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镜(20)

翻了一下上一章,自己也吓一跳,竟然已经隔了半年吗?……

这一更有一万字,前一部分是强尼和TJ,后一大部分是杰克和柯蒂斯。今天结结实实地写了一整天当了一整天劳动妇女。

大家劳动节快乐!

上一更19,戳这里复习

前情提要:宫中,强尼为托马斯安排了一次“坠马事故”,为了让他在佯装养伤期间学习礼仪、骑射、跳舞等国王本该通晓的课程。事故发生瞬间,强尼为保护托马斯,自己的手臂脱臼、膝盖扭伤。

宫外,柯蒂斯因有人侮辱杰克,与人决斗重伤。已经离开的杰克回到柯蒂斯身边,两人终于互诉心意。柯蒂斯也知道了杰克的真正身份,决定帮助他复仇、夺回王位。


本章的微博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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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距离那次坠马受伤事故已过去两个月,夏去秋来,御花园林荫道旁的槭树叶子开始变红,国王仍不能完全正常行走。他很少与大臣们会面,所有政务都只是过个眼就交给戴沃公爵等几位重臣裁决。又声称需要静养。能不用通报、自由进出国王卧室的,只有史托姆爵士一人。

别有所图的人们试图收买宫中的侍卫、使女、裁作、养狗人、点灯人、掌马官……希望获知国王把自己关在屋里到底在干什么。

大部分侍从居然无法买通,只有一个使女被珍珠项链打动了。她说,国王的房间里大部分时间安静极了,就像没人在一样。

人问,国王是与强尼·史托姆一直在一起吗?

使女说,是的,史托姆爵士与陛下形影不离,几乎一刻都不离开。

人再问,一丁点声音都没有?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御床摇动的声音?

使女红起面孔说,没有。先生,跟一位未婚女士讲这样的话是不礼貌的!


如果一个动物远看像鸭子,近看像鸭子,一张扁嘴巴还嘎嘎叫,那么它就是一只鸭子。如果国王的卧室里安静得像没人一样,那么……卧室里其实真的没人。

所有君主的卧室都有秘道,防备逼宫政变,防备御林军倒戈。托马斯成为卧室主人的第二天,强尼就给他演示了如何开启秘道的入口。推开上面雕着小爱神的柜子,掀开挂毯,后面是一道半人高的门。

门后一道又窄又陡的楼梯,仅容一人通过,托马斯探头向下看,感到有窒闷的冷风扑面吹上来,倏地打个冷战。他一面抚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面问,这应该是国王和王子才知道的秘密,你从何得知?

强尼说,从戴沃公爵那里。他的家族尽忠职守地侍奉本杰明家族将近一百年,知晓所有秘密,区区一条秘道算什么?他们还负责给皇室打扫垃圾,比如亲王的巴伐利亚情妇和私生子、皇太后的马夫姘头……

托马斯缓缓说,然而就是他牵头把我和杰克掉包,这就是他的忠诚?

强尼停了一阵说,是的。公爵认为对皇室和国家最好的选择是除掉杰克。当一个人全心全意贡献的时候,他会认为他有权参与决策。

托马斯说,但这是错的,是不是?

强尼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亲爱的陛下,在这个叫皇宫的鬼地方,没有对错,只有成败。


“坠马”后的两个月,人人以为托马斯半真半假地躲在卧室里养伤,跟强尼胡天胡地。真相是他根本没在静养,相反,他“动”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每天早膳过后,国王打发走请安的贵人贵妇们,打发走每天来问诊的御医们,送走传递政务文件匣子的人,然后传召史托姆爵士进来。

他坐在床上,把文件匣兜底倒过来,一堆文件都洒落在床上,再大把大把搓起来胡乱塞回匣子里。

匣子是要留在书桌上,在午膳时间交由戴沃公爵的亲信拿走的。强尼每次看这一幕都哭笑不得。第一天他还试图阻拦。托马斯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签署文件的权力,连弄乱文件的权力都没有吗?

