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匠银杏，做了九万零三把金扇子，没一把满意。

三万个扇骨没排齐，三万个扇弧有裂口，三万个扇面的金色不匀净。他是个坏脾气的完美主义者，一点瑕疵也不能忍，做坏一枚扔一枚，做坏十枚扔十枚，有时一挥手抛洒几百枚，毫不心疼。金灿灿堆得满地。

交货日期眼看到了，委托人送来的黄金，也挥霍光了。

委托人说，公孙先生，其实我更看中你做的碧玉扇子，夏天你的族人插戴着，满头青翠，立在熏风里，美极了……都哪去了呢？金扇子我不要了，你卖我一把玉扇子吧，就一把，我拿去跟荷花女士求婚——她怕热怕晒，她族里的荷叶也不懂照应她——现在一想，碧玉扇倒更衬她的肤色，金扇子可能她嫌俗。

银杏顿足。你怎么不早说！地上那些就是夏天的碧玉扇呀，只是外边镀了金！

他赶快去拾。但九万把金扇子，早就让满城人踩碎了，踏脏了，扫走了，烧掉了。

一抬头，委托人骑上西风，已走得远远的，风里留下一句话：明年我再来吧。

银杏叹气，摇一摇秃头，喃喃道，明年，明年我会锻一把最完美，最完美的金扇子，冠绝全城，比他们的都强——他菊某那是什么审美？金鱼钩，金挖耳勺，居然还有人给办展览！那位桂某，小颗小粒，小里小气的，不懂用金子就莫要浪费材料……

他慢慢睡着，梦见暖得脚痒的春天，梦见蝉、树荫里拥抱的爱人，梦见在潭柘寺修行多年的师傅说：制怒，贤徒，正是缺陷让每一枚扇不可替代，你何时能明白，独特的不完美，远胜于乏味的完美呀……

我同意他师傅的话。九万零三枚金扇子，九万枚都失去，幸而那三枚我抢回来了。

一枚，扇骨没排齐的，夹在信纸里寄给朋友。她回信说，我贴到手账本扉页了，太好看啦！

一枚，扇弧有裂口的，送给邻居小孩子拿去上自然课用。同学说，你的标本没我的大。他说，不，我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叶子。

一枚，扇面金色不匀净的，我自己留着，插进一本诗集里。那些诗句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它们热烈地说，咱家乡卢瓦尔河边不也有这绝色吗！啊，扇夫人！Tu es si belle，我要为你创作一首诗！

（完）

给每年秋天都叹赏的银杏写一小篇儿（diss菊花和桂花不是本意，不是捧一踩二……

【注】“公孙先生”：银杏又名公孙树。

“在潭柘寺修行多年的师傅”：北京潭柘寺有一棵1300多年树龄的古银杏树。

“卢瓦尔河”：法国河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