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镜(7)

第十章

杰克睁开眼睛,茫然望着床对面的柜子。墙纸上的淡金色郁金香图案淹没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天还没完全亮起来。看护不在房间里。


就像每个清晨半梦半醒时的念头一样,他总在迷蒙中祈祷一切都是噩梦,祈祷一睁眼看到的是行宫王子套房中、那幅他最心爱的画,法国人安东尼·华铎的《舟发西苔岛》。

——他是如此喜爱那幅画的光与色彩,从首都被贬谪到行宫时把它随身带着,那晚回首都时,那幅画就在其中一辆马车的箱子里。

然而这几个月他睁开眼看到的总是收容所里满地躺卧的流浪汉、下等旅馆窄小房间的糟朽墙纸、书店储藏室里堆积的杂物,现在则是陌生人家中的客房家具……

 

不知华铎那幅杰作正挂在哪面墙壁上、被谁的目光注视着?或是无人懂得欣赏、寂寞地锁在国库里?

 

他记得一切细节。

他记得从行宫连夜乘车回京途中,在一位乡绅家休息,那家人列队在门口迎候,男主人与女主人恭顺行礼,他们的大女儿穿着袒露前胸的白色礼服裙,好奇地紧盯着马车车窗里王子的脸;他记得那家大门上的族徽纹饰是石榴;他记得他从冷水洗手,用细亚麻巾搌手……再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头疼欲裂,手脚被牢牢捆住,口中塞满布团。

他发现自己叫不出声,无力挣扎,动弹不得,那是人生中最恐怖的一刻。

能派上用场的,只剩听力和嗅觉。车轮的碌碌声从身下传来,他明白自己是被囚在一辆车的车底,一个极狭小的空间里,因为每次车子转弯,他的身体晃动,都会撞到四边壁板。

马车颠簸得很厉害,路况极差,必然不是大路,是偏僻的小路。他模糊听得见上面有人低声说话,话都很简洁,听不清内容。他又冷又渴,喉咙像有火在烧,渴得想喝自己的血液。但他猜得到,那些人既然没杀掉他,必然不会让他轻易死去。

他忍耐着,怀着惊怖与绝望等待着,一分钟又一分钟,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像过了几十年那么久的时间,马车减速了,慢慢停下。

他听到木板揭开的吱呀声,一股新鲜空气流淌进窒闷的空间。他飞快地深深吸一口气,嗅到荒野的气味,空气中有土屑,而时间是夜晚。夜晚的气息与白天不同。

嘴唇间忽地一松,有人把他口中的布条抽掉了,他竭力遏制住叫喊的冲动,哑声问道,你们是谁?……

那声音难听得像咽喉被踩住的老人,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的狱卒没有答话。下一秒,他感觉到嘴唇上挨了一样凉凉的东西,是一个铁皮水壶的边沿。他能嗅得到上一个用这水壶喝水的人留下的酸臭的唾液味。但他立即大口吞咽起来……杰克王子从来不用别人的餐具,他有一个贴身仆童专门为他管理饮食用具,即使在边境带军作战的时候,他每餐跟士兵们一起吃粗面包和冷腌肉,也要用自己的碗碟……水流过喉管,得到维生资料、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超过被迦特人的枪弹打伤后的苏醒。

但水壶离开了,他喘着气,舌头舔一圈嘴唇,把残留的水滴搜刮干净。他没有请求再多一口的水,或食物。他绝不会恳求的。布团又被塞回他口中。

大约七八个小时后,他几乎在车底一根突出的钉头上磨断了手腕上的绳索。这个夹层太狭窄,他只能用极其勉强的姿势去凑近那枚钉头,但他已在心中打算好,等双手自由了,拆下一块马车底板,从下面逃出去。然而绳子还差三分之一才能断开时,马车慢下来。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尖利的哨音,两长一短。同时驾驶他所在马车的车夫也发出两长一短的哨音。不久,有人说,阿奎丹。

有人答道,诺曼底。交给你了,先验货?