秘道终点是御花园里最偏僻的一个地方,最初几天强尼的腿还没好全,四下无人时就不客气地把手搂在御颈上,让托马斯搀着走。秘道狭窄,他更理直气壮地把半个身子挤到托马斯身上。

国王抱怨说,我拿不稳提灯了,你的右腿能不能也稍微用点力?

强尼得意洋洋地说,不能!

长长一条道走下来,托马斯身上的衬衣都汗湿了,却又不全是因为吃力。

高大的山毛榉树参天蔽日,草地早有人备好一支草人箭靶,地上放着弓、皮革护臂、手套和满当当的箭袋。强尼小心地靠着树干坐下来,把伤腿放直,说,瞧,陛下,这就是你今天的课程安排:射箭。你把护臂和手套拿过来,今天我帮你戴,下次你要学着自己戴。

托马斯拿着那两样东西走过来,一路翻来覆去地打量。护臂侧面铆钉旁边烫印出一个指尖大小的图样,不是本杰明王朝的蝴蝶章,是一只雄鹿鹿头。

他蹲下来,把护臂和手套交给强尼,问道,这个鹿头是什么意思?

强尼说,那是杰克的私人纹章。你惯用左手还是右手?

右手。

他把护臂套在托马斯左臂上,逐个把皮带认进搭扣里系好。

托马斯又戴上鞣制得十分柔软的手套,心头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这是他的哥哥杰克用过的东西,哥哥的手掌手指曾经在这里流汗、勒紧弓弦。戴上它,宛如跟素未谋面也很可能终身不会见面的哥哥握了一次手。

手套口有抽绳,用来在手腕上收紧。强尼替他拉紧抽绳,托马斯细看,发现皮绳打结处有旧的磨损痕迹。

那是围绕杰克的手腕留下的痕迹。托马斯喜孜孜地说,强尼,你看到没?我的手腕跟我哥哥一样细。

强尼从鼻子里哼一声。好,我们先来学最重要的一条:射箭,怎么才能不伤到自己。

这也要学?

当然要!这是所有课程的入门课。

 

他们几乎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溜出去。晚膳之后,强尼打开一本贵族家谱名册,讲述各位臣仆的家世,让托马斯背诵。大概用了半个月时间,托马斯的箭头堪能做到不脱靶,此时强尼的腿伤也大致痊愈。草地上等待他们的多了一匹马,强尼开始指导托马斯如何优雅地踩蹬扬腿上马,坐在他身后,两手架在他身体两侧,握着他双手,教他控缰。

第一次练骑马的翌日清早,托马斯一起床只觉得大腿肌肉动一动就痛,下台阶时尤其疼得像打闪,走在秘道里时他变成了微跛的那个,苦着脸跟强尼说,今天不学骑马了好不好?

为什么?

腿疼死了。

强尼愣了一下。走出秘道,他们缓缓走向亲信备好的马匹。强尼主动说,抱歉,陛下,昨天骑马过后应该替你按摩放松的。一些很少使用的肌肉忽然疲劳过度,转天是会疼得很厉害,这个滋味我也尝过。

托马斯心中燃起希望,问,那今天是不是可以学点别的、斯文一点的课程?

强尼斜着眼瞟他。不行……不过我会先把昨天的按摩补上。躺下。

托马斯在树下草地躺倒,强尼坐在他身边,伸手捏在他腿上。托马斯“啊”地大叫一声,身子往起一抬,又倒回去,嘴里不断嘶嘶吸气。

强尼皱起眉。喊什么喊!这点疼都熬不住?都几个月了,还一点国王的样子都没有。

托马斯委屈极了,仰看他一眼。在你面前,我不是用不着表演吗?

