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镜(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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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索菲从病房中出来的第一件事是径直走向杰克,不出声地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腰,把泪痕纵横的脸蹭在他衣襟上。

一直等到马车启动她才开口:杰克,我恳求过他了,可他还是不肯见你。

杰克唯有苦笑。不要紧,你讲给我听也一样的。他怎么样?能坐起来吗?

索菲叹一口气,泫然道,能,护士给他垫了几个枕头,他坐起来拥抱我……但我看得出他很痛苦,虽然他一直朝我微笑。他跟我道歉来着,还说为了补偿我,到圣诞节结束之前我都可以不限量地吃一切点心和糖果。可我真的不想吃点心了,我只想要他赶快回家。杰克,他瘦了好多!

她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握在手心里,手指迟疑了一下才张开。那是一半橘子,前天夜里杰克剥出来的,表皮已经干得紧绷发亮。

索菲小声说,我把这个给他,他说他不要,让我还给你。

杰克感到眼前一黑。索菲翻起眼珠望着杰克的脸,担忧又带着歉意,似乎为传递这么伤人的一句话感到愧疚。她又画蛇添足地解释道,我猜柯蒂斯不是那个意思,可能橘子不新鲜了,护士也不会让他吃吧……

有短短的几秒,她的声音听上去像从遥远的海底传来。杰克定定神,从她手心里抓起那一小团干橘子,打开马车窗户,一挥手将之掷出去。

索菲倒吸了一口气,飞快地探出身看。橘子落在路上,弹了一下,又无力地滚了两米,很快被后面赶来的一辆马车碾过去。她收回身子,咬紧嘴唇,

杰克反倒笑了,他柔声说,别这样,索菲,那只是个不能吃的橘子而已……那天夜里咱们说的话,你没告诉他吧?

女孩的大眼睛闪烁了一下。不,没有。

 

第二天早晨杰克独自去了医院。护士告诉他,艾弗瑞特先生还没醒。值守的人换班了,从光头汉子(他叫西蒙)换成了一个身形灵活、头发茂密蓬松的清秀少年。

他笑容满面地自我介绍:金先生你好我叫格雷。今天天气真棒。你看到新来的护士小姐了吗,漂亮得像芭蕾舞演员!我会在医院待到下午四点钟,然后西蒙来换班。哦,你问为什么我们要轮流值班?啊你一定不知道城里有几百号人排着队想要我们首领的命呢。索菲小姐好不好?我答应给她修的敲鼓小丑还没修好,她还有一只狗一只猫寄养在我那儿,首领不让她养狗也不许她养猫,可怜的姑娘……

杰克一向不擅于应对话多的人,他只能站等格雷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天马行空、东拉西扯地致欢迎辞。最后格雷才说,啊,是首领的家人让你过来陪我吗?

杰克摇摇头,不是……

那么你现在要见首领?

不,我昨天来过了,他不肯见我,所以今天请你帮我告诉他:我会在这儿等,一直等到他见我为止。

格雷瞪圆眼睛,急速眨动两下。哦,好的,我进去看看他醒了没有。

他走进去,病房门关上。杰克往走廊深处走了几步,在长椅上坐下来,以一种准备长久坐下去的姿态,把后背在椅背上靠稳,转头呆呆望向窗外榉树树枝间的蓝天。

他想赌一次。他不相信之前那些柔情(蓝眼睛微笑时的闪光,嘴角柔和的纹路,温厚的声音……)真的不复存在、像遭过火灾一样只剩下难以辨认的黑灰,他没法再骗自己:他想见到他;离开之前至少要见到他一次,至少要看到他一个微笑再走……这种渴望在被拒绝后,每分钟都变得更迫切,比烟瘾者追求一小撮鸦片粉的欲望还强烈。

十分钟后一位医生一名护士进去,十分钟后他们出来、离开。又过了十分钟,格雷走出来,神情略显沮丧,杰克站起身来面对着他,表示等待结果。格雷清一清嗓子,说道,金先生,首领让我把下面这段话转告给你的——生命如此短暂,何必在盐碱地上种郁金香、在流沙上盖房屋?走吧,如果你今天下午出发,还来得及赶回夏伊洛跟你所爱的人一起欣赏满月,祝您路途平安、夙愿得偿。

