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爱在灰飞烟灭时 (HE;一发完)

交作业。这是之前的关键词命题作文。关键词:河流,马戏团 by @卯季 

* 一万五千字。写半截把自己写哭了,作孽……


 

如果不是茹比反复邀请,史蒂夫是绝不会去看马戏团表演的。

两年前,著名的林铃大马戏团到纽约来演出期间,刚好赶上史蒂夫九岁生日,巴恩斯先生请他和巴基去看马戏,当做庆祝节目。大家都穿上去教堂才穿的好衣服,巴基还打了小领结,他们搭电车到市郊,在马戏团的大棚外,巴恩斯先生负责排队买门票,两个男孩买了爆米花和“胡椒博士”汽水,挤得浑身是汗,终于进场坐下了。两人激动得使劲捏对方的手。

巴基悄声说,这里好闷,你带哮喘喷雾了没有?

带了!

话未落音,铃声响起。表演开始了。留小胡子穿紫色闪亮燕尾服的主持人先出来,讲了一通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接着第一对演员,是穿得花花绿绿的侏儒和身高超过两米的瘦子,一出场就获得一阵哄笑。瘦子扮作卖气球的,侏儒要买气球,却跳脚也够不着,两人不断以身高差制造出可笑的场面。

周围爆发出阵阵笑声掌声,史蒂夫却没笑,他心里默默替那个侏儒难过,因为他知道因为身材缺陷被嘲笑的滋味。他转头看看巴基,发现巴基也没笑,心里才好受一点。

后来上场的有一队会跳舞的大象,五只会骑马的小狗,一对蹬自行车的猴子,四只钻火圈的老虎……史蒂夫觉得有点好玩,但一只老虎面对火圈犹豫时,驯兽师一甩鞭子,老虎怕疼似的一缩身子,一只大象顶球失败,还不愿意去捡球。驯兽师在它鼻子上狠狠一戳,大象疼得摇头扇耳朵。

再后来还有浑身肌肉如石头的大力士,举起小圆台让几个露大腿的美女一个一个坐上去(人们疯狂鼓掌),一个长胡子的女士,请人上来揪她的胡子,以示胡子是真的,她最后用胡子把一个小孩带离地面(人们疯狂鼓掌),接着上来一个穿背心的男人,他的两边肩膀处没有手臂,光长了两只儿童尺寸的小手,像是有人把他的手臂推回身体里,只留了手在外面,他表演向胡子女人求爱,挤眉弄眼做陶醉状,翻跟头,又用那小手艰难地摘花送给胡子女(人们疯狂鼓掌)……

回家路上,巴基和史蒂夫并肩坐在后排。巴基捅他一下,怎么啦?看完马戏反倒不开心?

史蒂夫闷闷地说,我不喜欢马戏。

为什么?

不该拿那些残疾人取乐,他们已经很痛苦了。

巴基想了一会儿说,我也觉得很残忍,但是你想想,那侏儒,那个没有手的人,他们没办法工作,正常人也根本不会跟他们做朋友,生活会非常艰难,到马戏团来表演呢,不但有工资拿,还可以互相做朋友。是不是也没那么糟?

史蒂夫慢慢点头。你说得对。不过,也不是所有正常人都不愿意跟他们做朋友,比如我,我就愿意。他又说,动物们也太可怜了。

这次巴基同意。是,你看到没?大象脚腕上有一层层铁链拴过的疤痕。唉,真想夜里偷偷溜进去,把它们都放了,让它们自由……


两年后的秋天,又有一个雅各布兄弟马戏团来纽约表演,虽然不是林铃那种规模的大团,人们也都兴致勃勃地跑去看。这时巴基不在纽约,他外祖父生病,他们一家都赶到田纳西州去探望了。习惯了跟巴基形影不离,史蒂夫有点失落。

茹比是平时跟他俩玩得最好的女孩,巴基临走时交代茹比:你替我好好照顾史蒂夫。但他对史蒂夫说的是:你要好好照顾茹比,多陪她玩。

所以茹比非要去看马戏,史蒂夫只能陪她去。

好在表演地点不在市郊,就在距离不远的社区体育馆。买了爆米花和“胡椒博士”进场,在乱哄哄的人群中间找到位子坐下,茹比激动得抓紧史蒂夫的手,史蒂夫借着鼓掌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

他按一按裤袋里的哮喘喷雾,想起巴基,一阵黯然。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种黯然就叫做“思念”。

他预料到观看过程会很煎熬,果然很煎熬。又看到另一个侏儒(这次是女性),另一个两米多的竹竿人,另一个残障人(这次的是截掉双腿用双手玩杂技的人)……不过这个团的动物表演没有大象老虎那种大动物,只有小狗小猴。不过已经足够令茹比惊呼:哇,小狗好可爱!哇,我爱死马戏团了!史蒂夫你猜后面还有什么?

史蒂夫漫不经心应道,我猜,还有胡子女人和大力士吧。

胡子女人没出场,大力士出场了。主持人神秘兮兮地介绍道:观众们,下面为您带来我团最新招募的神奇演员——怪力铁臂人!

一个人缓缓走上场。一头栗色长发纷披,低着头,看不清脸,他赤裸上身,肌肉虽然发达,并不如人们想象中大力士那么贲起得吓人。然而,场中仍响起一阵惊呼与掌声——那人的左臂,完全是金属做的!

