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镜(13)

第十六章

杰克没有一刻忘记自己被夺走的一切。

他时常在梦中回到那辆马车里,双手被牢牢捆住,口中塞着布团,出不了声也动弹不得……侍卫约书亚说:策划的人不止一个,其中一个是戴沃公爵。

他发誓要复仇,要割断陷害他的人的喉咙,让血染红他的双手。在肉体与精神受苦的时候,他每天都会把戴沃公爵的凄惨死状想象几十遍,才能鼓起活下去的勇气。但他至今未能明白,为何假杰克竟能在王宫中如鱼得水、不露马脚?朝中到底有多少人是被收买了的?……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亲舅舅、王后的哥哥,议员劳埃德伯爵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舅舅必不至于认不出曾扛在肩膀上的亲外甥,他至今没出声,应该是被戴沃公爵等人胁迫了。只要杰克能回到夏伊洛,与舅舅相见,舅舅一定会抱紧他痛哭,拼死也要帮他复位、让他得回属于他的王冠。

但要见到劳埃德伯爵大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每天上门干谒的人不知凡几,伯爵深居简出,得贿赂他的管家才能有进门的资格。而伯爵的管家也早就是必须花钱托关系才能见到的首都要人了。

钱!杰克自出生就从未为钱费过心思,现在也终于尝到了庶民们这项最大的烦恼。

但他不能从柯蒂斯的钱匣子里拿钱。他的尊严不允许。

他仔细计算过,按照柯蒂斯开出的束脩价码,大概攒上六个月就勉强够用了。食宿和衣物全都是艾弗瑞特家提供,他又没什么花销。

他对自己说:六个月,只要再忍耐六个月。

况且,眼下的生活其实完全不该用“忍耐”来形容。

他的日常生活如下:每天上午为索菲上课:诗歌,法语,数学,历史,下午是一节音乐课,自然科学课,然后师生喝下午茶。晚上等柯蒂斯回来,全家一起吃晚饭。

所谓的课程并无成法,结构松散,课堂上也没什么规矩,杰克的认真仅仅是对东家一腔热忱的回报。他当年的初等教育在公学中完成,非常痛苦,每天凌晨五点起床跑步、洗冷水澡;夜间常有紧急特训;被褥与衣物叠放得不够整齐、运动成绩未入三甲、论文作业字数少一点都要受罚……那是本杰明皇室教管子弟的传统。面对这个糖娃娃一样的孩子,她背不准生词,杰克不能打又不能骂,也就由着她嘻嘻一笑过去了。

他暗自压抑,不允许自己对眼前的人们产生过深的感情。因为这些感情的存续期只有六个月,他早晚要离去,永远回到与他们无法共存的生活里。

目前这种“暂时性”的生活,纵然也温柔可亲,但它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它。就像赶路的客子,路遇雷鸣暴雨,急忙在别人家屋檐下躲一晌雨,喝主人家一杯热牛奶。等雨停了,道过谢,还是要赶路的。怎么可能因为那杯热牛奶就留下来在牧场里养牛?

但是说要不动心,可遇到善意微笑的面庞,怎能忍得住不生出相应的亲善?……女仆在他病势减轻时,每天专门来询问他想吃什么,园艺工给他和索菲捉蜗牛和蚰蜒玩,厨娘知道他夜间胃不舒服会下来找点食物,每晚特地在纱橱里给他留一碟烟肉三明治。他不是一块石头雕成的,没法不对这些人产生感情。

当然,还有索菲和……她父亲。

索菲是如此全心全意地敬慕他,喜爱他。她吃点心的时候喜欢坐在杰克脚边,把头靠在他膝盖上,倚靠着他小腿;有时她会扑到他怀里、骑在他大腿上,紧搂着他脖子撒娇。

这孩子脾气好起来乖顺无比,宛如天使,但生气了敢于跳起来去揪柯蒂斯的胡子——这种胆色倒确实像她养父——现在这小小的女霸王却唯独怕杰克。只要杰克皱一皱眉,做出失望不快的表情,索菲会立即放弃她的淘气事业——把手里偷到的腌罗望子果放回桌上。

她拽着埃德加的裤子背带、缠着他带自己去兜风,国王的御林军都不能让她松手,但杰克在背后轻轻咳一声,她就立即羞涩地自己放开手,一转身溜掉了。

对杰克由敬爱而生惧,这点她跟她父亲倒也十分相似。

杰克房间里的花几乎不重样。石竹花,银莲,蓝色鼠尾草,小朵小朵的紫色婆婆纳,红宝石溶液一样的重瓣山茶,虎纹百合,奶油色的红口水仙,像一只微型鸟头、一簇火焰的鹤望兰……

