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屑

1.  查资料时,查到《骆驼祥子》,忍不住又读一遍。现在越来越喜欢虎妞,还有《名利场》里夏普这样女性角色。虽然作者老舍百般丑化,但好的人物和好的作家就是这样——“儿大不由爷”,人物具备自己的美与丑,连创造她的作家自己,都没法将她的好处埋没。

当读者的判断与作者的写作意图相左的时候,是怎读怎别扭,就像有人抓着自行车的把,硬要把你引到你不想去的那条路上。过了好几年我才意识到,我其实很爱虎妞。

从前读到祥子跟虎妞的初夜,极别扭。虎妞诚然是摆了酒,劝祥子喝酒,想借醉成事,但祥子喝酒之前就意识到她的目的,还是喝了,而且酒里也没有催情药、麻醉剂。翌日祥子的想法居然极委屈忿恨,第一是,她不是处女,是个破货,第二,我被她毁了,我不是处男了,我是个偷娘们儿的人了。

婚后的虎妞更可爱,每天变着花样做新鲜花样的饭,“馏馒头,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冻,一碟酱萝卜。白菜在火上煨着,发出些极美的香味。”想要出去逛着玩,以及积极探索性生活乐趣。

她的性格和处事方法里有她出身和教育带来的局限,如她对待小福子种种。然而她是多么聪明有活力、有生命力的女人!可惜作者讨厌她,所以她就没有生路。很久很久,我心里总清楚刻着那句残忍的话:“虎妞在夜里十二点,带着个死孩子,断了气。”

老舍厌恶这种特别有主意、“欺着男人”、爱享乐、铺张浪费、爱过性生活的“泼妇”。这应该来源于童年阴影:令他和他母亲痛苦多年的姑姑,就是这种嘴巴厉害、爱吃零食(《正红旗下》描写好几次姑姑派他姐姐去跑腿买零食)、不会过日子的寡妇。

他的理想女性是他母亲那样,温顺,朴素,节俭,憨厚,贞洁,不享乐,苦劳苦作,“小而端正的鼻子,和很黑很亮,永不乱看的眼珠儿,谁都可以看出她有一股正气,不会有一点坏心”。这是一种“传统”的、全然奉献、无私无我、“灭人欲”的苦行修女似的形象。简言之就是三从四德的女人。

他用身为伟大作家的直觉塑造出可爱的时代先锋虎妞,但他身为传统男性和民粹主义者的那一面又让他不自觉地要贬抑、丑化虎妞。“直觉”引领他自己超越了自己的局限。

陈思和说:“虎妞是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光彩的形象。很少有人喜欢虎妞,老舍本人也不喜欢(这还用你说,太明显了好吗)。”

至于“很少有人喜欢虎妞”,呵呵,大概你们直男确实不喜欢吧。虎妞会说:我管你们喜不喜欢,反正我是不论秧子!

2.  二十多岁时,勒克莱齐奥不想服兵役,不过在当时的法国,不当兵还可以选择去外国教书。他选了正值文革的中国,但等来的结果是被派到泰国。到了泰国以后,他被安排教政治学。他手头有一本法文版《毛主席语录》,就在课上读毛语录、讲毛。当时泰国的政治很封闭,连毛的名字都是不能提的。很快不知被谁告发,上面限定他七天出境。后来他派到了墨西哥。

忍不住想:如果他当年真的被派到中国,可能会写很多中国背景的小说吧?

他说:

作家要试图在写作当中建立一种伦理,哪怕这种伦理是一种冒犯,或是一种不伦理的东西。


又说:

对作家来说,有一个想象的读者是非常重要的。作家写作的时候就像面对一堵墙,是很孤独的。但是因为写过信,读者的一张张面孔就会浮现出来,会使你不那么孤独。


3. 一直觉得“正能量”是一个心怀不轨的词,很阴险。它霸道地把哀伤、忧郁等东西划拨到“负”的那边,让人惊恐、羞惭于自己的不快乐情绪,以为自己错了、落后了,逆历史潮流而动了,继而想努力振作,赶上正能量的队伍。但这种过程,更会加剧不快乐。

“不快乐”不正常吗?太正常了。

永远在笑的,不是痴呆儿,就是笑面虎。

4. 