茹比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一面使劲拍手一面使劲扯史蒂夫的衬衣,叫道,天呐,史蒂夫你快来看!那个人真有有一条铁臂!天呐,那条铁臂真的会动!……

史蒂夫紧盯着那铁臂人,彻底呆住了。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击中了他,让他觉得胸口一痛。茹比总算还没忘了巴基的嘱托,低头看他,问道,嗨,你没事吧?不舒服?求你别让我半截送你出去好吗?看不完表演我可要恨死你啦。

史蒂夫喃喃道,不,我很好。你快坐下,不要踩椅子,后面人都看不见了。

主持人激情洋溢地吹嘘铁臂人乃是活生生的海格力斯,四名助手抬了一块厚厚的钢板上来,主持人邀请了前排两位男观众来检查钢板是不是真的钢板。那两个大汉又拍又踢,点头说,是真的钢板!

等两个观众下去了,主持人又向铁臂人打个手势。铁臂人走过去,根本没蓄势,只是攥起左拳,像打沙袋似的一打,钢板发出刺耳的裂开声,被生生打穿了,接着他把打出了洞的钢板拎起,扔向空中,再单手接住,踩在脚下,将钢板像小孩子撕纸一样撕成一条条的。

后来铁臂人又用单手举起一个巨型独腿大圆台面,助手推来梯子,所有马戏团的演员们都出来了,一个一个从梯子上爬到台面上。他竟用一条铁臂举起了十几个成年人。

场中的掌声和口哨声就没停下来过。铁臂人稳稳当当地举着十几人绕场走了一周,轻松得像举着一个插满花的花瓶。观众的掌声差点把屋顶掀翻。最后铁臂人回到场中心,再次把圆台高高举过头顶,演员们集体向观众微笑挥手,只有他仍半低着头,短须纷乱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有一个人从头至尾没有鼓过掌……史蒂夫两手互攥,捏得自己手背都是红印,那种难以名状的熟悉的感觉,像冰凉的水掩上来,令他双脚发冷。他紧张地想,我认识这人吗?不可能!这铁臂太难忘了,我不可能见过他又不记得。但为什么我觉得他走动的样子,他低头的样子都那么眼熟?……

他心事重重地跟茹比走路回家,一到家就坐到书桌前给巴基写信:

——亲爱的巴基,今天我陪茹比去看马戏团表演了。你知道我不喜欢马戏团,所以过程很煎熬,没有你在,就更煎熬。他们这个团里的大力士,是个奇怪的铁臂人。他真有一根胳膊是铁的!……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好像我认识他,可就是想不起来。咱们之前在哪儿见过这样一个人吗?……

写了一半,他被妈妈催促上床睡觉。信没写完。他写完一封信通常要分好几次,因为总想写得更长,又因为攒多了内容再寄,邮票钱花得更值。

 

第二天,史蒂夫在课堂上一直想着那个铁臂人。放学后他又跑到体育馆去,发现今天没有马戏表演。他问守门人,那个马戏团的人住在哪儿?守门人抬手一指,就在那边不远处的雪莉旅馆。

他沿路找到雪莉旅馆,问厅堂里扫地的老黑人:请问雅各布兄弟马戏团的人住哪?

老黑人说,你找他们干什么?

史蒂夫扯谎道,我们老师留了一项社会调查作业,我想写一篇关于马戏团演员的论文。

老黑人说,哦,他们包了二楼的房间,不过现在人都不在,出去喝酒了。

史蒂夫有点失望,转身要走。那老人补充一句,也不是都不在,那个铁胳膊的家伙没去,他住地下室,刚才我去打扫还看到他了。

史蒂夫转回身来,说,我能去拜访他吗?

可以,你去前台访客单上登记就行了,不过小伙子,那老黑人仔细看了史蒂夫一眼。你见他没用的,问不到什么东西,那个“冬天”是个脑筋不正常的家伙。

那人……名字是“冬天”?

老黑人耸耸肩。其实马戏团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他们跟我讲,一个月前他们巡演路过一个地方,发现这人倒在郊外一条河边昏迷不醒,就把他救起来,让他跟团往前走——要我说,如果不是他那条奇怪的铁胳膊,他们老板也不会同意救他。这人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记得家乡是哪,也不记得有没有父母妻儿,只记得自己叫“冬天”。你说奇怪不奇怪?可“冬天”也不算个正经名儿啊。

史蒂夫听得恻隐之心大起,问道,马戏团的人没带他去看看医生?

看什么医生?能给他口饭吃,让他有地方睡就不错啦。

史蒂夫向老人道谢,朝地下室走去。老黑人在后面说,小心点儿,小伙子,别靠他太近……


地下室的房租比正常房间便宜三成,一半埋在地下,窗户里都是街上的脚,史蒂夫住过这种地方。他敲敲门,敲到第二次,里面有个低沉的声音说,谁?

一听到他声音,史蒂夫心里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来了,他小心地说,我叫史蒂夫·罗杰斯,我昨天看过你的表演,我能跟你聊聊吗?

他屏着息,等了大约半分钟,屋里的人说,进来。

史蒂夫扭动门钮,开门进去。房间小得像个仓鼠笼,一个衣柜,一桌一椅,一条单人床。铁臂人“冬天”坐在窗下,脸朝外,看着窗外,手边一个铁皮杯子。杯口袅袅冒出热气,是屋里唯一有活力的东西。史蒂夫回手把门带上,想起老黑人的话,又留了条门缝,没全关住。

他小声说,你好。

冬天终于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他。他的面孔被乱糟糟长发胡须遮去一半,穿一件旧得颜色浑浊的衬衣,铁臂藏在袖子里,只露出一只铁手。史蒂夫忍不住打量了几眼那只手,又强迫自己把目光挪开。

冬天说,你想要什么?他声音又轻又惨,像患病未愈的人。

史蒂夫说,我……我的老师让我们写一份社会调查作业,你介意讲一讲马戏团生活吗?

冬天凝视着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我能讲给你的不多,因为我不记得很多事情。说也奇怪,他的声音和表情开始有了些温度。他用下巴指一指史蒂夫身后的床,先坐下吧,瞧你瘦的。你读几年级?

