起头,仿佛听到空中什么声音叫他。他的眼睛就像水里一滴墨一样,在空气中无声散开,又从那一点迅速扩散到全身,他的整张脸,衰老多皱的脖子,佝偻的脊背,配合正在讲的笑话、打出手势的双手,一直到双脚……椅子空了。
山和星站起身,静默等了一阵。咖啡馆没有消失,桌椅,小吧台都还在。山说,他去世了。
星低声说,愿他安息。
他们恳求阿德莱,把咖啡馆的家具留在房间里,成为一个纪念、缅怀他的地方。
阿德莱委婉地说,连生者的世界都容纳不下那么多纪念,这个世界就更不能了。你们要明白——神因为慈悲,才赐给人类遗忘。
咖啡馆里的东西移入杂物室。F29很快有了新住客,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几天后她的梦呈现出来,有秋千和旋转木马。
山和星继续到F29去做客,借秋千玩。
他们坐在两个秋千上,荡起来一前一后,像两条腿交替跑步。突然一道酸楚涌起,这感觉真熟悉,仿佛他们童年这么跟谁一起玩过,心头开放的快乐,像不同年份两朵相似的玫瑰。
不过那点感叹很快消散了。
10
有一天,雪山附近一块天空下起雪来,就像屋顶的某一块破了洞,雪花和尘土漏进屋子。他们走到落雪的范围里,像淋浴似的,仰头舔食雪片。
又堆了两个雪人,一人一个。推一个大雪球,作为身体,推一个小雪球,作为头颅。堆好了,两人远远叉腰站着欣赏。雪人没什么面目,也没有特征,稀里糊涂的胖头胖身子,蒙昧无知地坐着。
一觉醒来。星叫道,快看!
两个雪人身上居然多了两套衣服。都是蓝色的。
他们向雪人奔跑过去,把衣服上下里外检查一通。衣服没有任何特征,光是蓝而已。
山说,雪人穿衣服是什么意思?代表它其实不是雪人,是人?
星说,也许你是按记忆里某个人堆起来的。
山说,你呢?你是吗?
我是。我想它是个重要的人,非常重要。他说着,用手刻画雪人的脸,划出两道眉,按两个洞当眼,一个朝上弯的弧线是嘴巴。
山看了一阵,笑了。长这样的人,世上有几个亿。
星不得不承认,是的。也许是亲人,父亲,兄弟姊妹,或者,我太太?可我记不得长相了。
11
星用铅笔在墙上画画。山坐在他身后,边喝啤酒边看。
星画的是水面涟漪,涟漪一圈套着一圈。大涟漪连着小涟漪,密密麻麻,他画满了墙壁所有空出来的地方,好像一场雨落在水面上。
在他们共度的前两年中,星消失过很多次。隔三四天,再回来。每次回来都气息奄奄,神智不清。
有时山把沙发垫子搬到花园里,睡在这个世界的入口处——那个石亭旁边。
他等待他,等他出现,把他背回房间,搂着他,温暖他,等他醒来。
山从没消失过。他总是等待的那个。
为这个,星觉得愧疚,一旦他恢复过来,就以加倍的温柔来补偿。
他的温柔宛如静默的鸽。
12
长夜无尽。此处的黑夜拥有特殊的质感,凝结在四周,一切都是这大块、半透明的孤独凝出的结晶。
有时他们谈“记忆”。
星说,你同意“遗忘是一种仁慈”吗?
山说,不,不同意。他看着雪山,山影像远远守望着、踟蹰不去的魂,一个阴森的诱惑。他说,人的一切岂不都是建筑在记忆上?遗忘就是一块块抽掉下面的砖,结果只能是彻底垮塌。
星说,可现在我和你没什么记忆,这又算是什么?
不,只是你以为没有。小孩子长大,每天吃牛奶面包,但你在他肚皮上、脸蛋上也找不到面包片啊。
星笑了。你是说——我喜欢你、我愿意每天每时每刻看到你,其实是由那些我不记得的记忆决定的?
山耸耸肩。也许,你又不知道。他也笑了,眼中闪动喜悦的光。
星说,真想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没有用。不管你用什么名字喊我,我都会回应。
也对。
……再说,“我爱你”这句话没有前面的名字也成立。
是的。
你想说一个试试吗?
星笑道,好,我试试。
他专注地看着山的脸,柔声说:我爱你。
山答道,我也爱你。
他们肃然对望。这是被关在铅皮盒子里的光芒倾吐而出的时刻,没人会想到在“花园”里相爱,没人会相信。但又为什么不能相信?
星说,名字也不是完全没用,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和你都在那边醒来了,我要去找你该怎么找?
山想了很久,诚实地说,没有办法,这里的记忆不能带走。那边你跟我还是陌生人。不过,如果你不记得,你不会觉得遗憾。
星肯定地说,遗憾不是主观感受,是客观的。如果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宁愿在这里呆下去。
过了一会儿,山说,说不定你这几次在那边清醒过来,已经去找过我了。你发现我还是个毫无希望的昏迷病人,无法唤醒,无法交流,于是又想办法回到“花园”里。
山说,如果我知道你的名字,会怎么样?