说完,格雷举起双手像请求原谅似的。金先生!我刚才试着劝过他了,真的!不过抱歉我不敢多说了,也不敢违反命令放你进去,不然首领要是发怒了……

他咧开嘴,做了一个打哆嗦的动作。

“你所爱的人”是什么意思?是说亲人?……杰克不愿让心中刺痛表现出来,只面容平静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格雷。

他又走回原处坐下来,抬头向格雷一笑。请转告你们首领,如果他不见我,我就在这等到满月。

 

这次得到的答复是:预祝赏月愉快。

 

冷眼旁观,格雷这一天还真不轻松,上午九点后就陆续有穿着各种号衣的贵族家仆来送花束和礼品盒,还有来探望的人。格雷态度恭敬地把花和礼物都收下,等送礼人走后,他再把东西搬运到走廊尽头一个小房间里去。想探访的人则被一一挡驾,实在对不起艾弗瑞特先生的身体状况还无法见客衷心感谢您的探望我会把您的关切转达给他……

还有一些看起来身份可疑的人到访,格雷跟他们耳语一番,把他们打发走。只有一个人进了病房,停留了几分钟便离开。格雷从病房里送他出来,目送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杰克看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想起来是那夜——他跟柯蒂斯在厨房喝酒那夜——见过的黑衣神秘人。

下午埃德加照例来过一次,看杰克仍在病房门口坐等,有些惊异。杰克刚才正用手撑着头迷迷糊糊地打盹,被脚步声惊醒,见埃德加盯着自己,慢慢坐直身子,一面甩着酸麻的手腕,一面苦涩一笑。埃德加把帽子摘下来捏在手里,问道:你吃午饭了没?

……没有。

从早晨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过?

也不是,格雷给我倒过一杯水。

埃德加长叹一口气,恨恨说道:有时候我真觉得用凿子凿一凿柯蒂斯的脑袋,会掉下一摊石头粉末,那位男爵要是照着他的脑袋开枪,子弹根本打不进去的。

这时格雷抱着花瓶过来,瓶里各种花儿插得满满当当,显然他从所有送来的花束里各抽了几枝出来,凑成了一瓶热闹大杂烩。他汇报说,赫特先生,码头那边的人来过,那两船货已经到了……

埃德加瞪了格雷一眼。那些待会儿再说,小子,中午你为什么不吩咐厨房给金先生多做一份餐?

杰克连忙说,不,是我自己不想吃,跟格雷没关系。等等,这束花是要拿进病房里?

他忍不住伸手去整理。唉,花这样挤在一起,太丑了……鹅黄色的花只能跟白花搭配,像这样,黄水仙放中间,西番莲和铃兰留下,其他花儿全都拿掉……最多再加这几朵蓝色葡萄风信子。

他飞快抽出赘余的花枝丢在地上,把剩下几枝花的梗折短一些,再插回去,手法娴熟地把花束重新拨松。抱着花瓶的格雷和埃德加愣愣地看着杰克的动作,才几秒钟时间,花瓶的景致就不一样了。具体不一样在哪儿?他俩也说不清,但方才那乱糟糟的花束,只是“一瓶花”,现在经过杰克的改造,像忽然活了、会呼吸似的,变成了彼此对望、正要说话的“一群花”。

杰克倒退一步,自己打量一下,摊开双手。这样就顺眼多了……啊,抱歉,我只是情不自禁……

格雷和埃德加同时眨眨眼,格雷惊叹道,天哪,真好看,神了!

杰克用力闭一下眼睛,再次苦笑。我也只会这种徒具其表、并不实用的技能。

格雷抱着花瓶进去,半分钟后又抱着花瓶出来。他面色沮丧,低声道,首领让我把花扔出去。

埃德加失声道,怎么回事?

首领一见到花,冷笑了一声,说这一看就是“外面那人”动过手脚的,他不想见到这种“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东西,让我拿出去扔掉。

这简直比吐唾沫到人脸上还伤人,杰克面如死灰,脊背上一阵阵发冷。

身后有脚步声,是来换班的光头汉子西蒙,他撩一撩帽檐向人们致意,喂,先生们,下午好!……

他发现几张脸上都阴云密布,不由得也垮下肩膀,跟着皱起眉毛。怎么了?首领还是不肯见金先生吗?格雷点点头,悄声道,嗨我有个主意,让金先生用匕首搁在我脖子上,假装用我当人质,就这样进去,逼他跟你谈话。

其余人不约而同地大摇其头。埃德加冷哼一声,你居然天真到认为柯蒂斯看不穿那种把戏?想骗他,你就等着挨马鞭子吧!