单人床虽然简陋,但被子折得很整齐,被单也抚得很平,倒像是军人的行军床。史蒂夫怕把床单坐皱,只坐了个床沿,双脚悬空。他说,我上五年级了。

你为什么这么瘦?

天生体质不好,我妈怀我的时候收到我爸的阵亡通知书,遭受打击太大,早产了。

冬天点点头。这地下室阴冷,又潮,你受得住么?

史蒂夫微微一笑。我没有看起来那么弱,我打起架来也很凶的。奇特的感觉再次袭来,冬天这种关怀的口吻居然也很耳熟,就像他听过这语气这内容无数遍了。

冬天轻声说,那就好。你想问什么,问吧。

史蒂夫煞有介事地从书包里掏出本子铅笔,犹豫一阵,还是问了心底最疑惑的问题。咱们见过面么?我总觉得我认识你。

冬天没有笑,他认真地眨眨眼睛。史蒂夫·罗杰斯……史蒂夫……不,我没印象,也许以后我会想起来,但现在?他做了个幅度极小的耸肩,摇摇头,嘴边第一次冒出一点笑意。再说,像我这样的人,你如见过,怎么可能不记得?他用左手叩叩铁杯,发出清脆的金属相击的声音。

那倒是,你说得对。史蒂夫叹口气。好吧,那就聊聊你在马戏团这一段生活吧。

他们一起呆了一点钟,彼此都觉得亲切愉快。史蒂夫把他妈妈给带的饼干、茹比塞给他的糖果都掏出来,冬天尝了一遍,说,姜饼不好吃,花生糖最好吃。

史蒂夫说,哈!你跟我一个朋友的口味一模一样!

他起身离开时,心中有些奇怪的伤感,对一个刚认识一点钟的陌生人本不该有这么深的留恋。冬天望着他,身子半转过来向着他,脸上虽然淡淡的,却似乎也有不舍之意。

史蒂夫拽着书包带子,说,谢谢你,我要走了。

冬天嗯了一声,往窗外看一眼。天黑了,你自己回家小心,离那些没灯的巷子远点。

史蒂夫点点头,我明天还能来看你吗?

当然!……马戏团离开纽约之前,你都可以来。

 

此后几天,史蒂夫一放学就跑到雪莉旅馆去,且向茹比索要大量花生糖——她家开了个杂货铺,茹比可以随便拿零食吃——她诧异极了,奇怪!以前爱吃花生糖的是巴基,不是你,怎么你的口味转了?

史蒂夫顺口胡诌道,因为我特别想念巴基,吃他喜欢的糖,感觉就像他还在似的。

他跟旅馆的前台女士已经混熟了,那位老黑人清洁工厄尔每次见到他也会打招呼,又来了,史蒂夫?

有时马戏团演出,他会跟着到体育馆去。人们允许他进入后台化妆间。他在那儿陪着冬天。被叫进场之前冬天总会焦躁不安,但有史蒂夫在的时候,他就好多了。等下场来,史蒂夫拉着冬天到外面去散步。

他在给巴基的信里写道:

——我跟那位铁臂人“冬天”交成了很好的朋友。可惜等不到你回来,他不久后就要跟马戏团走了,不然你就能见到他。马戏团的人待他不好,虽然他的表演最受欢迎,却拿不到工资——我去找过老板雅各布替他争取薪水,那帮人却说,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的人要钱有什么用?冬天自己倒不在意这个,他只说:抱歉,史蒂夫,我没法请你吃冰淇淋了……平时他几乎不跟别人说话,总是冷着脸,只有跟我单独相处才有说有笑的。我们到公园去玩,他会单手把我举起来,让我把掉在地上的雏鸟放回树上鸟窝里。成年人大多面目可憎,但他不一样,他是个心地纯真的可爱家伙。巴基,我甚至觉得他很像你。真希望你能跟他见面啊……

 

有个下午,他们路过一座电影院,史蒂夫说,咱们进去看电影好不好?

一开始冬天同意了。他们走进去,史蒂夫到售票口买票,买好票转头一看,冬天不见了。他在里面一个正在放映的影厅门口找到他,冬天正从门缝隙往里看。

史蒂夫压低声音喊他,嗨,我买好票了,你别急,下一场咱们就进去看。

他转过头,脸色发白,眼神空茫。走!我不想看了。

为什么?

我不想……我不想被关在这样的黑屋子里!他掉头就走,像逃一样,史蒂夫只好小跑着跟在后面。跟出影院的旋转门,冬天又不见了。史蒂夫东找西找,这次在影院后面的小巷里找到他。

这次,冬天正面对一个铁皮垃圾桶发呆。

史蒂夫松一口气,弯腰撑住膝盖喘息道,唉,跟你出来真得体力好一点,可能巴基更适合陪你玩。

冬天背对着他说,巴基是谁?

是我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不过他现在不在纽约,在田纳西。不看电影那咱们回去吧。

冬天嘴里说,好,却往前一步,把垃圾桶盖掀起来端详,又探头看看里面,似乎他也并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

史蒂夫问,怎么了?是不是你听到垃圾桶里有小猫叫?让我看看。

没有,没有猫,回去吧。并肩走出小巷的时候,冬天动作很自然地伸手搂住史蒂夫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上揽了一把。

 

翌日再见到冬天时,他正捏着一管机器油往铁胳膊缝隙里滴,袖子挽到手肘上面。桌上放着纸张铅笔,好像在画什么东西。史蒂夫把给他带的花生糖放在桌上,瞧那纸一眼。咦,在画什么?你想起来什么了?