强尼不说话,手指在他大腿肌肉上揉动,须臾又换成双掌合并敲击,手势娴熟极了。托马斯疼得心口砰砰跳,但再也不肯出声。奇怪的是,在每次强尼手指用劲的空隙时间,酸痛的肌肉有一种轻微膨胀开的感觉,居然真的轻松多了。

咬牙忍耐半晌,强尼终于停下来,说道,今天就到这里,来,起来,看看是不是好多了,我们……他的话猛地戛然而止,双目圆睁,瞪着托马斯的小腹处。托马斯循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裤裆处竟然高高撑了起来。他暗叫一声糟糕,身子嗖地弓成虾米,双手捂住裆部,一翻翻到一边去,像受惊的犰狳一样蜷缩成一团。

强尼没出声。托马斯紧闭双眼,眼皮上用力过度,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睫毛在不断哆嗦。他只希望自己马上变成一缕青烟消失在空气里。

他听到马靴底踏着草地的簌簌声远去,偷眼一看,强尼已经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转身走到那匹马旁边去了。

托马斯保持那个姿势等了一小会儿,等到裆部布料松下来,才垂着头慢吞吞地爬起来,拖着两腿朝强尼走过去。

强尼正一下一下抚摸马鬃,面色如常,只是仍然不看他。托马斯也伸手拍抚马的脊背,手掌留在马的脊梁骨上,低声说,强尼,你不会为这个瞧不起我吧?

当然不会,你不要多心,这不算什么。

托马斯把他的脸仔细打量一会儿,决定相信强尼这句话是真诚的。

当他脸上因羞窘而起的红晕终于退掉,强尼望着远处印在蓝天里的小教堂的尖顶,长长吐出一口气,淡淡说道,你跟你哥哥杰克,还真是亲兄弟。

 



第二十四章

 

下午四点钟,送花人和送水果人的马车同时到达E城的圭多·贝蒂尼宅邸后门,仆役纷纷出来搬运,管家指挥人们把鲜花搬往楼上。送花回来的女仆丽兹跟厨房揉面团做派皮的玛丽说,今晚要来赴宴的是本城的警察署署长唐·费因斯先生,还有另外一位神秘贵客。

她们不知道晚宴其实不是晚宴,是由费因斯署长主持的一次调停谈判。

圭多·贝蒂尼表面上的身份是实业家、银行家,但E城人人知道,他最重要的身份,是掌管包括首都夏伊洛在内的北面三城所有不法交易的黑帮之王。那位贵客则是南方七城的地下皇帝柯蒂斯·艾弗瑞特。E城是艾弗瑞特势力范围的边界,只要吞并圭多的地盘,他就能把夏伊洛抓在自己手中。但想取代老狐狸圭多必须先获得官方认可与合作。

这位入侵者艾弗瑞特出手豪阔,软硬兼施,收买贿赂无所不用其极。圭多年纪老迈,近年病痛缠身,疏于管理,家族中争权者林立,内耗严重,但毕竟树大根深,等闲难以动摇。数年来庇护圭多的警察署署长唐·费因斯乐得拿了两边的馈赠再和稀泥,他提出希望圭多和艾弗瑞特两方坐下来吃顿饭,聊一聊地盘分割。圭多根本没把这个年轻的外来者放在眼里,虽对这方案不以为然,但也大方表示愿意做东摆个便宴。

差一刻钟六点,唐·费因斯到了,他是个臃肿肥胖、走路总是呼哧带喘的小个子,所幸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表现出衬得上警察署长这个头衔的威严。唐五年前丧偶再娶,新夫人比他小二十多岁,是个丰满妖娆的黑发妇人,续弦后唐最大的乐事就是带着妻子出席各种宴会,享受人们对费因斯太太的美貌的夸赞。这次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手臂里挽着太太,身后还跟随一人。圭多拄着手杖,蹒跚走来迎接寒暄。唐笑道,我太太莫妮卡,你认识的。圭多俯身亲吻费因斯夫人的手背,说道,您的芳容隔几天就变得更美一些,我简直不敢说我认识您了!

那女人被逗得格格娇笑,唐也抚摸着肚子呵呵笑,十分受用。

圭多又转向唐身后的人,这位是谁?