他们打开木板,发现了几乎被磨断的绳子。他的眼睛始终被蒙着,只闻得到那种壮汉身上的强烈汗味。那几个人倒没有为此殴打他,其中一个人说,还是用上哥罗芳吧,保险起见。

于是他鼻端又被捂上一块浸透哥罗芳的手巾。他再次昏迷过去。


药效消失后他醒过来,只觉得身体更绵软乏力。大概又过了一天。外面下着大雨,雨声哗哗作响,他的肩头在马车晃动中不断碰到湿润的木板。

水从木板缝往里渗,他努力偏过头,去舔缝隙里淌下来的雨水。

驾车的人又换了一批,他们接头的暗号是两长一短的哨音,以及“阿奎丹”、“诺曼底”。换人的时候,他们会打开夹层木板检查,给他喂食仅够维持性命的几口水、两片面包,然后再用哥罗芳使他昏厥。这个过程重复了四次。他昏昏沉沉地想,难道是要去边境么?

最后一次,他是被冷水浇醒的。他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听到有人喊他,杰克!殿下!……

他睁开眼睛。双眼太久没接触光,一阵针刺似的疼。他呻吟着眯起眼睛,看到面前有一张脸,头顶一头姜红色头发,再后面是幽蓝得近乎黑色的夜空。

那人说,殿下,冒犯了,我只能这个法子叫醒您。

他想起来了,这人是他的近侍,从小就被父母送到宫中,是王子众多玩伴中不太起眼的一个,跟在他身边有十几年了。

他叫出了那个红发青年的名字:约书亚!

约书亚应道,是我,殿下。他扶起他的身子,半扶半架地把他从那个狭小的夹层里弄出来。他虚弱得站不住,一踏到地上就栽倒了。约书亚让他倚靠着马车轮子坐在地上,从怀中掏出水壶和面饼给他。他这时才看到旁边倒着一具死尸,脖子被割断了,血流了一地。

他喝干壶中的水,觉得力量稍微回来了一点。约书亚把死者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用其中一柄匕首划烂了那人的脸。

他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殿下,这几天我一直在马车前面,我是负责运送的人员之一。

他呆住了。约书亚说,几天前有人来收买我,用我家人的性命威胁我,我佯做应允了,但我当然不会背叛您,永远不会。我一直想营救您,只是直到今天才找到机会下手,抱歉让您受了这么多苦。

他说,谢谢你,约书亚……

约书亚在他面前坐下来,取出自己的小刀,替他把饼切开,边切边说,很多年前,我和其余三个男孩会轮值在您的卧室外面守夜,您还记得吗?……有两年,您睡觉时习惯让卧室门打开。

杰克想起来了,他七岁那年离开育儿室,自己独自睡一个卧房,怕黑,要求整夜开着门、点亮蜡烛,这样一睁眼就能看到门外侍卫。

约书亚继续说,那时我每天都在盼望轮值守夜。他抬头看看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杰克说不出别的话,只能轻声说,哦,约书亚!


约书亚驾车,让他躺卧在车中休息,驶到了最近的小镇。此处已经临近与迦特国的边界了。约书亚告诉他,他曾被告知到了迦特边境,会有那边的人来接手。

他问,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约书亚用几乎是怜惜的目光望着他,低声道,我听说……殿下,我听说主使者与迦特国做了秘密交易……迦特国王想要一个活的杰克本杰明。

三年前与迦特的边境战争,杰克本杰明领军作战,曾打过一场遭遇战,击败一股迦特军。该军团有两名校官阵亡,其中一名上校兼有亲王封号,是公主罗克珊的丈夫,迦特国王的外孙的父亲。

 

杰克至今记得听到那句话后遍体生寒的感觉。如果不是他的忠心近侍刚好对他怀着秘密的钟情、没有被收买,如果他真落到对他怀着仇恨的迦特王室手中,结果会如何?……他自己的臣子们合伙把他卖给了敌国!

他问约书亚,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主使者是谁?

约书亚答道,我只听说策划者不止一个,收买我的,是戴沃公爵的人。

 

戴沃公爵是枢密院重臣,多次公开斥责王储行为荒唐,国家未来有此君主,国运堪忧;当初与迦特国发生领土纠纷时杰克是主战派,而他是主和派;杰克被贬,戴沃公爵也颇有功劳,这样趁老王去世,干脆把王子铲除,确实像他的风格。

杰克恨不得一天之内就飞回首都。但约书亚不能再陪他向前走了,他得在“他们”发现王子逃走之前赶回家乡,带着父母离开避祸。

临分手之际,他揽过约书亚的脖子,吻在他嘴唇上。那是他唯一能给他的回报。

他记得那个仅有感激之意、全无欢爱之情的吻,记得那红发青年颤抖的双唇、伸上来抱住他两腮的汗湿的双手。不,即使是救命恩人,他也不想让那种吻再发生第二次了。

 