冬天抬头看着他,眼中有了些光彩。是。史蒂夫,我……我好像确实是认识你的。

两人面面相觑。史蒂夫捏拳往掌心里一砸,哎呀,那可又糟了,难道我也失去了什么记忆?

冬天笑道,说不定你小时也掉进过河里,再捞出来,就把以前的事忘了。他拿了块糖剥糖纸。桌子被推到了床边,史蒂夫再坐到床上,就可以跟他面对面。

史蒂夫放下书包,把那张纸拨过来一看,看到些奇怪的物体,勉强能认出一张椅子,一个圆筒状的东西,画工很坏,透视都是错的。他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唉,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反正肯定跟艺术没关系。

纸上还画了一条河,一人躺在河边,一人站在他身旁。史蒂夫指着说,这个我知道,是你被救起来的画面。可躺着的人怎么画的是短头发?应该画成长头发,因为躺着的是你呀。

冬天暂停手里的动作,怔了一阵说,本应该是。可我模糊记得站着那个人才是我。

啊?那躺着的人是谁?

我没想起来。

你还想起什么了?

冬天含着糖,胡子杂生的腮帮上鼓起一块。还有,好像我是来这里办一件任务,很重大的任务。

那会是什么任务?史蒂夫双手托着腮帮,指尖在脸颊上敲打,忽然眼睛一圆。哎,你不会是FBI的吧?那可太酷了!

冬天用右手在他脑顶金发里轻轻凿一下。对对对,我可能是来刺杀纽约市长的,因为他掌握了总统夫人的裸照。别瞎猜了!说不定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他继续把油滴进铁页片里,不时捏拳用力,让某处页片奓起,像鱼的鳞片被逆着刮起的样子。史蒂夫看得目不转睛,问道,胳膊怎么断的也还没想起来?

嗯。

……疼吗?

不疼。没事。冬天抬起头,看着他微笑,你想不想摸摸?

史蒂夫使劲点头。冬天说,过来。

他把左边的衬衣衣袖退出来,光着一条膀子,让史蒂夫仔细看那铁臂和肉体的接口。接口处一圈隆起的酱红色,还有放射状的条状伤痕。史蒂夫伸手抚摸铁臂,感觉那光滑冰冷的材质,又用指甲去抠铁皮的接缝处。冬天笑道,要能抠开算你本事。

摸到铁臂接口处的伤疤,冬天轻微哆嗦了一下。史蒂夫赶快缩回手。还是会疼?

不是疼……是很奇怪的感觉。他朝他没奈何地一笑,看清我这个怪物了?

史蒂夫皱眉道,你怎么会是怪物?你是我的朋友,而且你能拿我当朋友是我的荣幸。我真希望你能留下来,那我就总能见到你了。

他又想了想,认真地说,因为你的名字,以后我会爱每一个冬天。说完了,他也不懂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成年人语气的话,就像那句话被魔法放到了他口中。

冬天凝视他,眼圈慢慢泛红,他抬手握住史蒂夫的薄肩膀,那只铁手轻轻碰着他衣服皮肉,力道恰好得像猛兽口衔幼崽。

史蒂夫双手捧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两个拇指把他两边嘴角推上去,形成一个微笑。两人都在彼此清亮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

冬天慢慢探头,在他金发覆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隔天下午再到旅馆去,他看到老厄尔正跟一个高胖女士说话,面色是他未见过的严肃。一见史蒂夫进来,老厄尔立即说,瞧,那就是小罗杰斯。嘿史蒂夫,今天冬天不在,马戏团的人带他出去了。不过这位女士想跟你聊聊。

那女士朝史蒂夫走过来,样子和善。她弯腰说,你好,罗杰斯先生,我是简妮·塔夫脱。

你好,塔夫脱女士,我是史蒂夫·罗杰斯,你可以叫我史蒂夫。

好,史蒂夫,你叫我简妮就行了。我是厄尔的朋友,是儿童福利局的员工。我听说你经常到这儿来找一个男人?

是,他叫冬天,是马戏团的演员。

你们是好朋友吗?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简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厄尔说他有时留你在他房间里,呆很长时间?有时还会带你出去?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们在一起都做些什么?

虽然尚不明白简妮的意思,但她的面色和语气令史蒂夫警惕起来。他把双手背到身后,答道,我们在房间里聊天,喝茶,他不熟悉纽约,所以我带他出去溜达,到公园去,跟流浪猫玩,他喜欢猫,猫也喜欢他。

简妮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他有没有碰触过你的身体?或者邀请你碰触他的身体?

史蒂夫脱口而出:有。

此话一出,简妮立即瞪圆眼睛,如临大敌,连一边旁听的厄尔都快步走过来。史蒂夫暗悔失言,他警觉到事态对冬天十分不利,但仍不明白他们为何有这么大反应。厄尔安慰道,亲爱的史蒂夫,别怕,大伙只想保护你。

简妮看出男孩紧张得鼻翼翕张,语气放得极柔和,像哄婴儿睡觉。宝贝,告诉我,那男人让你摸他哪儿?是不是他这里(她用手拍一拍自己小腹处)的器官?

没有!他只让我摸摸他的铁胳膊,没有让我摸……摸任何别的地方。

简妮和厄尔对视一眼。简妮柔声说,你不要怕,说实话就行。有我们在,不会允许那个怪物再伤害你。

听到怪物这词,史蒂夫鼻子一酸,就像自己受冤似的,心里胀满冲天的委屈和愤怒。他两手攥得紧紧的,胸脯起伏,说道,你们误会了,冬天不是那种人。他从来没伤害过我,也没伤害过任何人。他是我的朋友,不是怪物!

说完他连再见都不说,转身大步离开。

 

由于轻微感冒,史蒂夫被母亲勒令在家卧床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下午他去了雪莉旅馆,厄尔一见他就说,小伙子,以后你不用来了。

史蒂夫停住脚步。什么意思?马戏团不是下周才走吗?