西蒙挠挠光头说,还要什么假装挟持,要不,干脆就直接闯进去。

杰克再次摇头,不,不行,我想要的是他心平气和地跟我交谈一次;而且他现在不适宜发怒。

他第一次感到绝望,心中萌生去意。他笔直看着空气,像小声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我想,艾弗瑞特先生是真的不会改变主意了,埃德,那匹马……

门扇一响,一位金发女护士走了出来,格雷立即兴高采烈地打招呼:嘿,多萝西美人儿我下班啦,你什么时候下班?

显然他这一天没少纠缠她。护士多萝西瞪了他一眼,转向杰克,双手插到护士服的口袋里,颇为遗憾地抿嘴一笑。先生,本院探视时间结束了,所有无关人员必须离开,您明天再来吧。

人们都注视着他,每张脸上都带着替他难过的表情。杰克的目光往下滑,滑到地板上,他耷拉着眼皮,嘴角像抽搐似的短暂地翘一下,好,我这就走。

多萝西加重语气说,您明天一定要来。杰克抬头看她,她深灰色眼睛聪慧地眨一眨,巴伦医生吩咐我,明天可以把病人推到楼下去散步了。

 

夜里落了一场大雨,至清晨止歇,令气温降低了不少,整个上午阴云停留不去,中午太阳出来,下午的空气才回暖。

护士多萝西搀扶柯蒂斯坐到轮椅上,由格雷帮忙,推下楼去。医院楼后有好大一片花园,种植成排的高大水杉和低矮的云杉,路边的羽衣甘蓝到处有供病人休憩歇脚的椅子,几棵荚蒾正在开花,雪团似的挂了一树树。每隔十几米,簇拥着一人高的小石雕,

柯蒂斯双手在腿上交握,平视前方,面容平静得像画中的湖水,无忧无喜,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

多萝西推着他慢慢穿过黄杨木修剪成的绿篱,道路尽头有一块碎石铺成的圆形空地,中央的风信子花圃里矗立一座石头雕像,雕的是手臂上缠绕一条蛇、手中持碗的健康女神阿克索。

多萝西说,艾弗瑞特先生,咱们坐一会儿好吗?

柯蒂斯点点头。她遂将轮椅推到能晒到太阳的一边,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此时已是初秋,花圃中的风信子早已凋落,一阵风吹过,光秃秃的花柄不断颤动,像在微微点头,柯蒂斯看上一眼便转过头去。多萝西“哎呀”一声,我该给您多带一件衣服的或毯子,看我这记性。

她从长椅上跳起身来,您在这儿等着,我回去拿。柯蒂斯再次点头。多萝西转身小跑着离开,身影迅速消失在绿篱之中。

四周安静极了。柯蒂斯在阳光里闭上眼睛,缓缓吸气,胸脯鼓起时伤口仍有刺痛。不多时他听到脚步声从身后回来,脚步声趋近,随后是布料窸窣声,腿上传来衣物覆盖的温暖和一点压力。

他忽觉有异,那个盖毯子的动作里有一种奇特的轻柔,带着无法忽视的感情色彩。他猛然睁开眼,只见杰克弯腰站在面前,双手保持刚从毯子边缘抬起来的姿势。

一跟对方目光撞上,杰克立即后退几步,像被猛兽惊走的鸟雀。

柯蒂斯的面容仍然没什么波动,平静得近乎虚伪。杰克在几步之外贪婪地盯着他,打量他瘦得削下去的双颊、略显干枯的眼眶,以及大病初愈的人那种困倦的神情,他的衬衣松松地披着,上面三颗扣子没扣,露出胸口白纱绷带的一条边缘。

他们这样不动声色地对望一会儿,杰克说,下午好,柯蒂斯。

柯蒂斯用一种冷淡而礼貌的声调说,下午好,金先生。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你为什么一定不肯见我?

咱们的关系和感情在那天晚上、我还给你一只橘子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我看不出任何接续的必要。

杰克说,那么决斗呢?