木心:

句子的口吻、语气、结构、音律、平仄、长短,意义的显隐、明暗、正反、庄谐、褒贬,加在一起叫“修辞”,修辞是小道吗?

不,“修辞立其诚”。

文学到现在,都用比喻、形容词,积重难返。陶渊明的秘诀直写印象: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好像有点意思,想想又没意思,再想想,还是有点什么意思:那种进进退退,有意无意,最是艺术家的气度,涵养,性情,是文学的非常逸乐的过程。

某天睡前读陈丹青写木心的最后时光,读到泪流满面,差点哭出声。弥留之际,俊美才子也不过是个谵妄糊涂老人,用松弛的嘴巴吃力呼吸。

木心的诗文成就高低,可商榷,但他这人心肠如此晶莹,犹如神迹。爱他,一大半是爱他这个人。爱读他的文,是试图与其魂魄接近。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再有了。

5.  读了半本《拿破仑情书集》。孔网上买的旧书,1987年三联书店版。

其实情书不好写。主题就几句话:我爱你,我想你,我想睡你。你还爱我吗?你想我了吗?你没跟别人睡吧?

但情书圣手就是能把这几句车轱辘话变着方儿说得动人又文采斐然。

前面译者们的序言把拿破仑的女性观骂了个贼死。可身为读者,我并不那么觉得……

他给好几个女人写的情书都会写“你是我终生所爱”,这不能太当真。但皇上给约瑟芬(我更喜欢另一种译法:爵色顺)写的情书看得出是真爱。有嫉妒,有幽怨,有担忧,很多话超嗲,嗲死了。

他真是精力狂人,大战在即的前夜还在给“亲爱的女公民”约瑟芬写情书。而这样的信只被约瑟芬背地里轻蔑嘲笑,扔给自己的小狗。

一边看一边恨,你这浅薄女人配不上皇帝给你写的情书。

十分想读皇上以自我经历写成的言情小说。啊,皇上!

甲骨文丛书新出了一本《拿破仑大帝》,“2014年拿破仑基金会评审团大奖”。上下册158块,十分想买,但最近买书花钱有点多,不好意思再败,十分心痒。再等打折吧。

6. 对话若干。

那天深夜跟他说,你经常跟我这样情绪不稳定的人在一起,是不是很累?

他:是,你的情绪控制确实做得不好。

我正欲表达歉疚之意,未料他底下还有转折:不过你是靠情绪来工作的嘛。你是把文章里的人的情绪自己表演一遍,再描述出来,是不是?

我说,是。

--所以你平时并不会压抑情绪,反而会鼓励它,扶植它。这样的害处就是你写完东西,情绪反噬。让工作影响了生活,这样不好。

--也不是“出不来”。故事是我编的,我当然知道悲欢离合都是假的。很多虚拟的情绪就像沾染在衣服上的墨,洗是能洗掉,但刚开始毕竟会留一个浅浅的印子,需要多洗几遍。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干脏活戴手套、吃饭戴餐巾呀。干完活、吃完饭,摘掉保护物,站起身就走,自己还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全无负担。

--这个难度有点大。

--武侠小说里总说要人驭刀、不能让刀驭人。不过我觉得,你自己还是能掌握一个动态平衡。那就可以了。

最后我说,那你会不会觉得辛苦?

他说,不要紧。

虽然距离自己装修房子住遥遥无期,总还是会遐想一下未来房子的模样。有时会望梅止渴地去研究家装。看到好的,辄问他,我的书房将来就这个样,好不好?客厅就这个样,好不好?

小薛看一眼,简洁地说,不好。

为什么不好?

因为设计感太强。

有设计感不好吗?

摆着看、拍照是很好,但房子是住人的。我希望“房子”的存在感弱一点,是我住房子,不是房子住我。

这几天在看《世界工艺史》。英国人爱德华·露西·史密斯著。其余还有《珠宝的历史》,《首饰的故事》……

小薛偶尔路过,看到我案头的书名,惊问,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要写个富翁的生活,但是名贵首饰瓷器珠宝一概不懂,只能赶紧补一补,临阵磨枪,但愿能唬住人。

他松一口气,我以为你转性了,开始爱珠宝、要买首饰了。

我:……那个等下辈子吧。

05 May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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