厄尔招手,过来,到我办公室来,我跟你说。

所谓“办公室”其实是清洁工休息室,他让史蒂夫坐在扫把墩布中间的长凳上,自己也坐下,放平声音,说道,你的那个“朋友”(他抬起双手在空中打个双引号),冬天,已经不在这里了,所以你不用来了。

不在了?

嗯,他们把他解雇了,赶走了。

史蒂夫从凳子上跳起来。什么?为什么!他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把他赶走?

厄尔沉下脸。为什么为什么,你小孩子懂个屁!那种招灾惹祸的怪物,早走早好!马戏团不撵他,我也要报告旅馆经理撵他走!

他见史蒂夫脸蛋通红,眼里泪花乱翻,叹一口气,抬手想摸摸史蒂夫的头顶,史蒂夫一歪头躲开了,让他摸了个空。

厄尔被他的倔强气笑了。嗨,嗨,你呀,孩子,你根本不懂世上有多少坏人,根本不懂坏人脏心眼里的脏心思。像你这种金发碧眼的男孩,在那种人眼里,就像狼眼里的可口羊羔肉啊,你知道吗?

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冬天绝对不是坏人。史蒂夫用手掌一抹眼泪,难过得声音发抖。他脑袋还没恢复,根本什么都不记得,身上又没钱,你们把他赶走,他能去哪儿?

他泪眼朦胧地四处张望,就像能找到冬天的下落或线索似的,目光最后落回厄尔脸上。求你啦,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厄尔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皱眉道,你这孩子!我怎么可能知道他去哪儿……等等。他忽然低头摸索。我想起来了,他临走塞给我这个,让我交给你。

史蒂夫心中又亮起一线光,屏住呼吸,紧盯着厄尔掏口袋的手。

厄尔递过来的,是张折起的花生糖纸,一行字写在没印图案的边缘处,极其潦草:“危险!跟人群呆在一起,不要独处!”

最后签名是个W。

史蒂夫看得嘴巴张开。厄尔在对面瞧着,问,怎么样?

史蒂夫不说话,把糖纸按原来折痕折回去,放进口袋。他猛然想起厄尔刚才说“那个招灾惹祸的怪物”,问道,这几天出了什么事吗?跟冬天有关的?

厄尔叹一口气。有。虽然现在大伙也没闹清到底怎么回事。他摘下帽子揩一下前额。前天夜里,是我值班。夜里两点多有点饿,我刚给自己开了个罐头,听到外面好像有响动。我抄起罐头刀往外走,听了听,声音是地下室那层传来的,我顺着楼梯往下走,走到头,探头一看——你也知道,那儿的走廊只挂一个灯泡,为了省电晚上九点之后就关了,一片黑咕隆咚。走廊尽头有个窗户,透进一点外面的路灯光,勉强看清有两个人正在打架,打得够狠的,能听见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黑影里有一点光,一闪,我认出那是铁胳膊的反光。我蹑手蹑脚贴着墙往开关那儿走,猛地一按,大叫一声:抓小偷!灯光一亮,那两人一起停了手,转头瞪着我,一个果然是冬天,另一人是浑身黑衣服的人,脸上戴着奇怪的面罩。那个穿黑衣服的转身扑向窗户,哗啦啦一声,他把窗户撞碎跳了出去,奇怪的是,冬天竟然紧跟在他身后,也跳出去了。这时楼上的人才纷纷下来查看。

史蒂夫追问道,后来冬天回来了,是不是?

是,凌晨五点他回来了。人们要他给个解释,他只摇头,说那人是来抓他的,已经被他赶走了。再问,人为什么要来抓你?他就死活不肯说了。我跟雅各布说了说简妮的看法:他可能是个逃亡中的通缉犯,脑袋受伤失去记忆也可能是装的……

史蒂夫打断他的话。不!他不是装的。

厄尔耸耸肩。那谁知道呢,反正他是个不清不白的危险人物,我们旅馆是个正派地方,可不想留这种麻烦,哎哟那晚上把我老头子给吓的,差点当场心脏病发作!雅各布也认为还是请他自己走路的好。我们跟冬天一说,他倒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走人。临走,我们给他凑了点钱——你瞧,孩子,我们也够仁义了吧?并没让他身无分文地走哦……

那天晚上,史蒂夫几乎一晚上没说话,对晚饭也没兴趣,弄得他妈妈担心他又闹什么病。

他把那张糖纸放在枕头下。

他只是一个布鲁克林贫民区最平凡的男孩,无法危害到任何人,危险又从何而来?为什么冬天让他“跟人群呆在一起”?为什么跟人群在一起就能保住安全?

他更怕的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再也见不到冬天,连一次正式的告别都没有。

 

虽然想不明白,但史蒂夫决定按纸条上的做。第二天上学时他破天荒要求母亲把他送到校车站,课间休息只呆在室内,跟同学聊天,中午在饭堂吃完饭,没有去操场散步读书,直接回了教室。一整天下来,什么事也没发生。放学后史蒂夫在另一个班级门口等茹比,请求跟她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回家,茹比很爽快地答应了,一大群男孩女孩聊着天一起出了校门。

回家路上等红灯的时候,有个高个男人朝他们走过来,目光搜索一下,定在史蒂夫面上,和颜悦色地说,你是史蒂夫·罗杰斯?你的朋友冬天让我捎句话给你。

史蒂夫一听到“冬天”的名字,说,我就是,是什么话?