柯蒂斯不忙的时候,总会亲自买花回来。杰克和索菲坐在书房里,门上传来敲击声,打开门,花束后面是柯蒂斯漂亮的蓝眼睛和大胡子里的微笑。

那是杰克每天都暗暗等待的画面。

他和柯蒂斯一起出去过一次,到弗雷迪·鲁道夫的书店给索菲买一些书当课本用。老弗雷迪十分欢喜地迎接他们,并拥抱了杰克。

杰克撑着手杖,慢慢走进书店的门。当时那些绝望迷茫痛苦的情绪,甚至生病卧床时的昏眩,都随着熟悉的环境,猛然再次回到心间。很奇怪,一个多月之前他把这个幽暗安静的书店当做避难所,如今却忽然觉得,这个地方让人非常难受。

房间里如此阴暗潮湿;除了动物标本的怪味、疏于扫除造成的尘土气,还有独居老人身上散发的难以忽略的“老人气”;喝茶用的瓷杯没洗净,杯里有茶渍,牛奶也不新鲜……当时命都挣扎不过来的时候,暂时栖身,感官都是迟钝的,现在他要咬牙控制自己,才能不跳起身冲出门去。同时心中又痛恨自己的“忘恩负义”——杰克啊杰克,你也不过是刚过几天像点样的日子,立刻又变得如此娇气了么?……

弗雷迪人老眼花,加上室内光线不明,他并没发现杰克的异样,仍然笑着滔滔不绝讲“詹姆斯”刚开始切书版时出过的好笑错误。但柯蒂斯很快看出杰克目光闪烁,坐立不安。

趁弗雷迪起身去给糖罐添糖,他的脚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杰克的脚。

杰克正盯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两根拇指神经质地不停撞击,脚尖被触一下,他倏地抬起头来,看到对面的人正紧盯着他。

柯蒂斯挑一挑眉毛,沉默地用眼神表达询问和关怀。杰克忍不住摇头,苦笑皱眉,投出求救的目光。

柯蒂斯立即点一下头,表示明白了。

说也奇怪,就这样一下,杰克忽然觉得好多了,犹如“有人知道这种痛苦”本身已经是一种纾解。

柯蒂斯的手越过桌面,留够了让杰克躲开的时间。杰克的手没有动。柯蒂斯的手最终在他手背上暖和地按下来,轻轻拍了一下,立即知足知趣地缩回去了。

等老人从厨房回来,柯蒂斯站起身,笑道,亲爱的弗雷迪,本来该多陪你聊一会儿,可是你知道……

弗雷迪挥挥手,我知道,我知道,你有一城的坏小子要管,忙得很。去吧去吧!不要跟我客气,下次再带着詹姆斯(两个年轻人心照不宣地没把“杰克”这个真名告诉老人)和小索菲一起过来……

 

回去的路上,柯蒂斯没有进车厢里,而是坐在外面驭夫身边的位置。驭夫的小儿子染了疫病,夭折了——就是那场人们以为杰克未能幸免的热病。杰克在车里靠着车壁一言不发,隐隐听到柯蒂斯低沉柔和的、充满抚慰力量的声音。

他想:人的心真是不可救药啊,关进铅盒里,落了锁,还能听见它厉声喊叫着、冲撞着要出去。

他慢慢用左手抚摸右手手背,柯蒂斯的手心并不光滑,硬硬的,有茧,是那种苦出身的人的手,但那种安定、干燥、温暖带来的感觉,令他深深震动。

 

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再平和美好,毕竟不是他的生活。

 

晚上宅中有贵客登门,伯纳德公爵夫妇来赴一个便宴。公爵夫人一定要见一见索菲的新家庭教师金先生,杰克只好换了衣服下楼来。

为了从公爵夫人没完没了的好奇刺探中脱身,杰克主动说,我弹几只曲子给诸位饮酒小叙时助兴,可否?