 

柯蒂斯淡淡说道,哦,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杰克觉得这答案简直匪夷所思。柯蒂斯终于极浅地笑一下,嘴唇和唇边的胡须动了动,像是早料到杰克会有那种无法理解的反应。好吧,金先生,如果你一定觉得跟你有关、心生愧疚,那么你看,现在我已经逐步康复,你可以放下包袱了。说完你想说的话,你就走吧。

 

杰克开口了,声音紧绷而空洞。柯蒂斯,我想向你道歉,决斗那天我说这是“徒劳无益的牺牲”,其实那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我想说,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你救过我的性命,给我善意、关切和尊重,对我来说那些都无比珍贵。就像我母亲留给我的戒指与胸针一样,我会让它们陪伴我的余生,直到弥留之际。

贵为王子的二十几年中,他惯于把接受奉承、照料、或真或假的爱意当成给别人的恩赐。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哪怕面对他的国王父亲。话说完了,他为这样的卑微感到酸楚,同时也有一阵倾吐的快感与豁出去的畅快。到这时,他已经不奢望能得到从前那样的温柔回应,但那双蓝眼睛里终于出现一丝波纹,那些话语犹如石子投入湖心,震起涟漪。

柯蒂斯的身子在轮椅上稍微动一下,换用另一边后背侧倚着,双手搁在轮椅扶手上。他说,不必致谢,你知道的,我是个生意人,每一笔投入我都有收取回报的计划,并没那么无私。

他像疲乏又像嘲讽似的轻笑了一声。不过,金先生,我一直认为你从未被真正打动过。

杰克的下颚和舌头掠过一阵颤抖,他哀伤地瞪视柯蒂斯,举起手,指向几米外花圃中心立着的女神石雕,低声说,柯蒂斯,你以为我跟那座雕像一样是石头做的?你认为任何一个人、一个靠心脏跳动泵血活着的人,接到那只被夺回来的戒指、那柄蜜蜂琥珀手杖,从带有致命传染性的疫症的高烧中醒来,看到你坐在床头,见到你为我的名誉而决斗造成的流血的枪洞……你认为任何一个血肉做成的人经历过这些还会无动于衷?!

他用拳头凿两下胸脯,砰砰有声。你认为这里面没有一颗心吗?!

极度激动令眼中涌上一层泪膜,他胸口急速起伏,垂在大腿侧面的两只手紧紧攥拳,紧得直哆嗦。

柯蒂斯虚弱地垂下眼皮,双手抓住轮椅扶手,显然也在掩饰情绪的激荡。他转过脸,望着阳光在绿杨树篱顶端的闪光,轻声说,但你绝不会为此留下来,是不是?这些比起你心中的东西就显得无关紧要,甚至是种累赘,是你必须舍弃的东西。

那是前夜杰克与索菲说过的话,索菲终究还是没有对父亲隐瞒。杰克哑口无言,痛苦得肩膀拱起来,像是背上压了重物。他觉得冷,阳光犹如冰镇过的酒浆,金黄而冰冷地在裸露出的每一寸皮肤上流动。

阳光照在柯蒂斯的侧脸上,那张脸就像镀金的雕塑,肌肉凝固不动,固执地拒绝泄露一切情感。他说,所以你刚才重复的只是我一桩失败的投资。好了,金先生,现在我们可以进入道别环节了么?

 

杰克绝望地看着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说出了他计划里最糟的话:艾弗瑞特先生,从五月十七日我开始为你工作,加上我们合作的那次买卖,你给我的钱一共是这么多。他举起手比出一个数字。

柯蒂斯点点头。是的,你认为还不够?

不,够了,你说你是生意人,好,现在我跟你谈一笔小生意:我拿那笔钱的一半,买你回答一个问题。

柯蒂斯以略微诧异的目光审视地盯了他很久,脸上慢慢浮现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哼了一声,三七分,平分我不干。

四六?

不,三七,我坚持。问吧,金先生,这么贵的问题,你最好措辞清楚一些。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你一定记得,索菲曾问我“爱”是什么,我告诉她“爱”是为对方挨枪子也甘之如饴,当时你也认同这个答案。请你回答:这场决斗是否能用那条理论来解释?你现在的行为是否与你的本意相悖?