唐说,这是莫妮卡的美术教师塞巴斯蒂安·墨菲。听说你府上收藏了一副很出名的画,他想跟我们过来看看,那画叫什么来着?他转头问那位美术教师。

一直低头站在阴影里的那人开口说道,让·巴蒂斯特·格勒兹,《父亲的诅咒》。

圭多满口答应,引着三人到会客室去。他斜眼仔细打量那位叫塞巴斯蒂安的青年,只见他身子修长,腰细腿长,头发浓密打卷宛如深色波浪,一副脸蛋俊美苍白,还带着一丝最能令引动女人疯狂的挹郁之色。小个子唐大步走在前面,落在后面的费因斯夫人一抬手肘,塞巴斯蒂安立即伸手挎住她的丰腴玉臂,两人动作默契,相视一笑,十分亲昵。圭多冷眼旁观,心道,唐啊唐,枉你当了半辈子警察署长,连眼皮子底下的奸情都察觉不到!

六点钟,来自G城的柯蒂斯·艾弗瑞特准时赴宴,身边没有随从,仅带了一名身材矮小、还像个在读大学生似的少年。

唐笑道,您出行的风格倒十分简约。

柯蒂斯淡淡一笑,我这位贤弟埃德加·亨特是巴黎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听说我要到陌生人家吃饭,不放心,非要跟我一起来。

圭多阴测测地笑一声,并不答话。

正巧这时费因斯夫人挽着塞巴斯蒂安去看画回来,娇声说道,哟,真巧!我家这位塞巴斯蒂安也是巴黎大学的毕业生,是不是,塞比?

塞巴斯蒂安点点头,惜字如金地说,是。

柯蒂斯却勃然变色,浓眉一皱,对唐·费因斯说道,怎么回事?怎么多了这么多不相干的外人?

唐也有些不悦。此人是我高薪聘用的美术教师,我太太跟他一见如故,待他如同家人一般亲切,因此他并不是不相干的人;而莫妮卡跟贝蒂尼先生更是老相识,要说“外人”,恕我直言,您才是我们这儿的外人。

柯蒂斯哼了一声,不客气地瞪着塞巴斯蒂安,沉声道,我听闻专有一种人,仗着脸蛋好看招摇撞骗,说自己是名校毕业生云云……

医学院的学生埃德加·亨特紧跟着叹一口气,说,敝校历史悠久,有些名气,据说全欧洲的高等骗子有一半声称是敝校毕业生,唉,也真是不幸极了。

塞巴斯蒂安双目如寒星一般,毫不闪躲,先扫了埃德加一眼,接着冷冰冰地望着柯蒂斯,说,如果两位先生不相信我的资历,尽可以写信给巴黎大学艺术院的桑塔尔院长询问。我的毕业成绩虽然平平,不过当年我读大学时父母在船难中丧生,我只能靠给学院当模特和清洁工攒钱交学费,他对我肯定印象很深!

费因斯夫人单手掩住胸口,望着塞巴斯蒂安。啊,别再说了,可怜的塞比,每次听你说到那时的事,我的眼泪就要往外冒,我管都管不住。她一转脸,面上温柔怜爱立即变成嫌恶,狠狠瞪视柯蒂斯。

唐怫然道,艾弗瑞特先生,请不要再做无谓的猜疑,我自己就是警察署长,难道我家里进进出出的人是否清白,你会比我还清楚?

圭多在旁安坐,拐杖靠在手边。他嘴角带笑,一言不出,生怕打断了这络腮胡年轻人跟唐的争执。

然而柯蒂斯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突然收敛怒容,改颜一笑。哎呀,我居然忘了费因斯先生的职业。我替您担心,简直是替公主担心有没有求婚者。该死,我刚才怕您和夫人受骗,一时心急嘴快,您当然不会见怪,是不是?