那人说,你得跟我来,我不能在这儿说。

史蒂夫站住不动,摇摇头。其他男孩女孩都好奇地盯着他们看。

那人说,你不相信我?他一探裤子口袋,打开一张纸举起,是那张画着椅子、河边两人的铅笔画的纸。他说,你看这个,冬天说他想起了更多河边的事。

这次史蒂夫相信了。除非冬天主动说出来,否则此人不会知道“想起河边的事”是什么意思。他对茹比等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去处理点事。说完越众而出,跟随那人离开。

那人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在前面,史蒂夫跟得很吃力,不时需要小跑一阵,他问,冬天在哪儿?

还有几个路口,快到了。

他为什么自己不来找我?

他受了伤,不能走动。

啊!伤得重吗?

不重。

你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他没提过他在纽约有朋友?

之前出了点事故,他记忆受损,跟我们失联了,我们也是刚刚找到他……好,到啦。

他带着史蒂夫拐进了一大片建筑工地,一整排楼正在建造中,有几幢楼已经粗具规模,盖到了四五层,但由于资金问题暂时停工,楼都没封顶,根根外露的钢筋朝天竖着,工地区域由帆布围起,空无一人。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一幢半成品楼的一层,里面有砖墙隔着。又踩着还没有扶手的水泥楼梯,上到了二层。史蒂夫走到屋子中心,东张西望,喊道,冬天?冬天!我来了。

走在前面的人转了半个圈,堵住楼梯口,向他转过身来。

史蒂夫也站住了。他望着那人的脸,一阵寒意,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微笑看着他,说道,谢谢你,史蒂夫。谢谢你给我一个改变历史的机会。

你说什么?冬天在哪儿?你说你要带我来找他的。你骗人!

那人并不理会,感慨地摇摇头,喃喃道,真想不到,我竟然有这个幸运,亲手杀掉一个传奇英雄……

他一只手伸到外套里握住了什么东西,就要掏出来。

就在这时,史蒂夫瞅准不远处的窗口,一矮身拼命跑过去,他想从二楼的窗口跳下去,自己体重轻,说不定不会受伤。刚跑出几步,后膝弯上着了一脚,扑倒在地,后背上立即一阵压力,被人一脚踏住。

他四肢疯狂挣扎,只是挣不起。后脑上感到轻柔的抚摸,那人在后面说,多漂亮的发色!可惜几十年后新闻上再也不会闪耀这头金发了。唉,罗杰斯队长,要不是上面有严令,真想带一绺你的头发回去做纪念啊……

他的话没说完,转为一声惨呼,紧接着史蒂夫背上的压力瞬间消失,他正要爬起来,只听冬天的声音暴喝道:捂住眼睛,史蒂夫,不要看!

他迅速双手盖在眼皮上,黑暗里只听惨叫声连续传来,夹杂在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骨头断折的咔嚓一声,粗重的喘息声,肉体重重撞在地上的声音。

声音停了。

史蒂夫捂着眼睛的手不住颤抖。又一阵衣料抖动的簌簌声,冬天说,好了,可以睁开了。

他慢慢把手撤开,只见冬天站在他面前,只穿了件脏背心。那个男人趴在不远处,上半身盖了件衬衣,冬天的衬衣。

冬天的颧骨上也有血口,他一下一下甩着左手上的血,柔声说,好了,史蒂夫,你已经安全了。嘿,别往那边看!你还不明白为什么我拿衬衣遮住他?我出手比较重,场面太血腥小孩子不能看。

史蒂夫惊魂未定,吐出一口气,把目光收回来。好吧,听你的,我不看。

他们互相望着,都觉得有无数问题要问。史蒂夫只觉得几天没见,冬天的目光和语气又不太一样了,他的眼睛更明亮,望着他时有种深切的柔情,和奇怪的忧伤。

他说,过来,咱们去那边坐下说话。

窗外已是黄昏,暮色金黄地斜斜照进来。冬天带他走到一堵砖墙的另一边,直到看不见那具尸体。他们在一个没有窗框窗台的窗口,面对面坐下来。

史蒂夫先问道,那个人是谁?

他是来杀你的。一绺栗色头发掉在他眼皮上,他缓缓把它拨开。史蒂夫心里一跳,觉得这动作也好眼熟。他继续追问:为什么要杀我?他还说什么传奇英雄,什么罗杰斯队长,那是什么意思?我没当过什么队长啊。

冬天温和地望着他。他说的是未来的事,你将来会当上队长,“美国队长”,十几年后,你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史蒂夫,我要告诉你,其实我也是来杀你的。

史蒂夫听得张大了嘴巴,随即坚定地摇头。我不信。

你听我说。史蒂夫,我是从七十多年后的2015年过来的,由一个邪恶的组织用他们试制的时间机器传送过来,他们想让我杀掉童年的你,从而改变历史进程。但传输过程中出了事故,我暂时失掉了记忆,当然也不记得自己的任务(他点了点史蒂夫的鼻尖)。我隶属的组织见我迟迟没回去,知道事情有变,派了人来找我。其实前几天我已经接近回忆起事情全貌了,就在那天夜里他们找到了我,我拒绝按命令杀掉你,跟那人打了起来,吓到了老厄尔。那人逃走,我追上去,追到他们一个临时安全屋,也杀掉了他,拿走了时空传输器。我留言告诉你“呆在人群中”,因为他们不能明目张胆地当街杀人,有太多目击者,会造成不可知的改变或震荡。我也猜到还有人会去完成我没完成的任务。他往那边一指。就是那个人,我一定得除掉他,然后回去毁掉时间机器,才能让你彻底安全。我知道他肯定会来找你,就一直跟着你——是啊,今天一天我都在暗中保护你——然而我刚才跟着你们走到这个路口时,被另外一个人截住了,那个人也很厉害,我花了点时间才解决掉,赶快赶上来,幸好还来得及不让他伤害你。

听着这些话,史蒂夫咬着嘴唇咬得发白。冬天说,我的话,你相信吗?