 

他在心里说:我只想问你爱我吗?我要你亲口说出来。只要你说了,我甘愿像来到这个城市时一样、作为一个赤贫的流浪汉一文不名地离开。

这是他最后一招。他没有再留后手了。

 

柯蒂斯低头看着放在薄毯上的双手,缄默了好一会儿。有好几次杰克甚至产生幻觉,幻觉他开口说话了、而自己的耳朵突然坏掉因此什么也没听见。但柯蒂斯最终真的开口了,他以叙述的平稳音调开始说,居然讲了一句跟问题完全无关的话:距离这里十公里有个马场,我的马场。六年前它建成时,我买下一匹英国马,亲自训练它。它叫“日蚀”。它跑起来那种轻快优美、鬃毛和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啊,我至今再没见过比它更美的生物了。

他微微仰起头,像凝视空气中一个正在成形的虚像。

……我像爱一个兄弟、子嗣或最忠诚勇敢的朋友一样爱它。它得蹄叶炎的时候,我整夜睡在马厩里陪它。两年内,它为我赢了五个锦标,是全国赛马界的明星冠军。但忽然有一天,日蚀不能走路了,勉强撑起前半截身子就摔倒下去。那是一种骨头里的病,我们找遍了欧洲最好的兽医,三个月里所有人的诊断都是:治愈是不可能的,尽力维持,它还能活一年。我读完最后一名奥地利兽医的回信之后,下楼走进厨房,给它做了一个胡萝卜蛋糕。我把蛋糕带到马厩里,喂它吃完蛋糕,接着掏出枪,对准它头顶开了一枪。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嗓音已经像锈蚀的铜一样失去光彩。他吞咽一下,再次让声音振作起来。我爱它,但是当我明白它不得不走、一切留住它的举动只会增加我日后的痛苦的时候,我就会开枪杀死它,毫不犹豫。

杰克闭紧嘴唇,双目圆睁。

柯蒂斯疲乏地喘一口气,用手揉一揉双眉中间一小块皮肤。我绝不做赔本生意。你明白了吗,杰克?

 

杰克咬牙迸出了几个字:我不是马。

他五官轮廓的边缘被阳光虚化,眉脊投下的暗影跟苍白面颊的色调对比,糅合着脆弱和激烈。

柯蒂斯只望了一眼,就闪开了眼睛,像一个懂得克制的孩子在放置心爱玩具的橱窗前转过头去。他用近似质问的冷硬声音说,那么你是谁?

在杰克的默然之中,他打开拇指和食指撑住额头,苦笑道,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真正的身份和名字,不过我已经猜到了。

杰克的额角和脊背一片酸麻,渗出冷汗,他哑声说,你……猜到什么?

柯蒂斯冷笑道,从前我以为你是夏伊洛某个贵族家的堕落子弟,或者由于争产失败,流落异乡,这我不在乎。但后来那位冒充王子情人的假怀亚特出现了。你认得出他,你对王子和他的恋情了如指掌;你对王子的一切习惯爱好也了如指掌;你告诉我,你伪造的王子手札能骗过所有人;跟罗克珊妮·钱德勒小姐共进午餐的时候,你那么努力地为杰克本杰明辩护,你遗憾而痛苦地抱怨他有太多情人,上帝啊,你真该自己听听你谈论国王时的语气!……你以为我没有一颗心吗?你以为我的眼睛和脑袋只是摆设?“杰克”这个名字还是假名,对不对?因为你想给自己冠上那个人的名字……

一口气讲完,他那一直不肯暴露情感的脸像石板裂开了缝隙,面上的血色被激愤夺去了。他双手按在轮椅扶手上,上身前倾像要随时准备站起身来,一字一字说道,因为你也是国王杰克本杰明的情人之一,你爱他,是不是?

 

到这一刻杰克终于明白了一切。答案原来如此简单:柯蒂斯嫉妒了。

就像奥赛罗以为苔丝狄蒙娜心中爱的是凯西奥,他在为错误的判断而嫉妒痛苦,为不存在情敌而顽固地发了狂。

 

一阵无法形容的狂喜袭来,杰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道,天哪。

那些重创过他的冷眼、憎恶的表情、伤人的话,竟反过来证明了柯蒂斯是如何为他疯狂。爱的力量多大,有时要以它咬啮的伤口的深度为证。

而要解除他的疼痛,要让暴怒的野兽恢复原形,甚至不需要吻,只需要一句真相。

……要讲出来?那可得押上性命。

面前这人真的值得托付与信任?狮子、狼、犬和猫向信任的同伴露出最脆弱的肚皮。信任就是把脖颈上的动脉血管贴到别人的刀刃上。

那个真相一直犹如口中衔着的包裹毒液的胶囊,只要嘴唇舌头将胶囊碾碎、毒液泄露,便有生死之忧。

 