唐愣了一愣,不得不和缓了面色。啊,不见怪,当然不见怪……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幸好圭多的管家进来宣布入席。人们鱼贯而出,费因斯夫人再次落在后面,伸手替塞巴斯蒂安整了整领结,爱怜地一笑。


晚宴前半段时间,那股尴尬气氛仍挥之不去。不过厨子精心烹制的美餐总算令空气里多了些愉悦。围绕烛台的鲜花散发香气,银器闪闪发光,利口酒醇香,上等牡蛎鲜美,另外还有浇两种酱汁的比目鱼,配奶酪和肉桂的伦巴第式填肥鹅,洋葱炖鸽肉……柯蒂斯讲了讲G城绅士夫人们的故事,是那种所有男人都喜欢的笑话,果然人们大笑了几回。费因斯署长脸上逐渐恢复松弛怡然。医科生埃德加·亨特时不时试图跟美术教师谈论巴黎大学的美景和运动队,后者态度极其冷淡,问三句不答一句。实际上,塞巴斯蒂安只有在跟费因斯夫人喁喁私语时脸上才会浮现笑容。

唐问起圭多的两个儿子詹森与贾德的近况。

圭多一直吃得很少,闻言一笑。詹森前些时犯了错误,我罚他住到乡下别墅去思过,贾德虽然是弟弟,但性子沉稳老成,比他哥哥更让人放心,最近我精力不济,很多事都交给贾德去办了。

这样的评价,即是说已有意将地位传给次子。唐点点头。

宴会进行到甜品部分时,圭多的管家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厨子。厨子手里端着一个盖着圆盖子的银盘,躬身说道,这是特为费因斯先生与夫人制作的榅桲果酥皮糕点,庆贺先生与夫人结缡五周年纪念日。

唐·费因斯与他太太都“哦”了一声,面现讶异之色,随即转为喜悦。费因斯夫人再次以手捂住丰胸,侧头娇媚地呻吟一声,对丈夫说道,我竟然忘了这个日子,亲爱的,距离咱们那个差点热得中暑的结婚典礼都五年啦,天哪,时间多快呀!

唐望了一眼圭多,笑道,老朋友,你这一手可不赖呀!多谢多谢。

圭多心中也有些诧异,这个惊喜并非出自他的安排,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微笑,全盘领受唐的感激。费因斯夫妇相拥亲吻之际,管家过来附在圭多耳边轻声说,这是二少爷吩咐的。

儿子如此成器,懂得帮自己笼络人心,圭多顿觉老怀大畅,弛然笑道,唐,我亲爱的老友,你的结婚纪念日我怎么会忘?而且这可不全为了你,也是为了让美丽的莫妮卡开心呀。

柯蒂斯微笑如仪,淡淡说道,祝二位婚姻幸福。但笑意随即冷下去。

银盘端到费因斯夫人面前,她像个雀跃的小女孩一样双手合住放在下巴上,朝身边的塞巴斯蒂安一笑。若说席间还有比柯蒂斯脸色更不好看的,那就是美术教师先生了。银盘的盖子掀开,现出里面摆放的一簇金灿灿酥皮点心,以雪白奶油装饰,每只上面点缀一枚切开的榅桲果。

费因斯夫人正要伸手拿点心尝尝,柯蒂斯一举手中酒杯,说:我提议大家为费因斯伉俪的美好婚姻干杯!

于是费因斯夫人缩回手,端起酒杯,与丈夫一起接受大家的祝贺。这时银盘边冷不防伸出一只手,拿了一枚糕点。那是塞巴斯蒂安的手,他阴沉着脸咬了一大口,忽然重重把它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说,呸!这糕点怎么是咸味的?苦死了!

人们都愣住。费因斯夫人本已拿了一块点心,正要往口中放,这时也停了下来。塞巴斯蒂安把她手中的糕点抢下来,重重摔到地上。别吃!莫妮卡,他们错把盐和碱面当成糖了!他又一挥手打翻了盘子,横眉立目地朝管家说,这就是你们表达祝贺的方式?弄一堆比贫民窟的黑面包还难吃的玩意儿?

费因斯夫人瞅瞅丈夫又瞅瞅塞巴斯蒂安,有些不知所措。旁观的柯蒂斯挑挑眉毛,笑意反而浓了。做糕点的厨师上来道歉,不住口地说:是我疏忽大意,我这就去为两位重新做。

圭多面色变得不太好看,刚要说话,唐咳嗽一声说道,这不要紧,圭多老友,你的诚意我已经领会啦,吃不吃那一口糕点并不重要,是不是,莫妮卡?

费因斯夫人便也笑生双颊,说,当然,当然!