史蒂夫盯着他看了好久,终于点了点头。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糟糕的人?

史蒂夫慢慢摇头。冬天凄然一笑。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糟糕,更糟的是,这次时空传输的分解再组合,影响我的脑细胞,让我想起了一些之前被迫忘记的事情。

是什么?

我想起了我的名字,我的身世,我的父母亲友,以及,所有一切。

那是好事啊!怎么会“更糟”?

冬天凝视着史蒂夫,暮光照在他半边脸上,透进他的一只灰绿色眼珠中。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我的名字是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史蒂夫怔了一下,眨眨眼。咦,你跟我的朋友巴基的名字一样!连中间名都一样,真有意思。

冬天没有笑。他轻声说,我就是巴基,史蒂维,我就是你的巴基。

什么?史蒂夫身子往前一倾,他瞪着冬天,忽然笑了。这玩笑不好笑,冬天,你哪能是巴基?就算你说你是未来时空过来的,我信了,可巴基怎么会活到2015年还是个年轻人模样?

是因为一种血清,咱俩都被注射了那种血清,史蒂维,2015年的时候你也还是个小伙子模样。

史蒂夫把头摇得飞快,几绺头发抡得飞起来。虽然你叫“史蒂维”的口气有点像巴基,可我还是不信。你,你得给我找个证明。

冬天只犹豫一下,便站起身,伸手捏住牛仔裤拉链。他说,你肯定记得巴基身上有一块胎记,你还给它起外号叫“非洲大陆”,对不对?

史蒂夫满腹疑窦地点头。冬天把裤子推到大腿根,露出了小腹。

“非洲大陆”就在那儿,只是变得更大号了一点。

史蒂夫瞅一眼冬天。冬天一耸肩,当然你也可以摸摸它。

史蒂夫跳起身来,走过去,用拇指搓,又用指甲使劲抠。冬天没有躲闪,只是疼得“嘶”了一声,小声说,Punk!你就不能轻一点?

最后史蒂夫垂下手,面色呆滞。冬天说,现在信了没有?这可不是画上的也不是纹上的,就是真品非洲大陆,首版首印,绝非赝品……

只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史蒂夫眼中滚下来,他慌忙停住俏皮话,问道,怎么了?哭什么?他半跪在男孩面前,拿右手给他抹眼泪。

史蒂夫哽咽道,巴基,你真的是巴基!……天呐,你怎么会丢了胳膊?我当时在哪儿?我怎么会让你丢了一条胳膊?!

冬天——巴基·巴恩斯扬起双臂紧紧搂住他。史蒂夫伏在他肩头,脸贴着他左肩,哭得身子抽搐,眼泪一颗颗流在金属与肉体交界的地方。巴基用手抚摸他后背,轻声道,是战争,咱俩二十多岁参军去打仗,出了事故,你当时不在别处,就在我身边。

这句话让史蒂夫哭得更厉害了。什么!我就在你身边?!我竟然还让你出这种事故?……你还是快杀了我吧!呜呜呜呜呜……

巴基柔声说,好了,史蒂维,别哭了……好了,好了,咱们时间不多,不能浪费在哭哭啼啼上。告诉你,也是因为这个事故,我才得以跟你一起活到二十一世纪去,又重逢了。

史蒂夫毕竟还是孩子,情绪转得很快,他吸着鼻子说,是吗?那,那还好。可你肯定吃了很多苦。

不要紧,我都挺过来啦。咱布鲁克林的小子都是好小子,都是硬汉子。

史蒂夫点点头,退开一点身子,抬手仔仔细细摸索他的脸,从额头摸到眉毛鼻子,再摸到下巴。怪不得我在马戏团一见到你,就觉得好像认识你……巴基,原来你长大了是这个样子。真好看,我喜欢。

巴基笑道,我可没有未来的你好看,给你剧透一下:等你以后当上“美国队长”,那才叫高大帅气,比电影明星还帅,全美国不知有多少姑娘把你的海报贴在床头。

高大?我以后会是个高个子?!

巴基用力点头。嗯!你以后是240磅、6英尺2英寸的彪形大汉,而且身体健康极了。

史蒂夫大大松一口气,双眼发亮,满脸兴奋与憧憬。我有那么厉害?真想快点长到那个岁数啊。嗳,巴基,咱俩后来一直还是好朋友吧?像现在这样,最好的那种?

巴基抬手理着他的金发,先点头,后又摇头。史蒂夫说,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一直是好朋友,但后来又不止是朋友,而是,比最好的朋友还要好。

这回史蒂夫不懂了。比最好的朋友还好,那是什么关系?

巴基笑而不答,他柔声说,这个不告诉你了,给你留点悬念。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只剩一些灰紫色的余光。巴基向窗外望一眼,叹道,不过你不会记得这些,按照时间旅行的铁律,我离开之前,会让你忘掉这整件事。

那,马戏团的人呢?厄尔呢?茹比呢?

那些人跟我的命运不会发生牵连,所以让他们记住见过一个“铁臂人”没有关系。

那你呢?