星说,如果你知道我的名字,只要你喊出来,我就会想起一切。
13
又过了很久他们才明白,这种爱不是为了驱赶撕心裂肺的孤独,不仅仅是。
他们亲吻,经常亲吻。吻比语言更能动人心弦地表达出爱。
14
他们赤足蹚过R59房间里的浅溪。溪水青绿,像个忠实的抄写员,把天空和云朵的形状誊在水流上。
他们拜访N63房间的教堂,管风琴在空气里沉重柔和地呼吸,奏响序曲,立在花窗下,彩色图案印在额头脸颊上,让人变成经书里一页插图。
他们走进K70的墓地,石雕天使倚在墓碑上,垂头哀哭。墓碑上没有字迹,谁来悼念就是谁的。
更多时候,他们在自己房间里以各种姿势躺在一起,或者依偎在外面的园地里。
夜空是一封信笺,月把金色的火漆封印盖在上面,将要寄出,永远犹豫着,没寄出去。
他们也像被忘在书桌抽屉里的两封信。
沉默自有奇特的甜蜜,“花园”隐秘的脉搏跟思绪一起跳动。拥抱的时候,感到对方易碎又坚实,激起意义深远的责任感。
杳远的光,从遗忘的裂隙里透进来。
他们秉着那光,像手持烛台走在漆黑的长廊里,努力维护烛光不灭。
15
他们在这里共度了十年。
“花园”里的人来了又去,大多数人住不到一年。最初几年,星消失得比较频繁。后来的六七年,他也稳定下来。
再没有别人比他们驻留的时间更久。十年,等于真实世界的七十年。尤里等人对此表示无比惊讶,怎么可能有人昏迷整整七十年?……七十年后,他们两人仍是刚在石亭中出现的模样。
16
十年后的一夜,山消失了。
星对自己说,这次终于轮到我等他。一个月后,星也消失了。
十年来,B56房间第一次彻底空了。
阿德莱等人就要清掉B56,但尤里认为他们还会回来,坚持要把B56房间留着。
后来,星果然回来了。这次没人在入口处的石亭等待,尤里把他搀扶回去,让他躺下。
他脑中一片空茫。他感到冷,因为过于心碎绝望,简直动弹不得。最后,他艰难地侧过身,面朝山习惯躺的方向,睡着了。
第二天,他醒来,发现属于他的旧碎片也回来了,手术床,折叠凳,小酒馆……
雪山也再次出现在远方。
这让他久久疑惑:雪山明明属于山,为什么这次会跟他一起回来?
再过一天,他发现雪山下出现一个新东西,一只巨大的黑豹雕像。像地狱的守门犬似的,张口咆哮,威风凛凛。
雪人身上也多了新东西——属于山的雪人已经消失了,只剩属于星的那个。
那蓝衣服胸口处,多了一颗星。
星走过去,抚摸雪人惨白冰冷的脸,他想,这是什么意思?“星星”是一根项链?一处纹身?还是代表一颗心?……
墙上那些涟漪图案也在,他在一个大圈套小圈的最中心画了一颗星,就像被直觉驱使。画完了,他笑笑,想,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意思呢?
他躺下,坠入梦中。
小折叠凳上,那张空白信纸正逐渐显出字迹,仿佛隐形墨水被火烤着时的情景。
可惜字迹断断续续,好像在雨水中泡过,有些单词的墨水冲掉了。
“亲爱的St……这鬼地方天气……糟糕……107军团的厨子也……火腿松饼……也想念你……昨天我们损失了……战友。死亡实在太容易,真怕……回不去……如果再见面,我希望我有勇气……告诉你:我爱你。”
星正在梦中,紧紧搂住一个身穿蓝衣、胸口有星星图案的人。
他闭上眼,深深吸气,嗅一口那人脖颈上熟悉的好闻气息,全心全意地希望,能有一个世界允许他永不放手。
(END)
小酒馆一隅,桌上有灯,有一个放小飞镖的桶。墙上有镖盘。
他俩一直把沙发垫铺在地上睡,那是小时的做法。
本文采用了一部分俄罗斯电影《异界》的设定。14年我写过一个叫《梦城》的小说,里面的人也是通过昏迷进入另一个世界。
“灵薄狱":limbo. 具体概念可百度。
解释一下:巴基先被冷冻,先进入“非生非死”的“花园”。不久后史蒂夫坠机,也被冻起来,所以也到了“花园”。
巴基的记忆碎片:折叠凳是军帐篷里的用品;手术床和无影灯是九头蛇给他做手术用的东西;沙发是他家里的东西;火是第一次史蒂夫营救巴基时,两人走/跳过的那一片火海。
他在墙上画的大圈套小圈的“涟漪”,其实是星盾。
一直空白到最后巴基才梦到的那封信,是1944年他在军营里给史蒂夫写的表白信——不过当年没有寄出。
史蒂夫的记忆碎片:雪山;铁轨;火车;小酒馆。
两个雪人身上的蓝衣服,是史蒂夫的蓝制服和巴基的蓝棉袄。
巴基经常被九头蛇解冻、唤醒去做任务,因此经常离开。
七十年后史蒂夫先被解冻,不久后巴基也被解冻了,去执行杀他的任务。
本文中最后一次巴基被冻起来,进入昏迷,是在瓦坎达,因此他回到“花园”后,梦到了那座黑豹雕像。
他们住在B56——bucky是5个字母,barnes是6个字母。
(4.30:昨晚睡前读鲁米的诗集,早起把其中两首加到故事最前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