柯蒂斯站在后面,眼中闪出愉悦的光彩。

杰克在心中说,我是为你弹的,他们本不配听我弹琴,要是没有你,我才懒得应酬他们。

人们纷纷到放置钢琴的起居室去,仆人送上好酒,杰克选了目下时兴的法国流行曲,公爵夫人对他的技艺颇为激赏,兴致一起,还走到钢琴边,启朱唇,发皓齿,唱了一小段,主人艾弗瑞特与她丈夫自然落力鼓掌,宾主尽欢。

他们坐下来闲聊时,杰克就换了较舒缓的曲子。

他让双手自己去弹,脑中照例想着自己的心事,耳朵里不时传来背后的谈话。

公爵夫人说:……我表弟下周要过来看我,还带来一个颇有趣的人物,是个新获封号的勋爵。艾弗瑞特先生,你猜此人的封赏是怎么来的?当初国王还是王子的时候,此人曾做过王子的情人。

琴键上发出了很不和谐的一个错音。

那边的谈话稍停了一下,但杰克没有回头,装作是无心之失,一股脑继续弹下去。身后的谈话果然也接续进行。

但他屏住呼吸,把所有注意力贯注在耳朵上……只听柯蒂斯问:那么这位了不起的勋爵叫什么名字?

公爵夫人说道,叫怀亚特·墨菲。

 

啊,是怀亚特。

杰克的双手发颤,险些又弹错一个音。

他当然记得怀亚特·墨菲。那是个细高身材、金发如丝的青年,出身北面一个不甚显赫的家族。他被老国王贬谪到行宫“思过”时,怀亚特是那群前来陪伴王子的人之一。

围绕着他的侍臣虽多,哪个人有真心、哪个人没有,杰克还是分辨得出的。怀亚特是最用心的一个。他记得生日那天在行宫设宴,所有人都烂醉如泥,但他醒过来时看到怀亚特坐在床边读书,膝上抱着猫,抬头问道,要不要杯柠檬水?他问,你怎么醒得这么早?怀亚特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喝醉,所以我根本没喝酒。

他也记得怀亚特的皮肤,像微凉的白色大理石;怀亚特埋头在他双腿间时,口腔是那么湿润火热……

……一听到那个名字,当年的荒唐缠绵一霎如在目前,历历如绘。

怀亚特要来G城了。

那个假国王为什么要给他封号?是为了显得更“像”心系旧情人?然而怀亚特到底有没有认出王座上那个是赝品、并不是与他无限亲昵过的杰克本杰明?

 

在他胸中暗流翻涌的时候,又听得公爵夫人说:据说那人手中还保留着好多国王当年送给他的礼物呢。艾弗瑞特先生,您不想跟这么精彩的人见一见面吗?

柯蒂斯把目光从几步之外的杰克的后背上收回来,微笑道,当然想见。

等我弟弟跟这位墨菲勋爵到了,我会给他们举行一个晚宴接风,您会来吧?

好,如果那天晚上有空,我一定上门叨扰。

 

贵客离开了。柯蒂斯从外面送客回来,走进大门。门边转出一个人影。

他失声说,金先生?……你在等我?

黝黯光线里,他只能看到杰克的双眼闪着幽幽的光。那张苍白面孔像夜晚湖面漂浮的一块薄冰。

杰克涩声道:……柯蒂斯。

虽然那一天他们向对方表示可以称呼名字,但奇怪的是,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没有使用这项特权。

除了这一次。

柯蒂斯早就察觉杰克弹琴错了音,他只是不明白晚间谈话中哪一点触动了他。在黑暗中,那一声“柯蒂斯”忽然格外令他震动。他低声应道,嗯,杰克。

杰克说,柯蒂斯,我能不能向你请求一件事?

柯蒂斯柔声道,当然能。

他在心里加上一句:一千件事也可以,只要你开口。

杰克叹一口气。那个晚宴,伯纳德家给怀亚特·墨菲勋爵开设的晚宴,你能不能带我去?

柯蒂斯顿了一顿。可以,当然可以。

得到“可以”的答案,杰克显然松了一口气,说,谢谢你。说完这个,他身体的线条都显得松弛了一些。

柯蒂斯低声道,我能问为什么吗?

杰克笑了一声。您就当这是最庸俗的好奇心吧。

好奇什么?

好奇想看看王子爱过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啊。他又笑了一声,竭力想笑出一种自嘲的意思,但柯蒂斯听得出那个笑干巴巴的,像是无奈的苦笑。

但他没有再问。

他们一起走进屋,走上楼梯,各怀心事地分手。

杰克轻声道,晚安,艾弗瑞特先生。

晚安,金先生。

(TBC)

“心在铅盒”里,是致敬《威尼斯商人》,金盒子银盒子铅盒子,真心藏在铅盒里。

19 Oct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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