起初他用约书亚给他的一点钱雇了车,日夜赶路,那时他整个身心被疯狂的恨意充塞、驱使,根本没想过究竟该怎么复位。两天后他在路上听到消息:王储已顺利入主王宫,主持了老国王的葬礼,不日将举行加冕仪式。

杰克至今未能明白,难道所有人都被收买了、一起装聋作哑?那不可能!因此“他们”到底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傀儡,竟能骗过全体大臣、贵族、整个王宫的人?!

钱很快用罄,他不得不靠自己的双腿赶路。过度疲劳,精神痛苦,加上吃得很坏,他终于病倒了。幸好他在彻底倒下之前,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一座修道院,昏死在修道院门前。修士们把他抬到一间收纳过路人的客房里。他就在那儿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地度过了一个星期。

修士们的疗法是祈祷、为他读圣经以及放血,因此如果不是老学者弗雷迪·鲁道夫来拜访他的一位修士好友,杰克也早就息劳归主了。

他还记得他病势减轻、能坐起来吃东西之后,弗雷迪给他端来的第一碗肉汤的味道。

那锡碗旧得发黑,肉汤放盐放少了,但他在汤的热腾腾烟雾里落下泪来。他觉得那是平生喝过的最美味的汤。

而这时,他得知新国王已经加冕登位了。

 

不管多么难以置信,他也必须接受这个现实:所有认识杰克本杰明的人都已经承认了那个赝品,没人提出异议。假杰克已经变成了真国王。因此即使他赶回王宫、振臂一呼,人们也并不会围过来痛哭下跪、把冒充者与谋篡者绑去砍头。

被当做疯子赶出去的,多半是他自己。

他也并不是没有亲信臣子,他的母系家族在朝中也还有些势力。然而,他需要攒够回京的路费,也需要想办法用钱创造会见他们的机会。一切都只能徐徐图之。

因此他变成了苍白沉默的书店工人詹姆斯·金。


最痛苦的并不是从王子变成流浪汉,这不仅仅是从锦衣玉食到旧衬衣、粗面包的变化,而是把一个人从他原有的生活中连根拔起,粗暴地扔到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王子曾对清洁、体面和美有着近乎苛刻的需求,他要包围自己的一切都必须是悦目的、协调的:闪亮的瓷器,精致的食物,美妙的音乐,合体的衣饰……从小到大,他的床单枕套毛巾和内外衣每天更换清洗,而且都使用最好的质料;下午茶的点心,蝴蝶印子印得歪斜一点,那块点心他就不吃了;即使在前线军中,寒冷的冬天,他也坚持每天沐浴。

流浪初期,他曾因不适应旧衣服和肮脏床单而浑身起疹子,不洁的食物则令他腹泻呕吐。外面世界里这些浑浊的颜色,嘈杂的声音,粗鄙的对话,低劣的用具,肮脏的房间,所有东西都带着让他难受的异味……每个细微之处都能激发浪潮一般的不适。

他感觉自己像被碾碎了壳的蜗牛或牡蛎,柔嫩的软体忽然暴露在外,而外面尽是粗粝沙滩与冷硬海风。

这便是所谓灭顶之灾。

而比丧失王位与财富更可怕的,是丧失了名字、姓氏与身份。没有人认识他,或许将来也永远不再有人认识原本的杰克·本杰明。

他努力保持体面,用原有的声调和习惯与人对话,人们有时诧异地多看他两眼,奇怪一个流浪汉竟秉持这样文雅的谈吐,但很快也付之一哂,甚或报以讥讽,认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或自大狂。

在苦苦支撑的躯壳之下,另有一个渺小的杰克把身体尽可能缩成一团,双手抱头蹲着,瑟瑟发抖。

后来疹子消退了,肠胃也逐渐适应,只剩他的心,顽强地哀诉与悲悼,不肯适应,拒绝平复。

他想起哈姆雷特的台词:“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监狱。”他曾在王宫中搬演那部剧,亲身饰演那位丹麦王子。而如今他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看到的都是牢房的墙壁。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监狱。开始时他在心里计数,就像囚犯在墙上画横道,估算出狱的日期。然而没几天他就放弃了,因为他的境遇还不如囚犯,他的刑期并不确定。想到不确定这件事他眼前就黑暗下来。

每一天都是漫长的折磨。肉体之痛倒显得肤浅而容易忽略了。

 

至于柯蒂斯·艾弗瑞特……

杰克当然感受得到,艾弗瑞特对待他有些不同,那些稍显过界的亲善、停留得有点久的目光……那该算是“好感”?