男仆弯腰上来把地上摔烂的酥皮糕收拾掉,酒再次满斟,普通甜品端上了桌,是夹着杏仁软糖的梨肉馅饼。

埃德加正在讲述他在医学院实习解剖尸体的趣事,忽然望着塞巴斯蒂安的方向,诧道,哎呀,墨菲先生……您没事吧?

众人也向塞巴斯蒂安看去,只见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动作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右手捂住咽喉,左手颤抖着在身边空气里抓摸,好像在湍流中站不稳、想抓住什么扶手似的。他一转身离开椅子,便扶着餐桌软倒下去,左手揪住桌布,离他近的瓷碗瓷盘被拽离原位,纷纷跌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粉碎声。

费因斯夫人像火车汽笛一样尖叫起来。

医科生埃德加·亨特从座位上弹起来,跑步绕过餐桌,第一个冲到塞巴斯蒂安身边,他拨开病人的眼皮看看瞳孔,回头向围上来的人们大吼道,毒!这位先生中毒了!快给我一杯牛奶。

警察署长和柯蒂斯把塞巴斯蒂安的身体扳成仰卧,只见他下颌和脖颈上已经冒起大片红斑,嘴唇变成灰紫,身体不断哆嗦痉挛,喉咙里发出人窒息时拼命喘息的咯咯声,状极骇人。

男人们七手八脚把塞巴斯蒂安的领结和衬衫扣子解开,能看到他胸膛上也有红斑。有人送来了牛奶,埃德加捏开塞巴斯蒂安的牙关,强行灌进去,有一半从嘴角流了出来。

费因斯夫人在一旁用手绢握着嘴巴,嘤嘤啼哭。埃德加说,他中毒程度还不深,可能有救,我认识离这里最近的一处诊所,快把他抬到马车里去。

男仆们把塞巴斯蒂安抬起往外走,埃德加临走前回头问,诸位还有人觉得不适、可能有中毒反应的吗?

人们带着一张惊魂未定的脸纷纷摇头。

柯蒂斯瞪视圭多,森然道,奇怪,为什么我们吃的东西都一样,只有墨菲先生中毒倒地?哦,我想起来了,他比大家多吃了一口酥皮糕点。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厨子刚好把糖和盐弄混,导致糕点无法入口,直接废掉,真不知道现在倒地的是谁?可怜那个大好青年,无意中做了替死鬼。

费因斯夫人哭得站不稳,扶着椅背抽噎道,贝蒂尼,就因为我丈夫不肯全力支持你,你就想……唉,可怜的塞比!

一想到刚才的糕点是以庆贺结婚纪念日的名义“专门”为自己做的,唐·费因斯脸上的肉就开始颤动,像气愤又像恐惧。他看着圭多,黯然说道,老友,我真不愿意怀疑你,但证据太确凿,你还打算怎么解释?

圭多只觉得百口莫辩,饶是他为人狡黠,猝遇变故,一时也张口结舌了。

 

在贝蒂尼府邸晚宴惊魂后的24小时里,E城的好公民们丝毫未察觉城中有何变故,只是住在城西的一些人夜里被惊醒,隐约听到兵工厂方向传来零星枪声。他们翻个身,心想又是工厂的人在试验产品,半夜被吵醒多少次了,这地方真不好住,有机会还是搬个家的好……然后他们再次睡去。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疾驰到近郊一幢安静的白色独栋房屋前,马夫喝停马匹,车还没停稳,车门就嗵地从内推开,柯蒂斯从马车上跳下来,大步往里走。

推开门,埃德加正在等他。

两人身上都有搏斗过的痕迹,指甲缝里有血,面色疲惫,但也还有一丝亢奋。柯蒂斯说,你那边都办妥了?咱们的人伤了多少?

办妥了。七个,两个是重伤,不过医生说能挺过来,其余兄弟都不要紧。

贝蒂尼的人呢?

死者二十五,伤者三十七,还有五个躲到机床底下躺倒装死的。詹森的人都照约定站在一边没有插手,最后打得差不多了我们发了信号,让费因斯的雷子们进来清场。你那边怎样?