柯蒂斯的怒气平息下来,那种愤怒会被自己的爆发而耗尽。他将脊背向后靠,病人的萎靡姿态回到身上。他用放弃抵抗的困倦声音说:你说得对,你不是马,我才是。杰克,我选择的是往自己身上开一枪。我拒绝见你,我不想见你,因为没有必要——我每次闭上眼就会看到你,你的影子无处不在。看着你转过身去比十颗子弹更让我痛苦。你知道死刑犯的家人为什么贿赂刽子手?为了让他赐给一个干脆的死亡。你连这一点仁慈也不愿给我?

 

杰克说,不,柯蒂斯,你猜错了。

柯蒂斯并不当真地一笑。哦,是吗?那你打算怎么解释这些巧合,除了说你就是国王本人?小心点,编一个足够圆满的谎话不太容易,我不愿再戳破一次了。

 

压迫在咽喉的话令杰克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在开口之前,尚未被激情摧毁的一丝理智驱使他往四周环顾一眼,没有,没有别人,厚厚的绿篱墙造出一个封闭的空间,唯一与外界连接的是那条小道,一目了然,路上没有别人了。

 

他叹一口气,柔声道,是的,我就是杰克本杰明。

 

柯蒂斯倏地睁怔怔望着他,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面容和目光如在梦中。他开口说话时声音也有些失真,像在梦呓。你是说,你就是国王?

 

杰克摇摇头。不,没有加冕,我还不是国王,只是王储,我的封号是赫斯弗纳亲王、图尔特公爵,私人纹章是雄鹿。几个月之前我父暴崩,我从行宫出发回首都继位,途中被人谋害绑架。一位忠心侍卫救了我。现在宫中那个做国王的杰克本杰明,是谋害我的人找来的赝品、傀儡。我迫切想要赶回夏伊洛,不是为了去见“心上人”,而是为了夺回属于我的王位。

他惨笑了一声,这就是为什么我能认出那个怀亚特是假的,因为他的王子情人就是我;我给钱德勒小姐造出的手札也并不是伪造,因为署名的人跟署下的名字本就是一致的……至于席间那些话,抱歉,为了维护自己的清白和名誉,我可能有些失态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轮椅上那人的蓝眼睛。柯蒂斯·艾弗瑞特,你相信我吗?

 

隔了很久,只有风在他们中间呼呼作响。

柯蒂斯的表情从极度震惊造成的空洞中一点点解冻,逐渐变得奇特、无法形容,犹如狂风吹拂,令云朵不断变幻。无数曾不可解释的神秘细节纷纷涌现出来,与刚现身在空气中的真相会合,真相完美地契合了每一点悬疑,丝丝入扣。

他长长吸一口气,胸前膨起时伤口的隐痛令他皱起眉头。他轻声说,那么,我需要叫你殿下?

 

杰克呵地笑出声来。

他忽然感到浑身无比轻松,就像背了太久以至于逐渐感觉不到的重负忽然消失,被另一对肩头接了过去。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小声说,啊,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柯蒂斯的蓝眼睛再次变得很深。真相所代表的意义一层层渗透到他身体里,他面上逐渐出现越来越狂野的喜悦,是那种在确认宝藏铁箱里真有钻石黄金之前、不敢放纵自己的、努力克制的喜悦。

他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你不怕?

杰克当然明白他在问什么,事既至此,他柔顺地给出了他最想要的答案。我不怕,如果这世上我还敢于信任某个人,那个人就是你。更重要的是,我不愿你因误解而痛苦。

 

他们像两个走高空钢丝的人,从两端走到中间,脸对脸地停下,双手挣扎摆动,大口喘息,竭尽最后的力量,想在坠落前保持平衡。

 

柯蒂斯互握的双手轻微颤抖,他强自镇定,犹如用双手推扶着一条即将崩塌的堤坝。本杰明王子,我再重申一遍:我绝不做赔本生意。

杰克必须要用力咬两次牙齿,才能勉强让上下牙不打战。他说,艾弗瑞特先生,我以王储的荣誉和生命做担保,你会永远稳赚不赔。

你还会离开吗?