这不稀罕。自幼至长,风仪卓然的杰克王子一直是最受喜爱、倾慕的人,不管真心假意,他最熟悉的就是别人向他示好的目光。

但现在他太疲惫了,他没有剩余心力去思考这位艾弗瑞特的想法。况且,即使艾弗瑞特真的喜欢他,那又能怎么样?当有人指斥他偷盗的时候,艾弗瑞特还是会命人殴打他。

他并不怨恨艾弗瑞特判断错误。不,一点都不。在那种情况下,换成他自己,也只能得出相同的结论。

他只是对这种飘渺无用的“好感”更加冷漠失望。


没有用,没有用……艾弗瑞特并不能帮助他、拯救他。没有用。

 

那人叫他“詹姆斯”,情急之时流露出让人难以拒绝的关切。在圣心慈善医院,杰克陷入半昏迷状态时,感觉到那人把他抱起来走,并仔细检查他的双臂双腿。那种温柔和焦虑有多少源于愧疚?有多少是……

算了,这太累,太无用,他不想去分辨了。

 

天亮了。他动一动身子,肋骨断折的地方传来刺痛,四肢仍感到虚乏无力。看护快要进来替他盥洗、换药了。晨风从窗缝里钻入,把花香送过来。床头柜放着花瓶,瓶中插着大束白色风信子。

花瓶是威尼斯玻璃制品,很贵重,可惜不是最好的那家工坊造的,器形还不够优美。自从那天他客气地说喜欢风信子,每天都会有仆佣送花进来。每天都是雪白的风信子。

杰克长久望着那花。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在希腊神话里,Apollo掷出铁饼,误伤了他的情人雅辛托斯,雅辛托斯死去时血液里长出了风信子花。误伤?艾弗瑞特也是“误伤”了他……唉,应该只是个巧合,一个强盗小偷的头目,不会有这样托物寄意的雅兴。大概只是他出去散步时,第一个向他兜售鲜花的少女刚好挎着一筐风信子吧。

他对自己苦笑一声,同时不得不承认,这些天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每天醒来时都想要痛哭失声。

……这个粗暴混乱的世间,总算多了柯蒂斯·艾弗瑞特这一点温暖。


毕竟是有些不同了。

即使他呼的是假名字……那丝暖意穿透层层虚假,抵达了真实的杰克身上。

 

那个络腮胡男人有一对罕见的蓝眼睛,形状完美,四周被浓稠睫毛包围着,像灌木围绕着池塘。

杰克回忆宫中那些相貌姣好的贵族青年,没人有这样的双眼。他有个隐秘的期望,就是某一天握住那长满胡子的下巴,目不转睛、仔仔细细地欣赏一下那对漂亮的眼睛。他觉得这个想法不涉及感情,只关乎对美的事物的天然爱好。

 

他再次想起他钟爱的华铎的画作《舟发西苔岛》。

 

午后,女看护搀他起来,他试着在房间里走动,最后在窗口的扶手椅中坐下。阳光很好,他告诉看护她可以去午睡一会儿,让他自己呆着。

看护替他倒好一杯水,放在他容易够着的地方,便离开了。

镇痛的药物开始起效,各处伤痛暂时偃旗息鼓。他似睡非睡地闭着眼睛,风声细细,花香浮动,他觉得这是许久以来最舒适的时候。他甚至愿意忘记自己只是在此暂住的客人。

 

忽然传来门钮轻轻转动的声音。有人正在外面拧动它,想要进来。

他心里一动。会是艾弗瑞特?……他没有动弹,闭着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

门“吱”地一声,拖着长声被慢慢推开了。足音竟然很轻。杰克把眼皮打开一条缝。

进来的是个小女孩。

她站在门口,朝扶手椅上的杰克警惕地张望了一阵,觉得没有危险,踮着脚走了进来。光脚板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极轻的哒哒声。