柯蒂斯只是点点头,却问道,他怎么样?

埃德加跟着他往楼上走,闻言侧转头掩饰嘴角笑意。放心,他没事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在墙纸略微斑驳的壁上弹出轻微回音,整幢房子静得像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躲了起来。屋主人是柯蒂斯的朋友,以低廉价格把房子连家具租给他。驻留E城期间,柯蒂斯用这房子当做藏身安憩之处。

一个男仆无声无息地出来,等待指示。柯蒂斯说,帮我放满浴缸,我得好好洗一洗。男仆离开。埃德加问,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我让他们给你做晚饭去?

柯蒂斯微笑,在老圭多那儿吃点心吃得饱,到现在都不觉得饿。医生下午又来过吗?

他们在一个房间外站住脚。埃德加说,来过,说没事了,喉咙水肿已经大部分消退,也没有再发烧,明天即可恢复正常进食。

柯蒂斯抬手想推门,又迟疑地放下手,回头低声问道,他醒着?

也许。你自己看看不就行了?

柯蒂斯又扬起手臂嗅一嗅腋下,鼻孔嘶嘶两声,迟疑道,我是不是该洗个澡再去看他?

埃德加失笑道,嘿,柯特,他又不是国王公主!有时我真怀疑你是怕他还是……

他没说下去,柯蒂斯狠瞪他一眼,把他后半句瞪了回去。埃德加举起双手后退着走,用口型说“快去”,然后无声大笑几声,转身一溜烟跑下楼梯。

柯蒂斯伸手抓住球形门钮,还没拧开,心脏已经跳得比几小时前抡起斧头械斗时还剧烈。

他已经一个月没见到他了,期间只以极秘密的途径传递书面消息——睿智的读者诸君自然早就猜到:费因斯家的美术教师塞巴斯蒂安·墨菲,正是杰克·本杰明。

这计划是杰克与柯蒂斯共同想出来的,晚宴上的一切都经过精心设计,包括日期,费因斯夫妇的生日都距离太远,唯有结婚纪念日堪可利用,为了让“特别献礼”有其名目,需要让这顿饭刚好赶在纪念日那天,杰克特意说服费因斯夫人以写生为名、跟他到乡间别业去住了几天,早就与柯蒂斯达成暗中协议的詹森·贝蒂尼——老圭多·贝蒂尼那个不受待见的长子——也以各种方法拖延时间,让贝蒂尼把晚宴设在他们想要的日期。

当晚柯蒂斯与“塞巴斯蒂安”故意装作针锋相对,目的是让人更不会疑心他们暗中的关系。“巴黎大学医科生”埃德加的在场,则是为了在事发一刻立即宣布“中毒”这一可信的诊断,也是为了合情合理地把杰克带走。如此费尽心机的演出,终于成功离间了费因斯与贝蒂尼的关系。

门轻轻吱呀一声打开,柯蒂斯蹑足走进去,回手关上门。


卧室里窗帘开着,室内充满傍晚的柔和光线。床上传来窸窣声,杰克转过身来,目光捉到他,迅速上下打量,最后目光定在他脸上,微微一笑。

柯蒂斯站着不动,喉头涌上一阵哽咽。

最后他走过去,在床边跪坐下来,杰克伸出一只手,他也伸出一只手,两人互相凝视,轻轻击掌,“啪”地一声。

柯蒂斯小心翼翼地捧住那只手,在尚能看到残余红斑轮廓的手背上吻了一下,然后搁它在床沿上,把脸颊靠进杰克手心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去。

杰克瞧着他头顶的发旋,淡淡问道,一切顺利?

柯蒂斯的头在他手心里动了几下,是点头。

杰克侧过身子,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柯蒂斯的头发有几绺被血凝住了,他拿手指当梳子,疏通那几绺头发,捻一捻,干涸的血像弹药粉末一样落在被单上。

他问,伤亡不重吧?

那要看你问的是我们这边,还是贝蒂尼那边。

詹森没有毁约?