巴基惨然一笑,我再经历一次时间旅行,也许也会忘掉回来见过你这件事,即使不忘掉,我的组织也会给我……他停住不说,见史蒂夫神色黯然,安慰道,不要紧,未来咱们虽然会分开好多次,但终究还是会在一起,我跟你保证。

他示意史蒂夫原地等待,自己朝那具尸身走去。史蒂夫看到一道红光闪烁。巴基走了回来,说,好,处理掉了。

他转个身,背向史蒂夫蹲着,说,上来,我背你。史蒂夫爬到他背上,双手搂紧他的脖子,巴基揽住他两个膝弯,说,抱紧我,如果怕,就闭住眼睛。

说完他从窗口里跳了出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史蒂夫就像伏在一条风浪中的小船上,夜色中,巴基背着他奔跑、攀爬、跳跃,两个相邻的距离七八米的楼顶,他也轻松地一跃而过。到后来史蒂夫真的晕得闭上了眼。

等巴基说“到了”,他才敢睁开眼睛,发现四周的景物十分熟悉,已经回到了他和妈妈住的街区里。

巴基跟他走进一条小巷,四下打量无人,叹口气说,就这里吧!待会儿你家隔壁的西蒙大娘会过来给流浪猫放猫粮,她会发现你,照顾你的。我走了,史蒂维,你跟……你跟巴基——跟1931年的我好好保重!

他们再次紧紧拥抱。史蒂夫说,真不想忘记你,巴基,任何跟你有关的记忆,我都不想丢掉。能不能不要消除它?

巴基温柔但坚定地摇头。不行,不遵守这个规则的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不要紧的,史蒂维,咱们未来会有很多很多更好的记忆。比如,你记得我画在纸上的图吗?河边一个人躺着,一个人站着。我想起来了,那个躺着的人是你,站着的是我,那次是我救了你哦。

哈,还有这事!那我有没有救过你?

当然有啊,很多次。咱哥俩一直互相照看,你始终信任我,跟我在一起。好了,punk,我真得走了,我要去未来找你了。

史蒂夫重重点头,松开手。巴基伸手从裤袋里掏出一根手指长的黑黑的东西,像一个袖珍手电筒,一端亮着红光。他说,你会很快睡过去,一点痛苦都没有。答应我,我数到三你就闭上眼,不要睁眼,那个画面我不想让你看见。

史蒂夫说,好。

巴基把那东西抵在史蒂夫太阳穴上,数道,一,二,三。史蒂夫合了眼。他只觉得一丝暖流透过皮肤传遍大脑,立刻有一阵沉重的困意袭来,他什么都不能想了,他什么都无法思索了。他软绵绵地往后倒,被一只手接住,放在地上。

但他努力支撑着,还是在最后一刻,把眼皮打开了一条缝。


他看到面前的巴基,正在一块块碎裂开,化为灰烬,随风而去。腿,手臂,胸脯,脖子,头颅。

最后一块消失的是眼睛,巴基的眼睛,以无尽的柔情凝望他,直到灰飞烟灭。

他失去了知觉。他忘记了一切。

 

整整一天后,史蒂夫在医院醒来,外面正在下雨,医生挠挠头说,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病,没事,莎拉,带他出院吧,观察他几天,如果有什么不对再带他过来。

忧心忡忡的莎拉带着史蒂夫回到家里,命令他至少要再躺一天。

她转身出去收拾屋子,床上的史蒂夫听到母亲“哎呀”一声,问道,怎么了,妈?

莎拉说,屋顶漏雨了,你书桌上这些信纸都被水泡了。

糟糕!妈,你让我看一眼,泡了什么东西?

莎拉站在卧室门口,拎起几页被雨水浸透,字迹糊成一团的信纸。好像是你给巴基写的信。

史蒂夫叹口气。帮我扔掉吧,妈妈,我明天再重给他写。

 

2018年夏天,站在瓦坎达的树林中,史蒂夫·罗杰斯眼睁睁看着巴基向他走来,就在那个走来的动作里,他的挚友兼爱人一块块碎裂开,化为灰烬。腿,手臂,胸脯,脖子,头颅。

巴基最后一句话是:史蒂夫……

 

史蒂夫在他消失的地方蹲下来,抚摸那块空地。他喃喃道,巴基,你又一次在我面前变成了灰烬,又一次。

接着他怔住了,觉得自己这句话好奇怪。又一次?难道竟有上一次吗?

 

他到底想说什么?“史蒂夫,这是怎么回事”?或是“史蒂夫,我觉得疼”?或是,“史蒂夫,我爱你”……

在没找到巴基的两年中,史蒂夫脑中总也无法挥去这个问题。

后来当他们终于再一次重逢,当他们终于帮忙把一片乱糟糟的世界整顿出了点眉目,可以短暂地休息一下,短暂地享受一下两人独处时光,史蒂夫终于有机会问了出来:

巴基,当时——你被分解移动到另一空间的时候——你叫了我的名字,你想说什么?

巴基望着他,不说话。

史蒂夫说,难道真是“史蒂夫我爱你”?

巴基哈哈大笑,把他的脖颈搂过来,在他额头上吻一下。嗯,其实我当时脑中蹦出一句很奇怪的话:史蒂夫,对不起,我又让你看到了这种画面。

史蒂夫吸一口气,对,真奇怪,我当时好像也有这种感觉,就像这情景我曾见过一次,但我不可能见过却不记得,不可能。

巴基眯起眼望着对面阳光闪耀的海洋,拿起身边的鸡尾酒喝一口,悠然道,说不定我之前哪年曾经穿越时空去找你,然后在你面前以化成灰烬的方式离开了,然后咱们都不记得这事了。怎么样?浪漫吧?

史蒂夫一愣,随即笑道,这简直是最俗套的科幻电影故事。那我问你,你回去找我干什么?

巴基柔声说,我要回去告诉你:史蒂夫,我爱你。



(END)


1. 嗯对,那位很热心的老黑人厄尔,用的是《破产姐妹》里角色的名字。

2. 本文设定冬兵在纽约大战中救了史蒂夫(把他扔在河边)之后,又被九头蛇捉回去一段时间,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被送回1931年。

3. 我也在等待着,坚定乐观地等着复4里巴基跟史蒂夫的再次重逢。

4. 鸣谢KID提议了一个更“桃总”的篇名XD

06 Jun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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