杰克闭着眼,听到奇怪的拉扯家具的声音。他忍不住睁眼转头去看。那小女孩正背对他,把屋角柜子的抽屉拉出来,试图踩在上面,一只脚抬起,去够柜顶的东西。

他想笑又憋住,想出声,又怕小女孩受了惊吓、掉下来摔伤,遂一直忍到她从抽屉上爬下来,才说道,嘿。

小女孩猛地吸一口气,飞快转身,张大眼睛瞪着他。

她大概六七岁样子,一张心形的小小面孔雪白秀丽,身上穿着质料很好的淡蓝绸缎睡裙。

她说,嘿……你不是睡着了吗?

杰克悠然道,年轻的女士,该午睡的似乎是你?容我猜一猜,你是趁保姆睡着,偷溜出来的吧?

小女孩眼睛瞪得更圆,闭紧嘴巴,很明显杰克猜对了。

杰克说,你要找什么?说不定我能帮忙。

她思考了一阵,说,我在这个房间的柜顶藏了一盒杏仁糖。

上次你是怎么放上去的?

她盯着杰克坐的扶手椅。上次有椅子可以踩,这次椅子被你占用了……她眨眨眼,翘起小巧的下巴。如果你够绅士,那就该帮女士拿东西。

杰克点点头,好吧。

他用手撑一下椅子,略吃力地站起身,一只手捂着侧肋处,蹒跚走过去。

女孩显然没料到他是个行动不便的病人,张开嘴巴,眼睛急速眨动了几下。

杰克走到柜子前面,伸长手臂摸索,摸到一只纸盒,拿起来给她看。她摇摇头。又摸到一只扁扁的铁盒,她拼命点头。

他收回手臂,肌肉运动扯得伤处疼痛,免不了龇牙咧嘴。小女孩接过铁盒,口中大声道谢。她用手掌拂去盒子上的灰尘,面上不由自主迸发满足的笑意,像一朵花绽开。

杰克扶着柜子站着,也被她感染得微微一笑。嗳,还不打开看看?

小女孩仰起头,笑道,嗯,我请你吃糖。

她郑重其事地揭开盖子。

两个人都愣住了。

 

里面是空的。只有一张折起的纸条。

打开纸条,上面一行字:索菲,偷吃糖真的不好,我说真的

 

他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索菲把铁盒子当地一声扔得老远,小脸通红。该死的!

圆形铁盒在地毯上滚了两圈才啪嗒躺平。杰克说,原来你的名字叫索菲,很好听,不过一位淑女说“该死的”这种话可不太好听。

索菲不回答,大眼睛骨碌碌望着他。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詹姆斯·金。

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我上午才刚回到家。是我自己猜的。

他这倒真的诧异了。名字你也能猜对?

 

索菲忽然一扭头,一阵风似的跑出房间去,只听见她的赤脚打在地板上的声音急促远去。没一会儿,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她扑在椅子扶手上,把那东西拍在杰克大腿上,得意洋洋地说,看!

 

有一秒钟他屏住了呼吸。一张炭笔画成的画像,重重排线构成的黑暗背景,衬托出一个青年的面庞。

那是他自己。是他的脸。笔触略有潦草急迫,但眉眼的细节与神态堪称栩栩如生,画得竟有八分相似,怪不得索菲一见他就能认出来。画纸底端写着:詹姆斯·金,提供确切线索者赏金三千,寻获者赏金一万。

那是极高的赏格了。

 

索菲双手背在背后,歪着头,不住打量他的表情。

杰克轻声说,索菲,你从哪儿找到这个?

索菲说,在我爸爸的书房里,是他画的,我认得出。这字也是他的字。

那字体确实跟糖盒里纸条上那行“偷吃糖不好”的字迹一样。虽然已朦胧猜得到答案,但杰克还是问了出来:你爸爸是谁?

就是柯蒂斯·艾弗瑞特啊。



(TBC)


让·安东尼·华铎的《舟发西苔岛》→ 


西苔岛是爱神居住之地,画中几对恋人正准备启程去寻找那个传说中无忧无虑的乐土。在卢浮宫见过原作,非常,非常美。我爱华铎,而且私人觉得洛可可风适合杰克身份趣味。



写的时候,想起“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想起“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杰克所惦念的心爱的画,亦如“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16 Aug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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