没有。其实他比谁都盼望他老子赶快倒台,我给他提的条件够丰厚了——整个E城都给他,他老子的遗嘱里可绝不会分给他这么多。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詹森顾念父子之情、临阵倒戈,只要他肯开门揖盗,圭多其实已经输定了。

柯蒂斯的头在杰克手中动弹,仰起脸看着他,说,对不起。

杰克笑道,“对不起”是什么见鬼的话?不行,这回道歉我不接受。

柯蒂斯苦笑一声,我不该让敬爱的殿下亲身涉险,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杰克轻描淡写地说,哪有什么危险?不过是讨好一个寂寞少妇、然后再吃一口榅桲果让自己过敏罢了。你怕什么?

柯蒂斯说,不,纵使事前知道一切,但亲眼看到感觉仍像你真的中毒了一样恐惧……一见你倒地,我腿就软了。

杰克说,当时我闭着眼没睁,感觉替我解开衬衣纽扣的是费因斯那老家伙,是不是?

是,我当时佯装镇定,实际手软得没力气,否则我怎么会允许别人解你的衣服?

杰克嗤地笑出声来。柯蒂斯又说,我决定,下次换我去勾搭寂寞少妇。

两人又笑了一阵,杰克的手指尖在他的胡须里挠了挠,说,来,上床来。

柯蒂斯说,我还没洗澡。

杰克柔声说,你认为我会在乎那个?这是你的殿下的钧旨,快给我滚到床上来。

柯蒂斯遂脱去罩衫,仅剩衬衣,露出肋下破碎带血的衣襟。罩衫厚且是黑色,渗透出的血迹看不出。

杰克说,啊,你受伤了,怎么不说?

柯蒂斯说,伤口不深,不要紧,已经不流血了。他踢掉皮靴,先是放一个膝头在床上,接着把整个身体徐徐倒下,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杰克凑过来,两人额头抵在一起,手搭在对方腰间。柯蒂斯一眨不眨地盯着杰克的脸。杰克让他看了一会儿,就伸手压在他眼皮上,强迫他闭眼。别看了,过敏的红斑还没褪净,我脸色也丑。

柯蒂斯便维持眼皮闭合。谨遵殿下圣意,虽然你说得根本不对。

他手掌沿着杰克的肩膀、手肘、肋骨一路抚摸,慢得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握住胯部皮肤下拱起的髋骨。他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反复说,Jackie,Jackie……就像那是一句能令一切恢复平静美好秩序的咒语。

杰克答道,嗯,Curt。

他感到杰克轻轻亲吻了他的前额,鼻尖,最后是嘴唇。一种像中毒一样令人浑身瘫软、头昏目眩的柔情在身周血管里汩汩流动。

他说,我困极了,真想睡一会儿。

杰克说,我也困了,我撑着不睡等了你一下午。睡吧,可怜的大胡子,你肯定累坏了。

等醒了你陪我吃晚饭。

行。现在,快睡!

 

他们膝盖相抵,呼吸着对方的呼吸,倦极而眠。期间埃德加悄悄开门进来看过几次。他们连姿势都没换过,就像洞穴里一对以彼此皮毛取暖的动物,睡得又沉又香甜,直到一轮圆月升上夜空,把雪也似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


(TBC)


法国画家让•巴蒂斯特•格勒兹《父亲的诅咒》(1777)↓ 选这幅画是因为它的名字。



最后杰克和柯蒂斯相拥入睡的小卧室,大概长这样↓ 





注意:

1. 强尼跟杰克没有前史。

2. “别业”不是笔误。“别业”意为“别庄”“别宅”同,指正屋之外建于他处的另一所宅第园林。李白、杜甫诗中都有别业一词,王维有辋川别业,又称蓝田别业。

王维《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3. 柯蒂斯要击败E城的黑道老大圭多,目的是把受圭多掌控的夏伊洛收进自己手中,方便接下来帮助杰克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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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跟老柯一样跪倒在杰克床前,“我想跟你困觉”……

累倒了_(:зゝ∠)_  (旁友们,忍心不留言就走吗?



01 May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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