我不会离开你——只要你愿意。

柯蒂斯点点头,好,成交。

 

杰克向前走了一步,犹如在钢丝上把足尖踏到对方双脚上,他甚至真的摇晃了一下,然后暂时停在那儿稳住身体。我也想再重申一遍:有我这样的人做情人,并不是一件愉快幸运的事。

 

柯蒂斯淡淡一笑。我料到了。但我不想要愉快,也不想要幸运,我只想要你

 

这句话就像引燃炸药的火星,是冲垮堤坝的最后一朵浪头,钢丝断了,他们一起坠落下去。接下来的事杰克就记不太清楚了。日后他回忆了很多遍也不记得自己怎么跨过最后的距离(据柯蒂斯说,他是用像要摔倒的姿势“扑”过来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伏到柯蒂斯面前。他轻得像失去了所有重量,轻得像一颗尘埃,宛如能在午后阳光里飞起来,必须紧紧抓住柯蒂斯的裤脚,才能把自己固定在地面上。

天旋地转之中,他感到柯蒂斯捧起他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吻了他的手背,低声说:殿下,亲爱的王子殿下。

杰克轻声道,我恩准你叫我Jackie,永远不必用敬称。

这个恩典你曾经给过别人么?比如怀亚特。

从来没有过。世上只有我母亲叫我Jackie,她去世后就没人这么叫了。

那么,好的,Jackie。

那两个读音像天堂的音符一样从柯蒂斯的嘴唇中吐出来,像花瓣一样碰到杰克的额头上,又像一种有魔力的咒语似的落进他心里。

他叹息一声,头颈软绵绵地垂下去,脸颊倚在柯蒂斯的掌心里,闭上眼,脖子的力量逐渐放松,整颗头颅的重量都交到那只手中,柯蒂斯的右手。

手的拇指缓缓触摸他嘴唇的边际、鼻梁的直线、眼皮的圆弧……雕刻家的手指就是这样令黏土雕塑成型,杰克觉得他的眼睛口鼻都重新诞生了一次。

他问道,重不重?托得动吗?

不重,上面再多一顶王冠也托得动。

那只手掌皮肤上覆盖一层粗糙的薄茧,并不细滑,他却觉得是靠在一朵被太阳晒暖的云彩上。一种甜美的静默笼罩在他们身上,柯蒂斯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杰克的发际线处来回抚摸。不知为什么,杰克脑中浮现出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此时只想马上说出来:在那个公立医院里,Curt,我躺着等死的时候,你找到我,把我抱起来,贴在你胸前,那时我是醒着的。

嗯,我知道。

……好吧,那么,艾弗瑞特先生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想问吗?

有!比如,王子殿下到底爱过多少个情人?

杰克闭眼笑了,脸肌在柯蒂斯手心滑动过去。他深吸一口气,嗅到手心里的气味,微咸的汗的气息,像握过海水似的。

柯蒂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怎么不回答?还需要半个小时数一下?

嗯,是啊,王子的情人很多,就像传说里一样多。除了怀亚特,还有马丁,文森特,曼努埃尔,加西亚,还有萨斯加德家的双胞胎……为了跟我父亲赌气,我确实纵情声色了两年。我喜欢跟他们上床,喜欢冬天让他们在被子底下搂着我的膝盖、暖我的脚……啊,Curt,你生气了。

没有,真的没有。

你听我说,那种爱……跟我给索菲解释过的不一样。我永远没办法全身心投入,因为我无法确定他们爱上的是王子还是我。

他扬起脸来。太阳悬在柯蒂斯脑后闪光,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像在对着太阳神祈祷一样柔声说,但这次不一样,我确切地知道,你爱上的不是王子,是除了高傲一无所有的流浪汉杰克·金。

他的太阳神摇摇头,莞尔一笑。不,是詹姆斯·金。

(TBC)

1. 住院期间胡子略凌乱的柯蒂斯,“……你就是国王?”

2.  本章中提到的格雷是《雪国列车》中的角色(演员名卢克·帕斯夸尼洛):

3. 故事发生时代的手术室:

单人病房:

轮椅:


写完将近一万字的这章,作者也觉得彻底心力交瘁了……(咣当躺倒

柯蒂斯和杰克的对话在脑中盘旋了几个月,终于写完,感觉如梦似幻。至此故事的上半部分结束了,我想稍微休息一段时间。放心,他俩需要磨合碰撞的地方还很多,不会缺矛盾的。

08 Dec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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