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的三个昼夜【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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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晚(续)


整个夜淹没在一种海底似的光芒里。

他挪过来,缓缓放倒身体,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张面庞越离越近。我侧转身子,伸出手臂,他默契地迎进来,躺在我手臂上,四肢调整姿势,最后固定在一个再近一点就要失焦的距离。

他眼中有泪。泪在眼珠表面网上了一层薄膜。我看到自己倒映在他两颗瞳孔中,像漂浮在世界中心。

那对眼睛充满了所有我失去的言说。

我细细端详他的脸,就像盯着一个珍罕到难以置信的幻影,从眼窝上一根根眉毛看到嘴唇上一条条唇纹,感觉犹如大口吞咽烈酒。他用同样热切的凝视回应,泪水从圆睁的眼眶里落下,擦过一边颧骨上正在愈合中的伤口。


我再次感到眩晕,犹如经历又一次雪崩。太多悲喜交迸犹如一整座雪山倒塌在我身上。

那是再一次的坠落。我跟他坠落在时间的褶皱里。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但声音被湮没在泪水里。我蓦地凑上去吻了他。

……我吻了打皱的眉心,吻了面颊上浸了泪的伤痕。我多想吻去他喉头的哽咽,像手掌抹去玻璃上的雨痕。他的头沉重地垂下去,垂在我脖颈旁边,双臂合拢,搂紧我的躯干。

接下来是一个沉默着发狂的拥抱。我和他拼命把对方压紧进身体里,动作粗暴,紧得骨头上都有了淤青。

有一阵我脑中失去了理性,只剩一个白亮的念头:再紧一点,天哪,让他再贴我紧一点!我和他都不断把气从肺中呼出去,连隔在中间的空气都不能容忍。耳边是骨节的格格声和粗重的呼气声。身上各处撞伤一起疼起来,但那疼也疼得痛快。

最后是他醒来似的先松开双手,“史蒂夫,这样会弄伤你的。”

 

为什么我不能在他手里变成碎片?……我跟他同时深深吸气。他的身体在我怀中,宛如松弛下来的弓弦。

要讲清这一瞬间的甘美,得要一个天空那么大的坩埚、熬干七个海洋的水那么多的念头,才能提炼出几颗词语的结晶。


拥抱与拥抱是那么不同,像盐与蜜、荆棘和丝绸那样天差地别。很多很多人曾拥抱我,战友、复联的同事、总统、总统夫人、美国公民、少女、孩子……他们带来各自的热情与慰藉,但那热力与感情都如水滴落在蜡纸上。

唯有在这个怀抱中,我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就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在家中火炉边坐下来。世上唯一让我安心和放松的人,巴基巴恩斯。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跟我有同样的感觉。我跟他的拥抱永不止是拥抱,而是护卫,与被护卫。

 

他说:“你后悔过吗?后悔用1944年那72小时作为时间试验的内容?”

“……不,一切在我决定之前就发生了。我不能后悔。”

“听我说,史蒂夫,现在我感激你那次决定。我感激命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它派你回去陪我过了那三天三夜。”

“为什么?”

他的头稍微后仰一点,看着我,“因为你让我有选择的机会。你作弊了,你抢在无路可走之前来通风报信,在那一天我可以选择活,也可以选择死。一旦有过选择,就不再是悲剧了。”

我凝视他良久。“不,巴基,我没法感激它,但现在我可以不再怨恨它了。”

他面上出现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巴基的笑容,又温柔又好看,目光里有前所未有的释然。

我叹一口气,把嘴唇贴上那个钢铁肩头,“格”地一声,它的甲片冷不丁张合了一下,我猛地一缩头,他哈地笑出声来。

 

好,平心静气地接受这条手臂吧,就像普罗米修斯永远佩戴着镶嵌高加索山石的铁环。

如今我们终于可以带着平和的心境回看,回看那些通往结局必经的关隘与险境,回看所有命定的时刻。

 

我和他在彼此的双手里无声地燃烧,互相抚摸。身上穿着衣服,感觉里却赤裸犹如初生,浑身每根神经都长出无形的触角,越过被雪打湿又烤干的布料延伸出去、缠绕对方,像有魔法的藤蔓。

我的手钻到他背心下面,摸到肋骨和脊背上的伤痕,那儿隐藏着已经消逝的往昔,凸起的伤疤像地图上的标识,又像密码文字。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半支起身子,朝我大有深意地一笑。

“怎么了?”

“当年我跟你约定好用吻触发记忆,是不是?”

“是,我给你演示了时代广场上那个著名的‘胜利之吻’,你特别喜欢那个姿势。”

“我记得。我也想起来我说我要拿它当钥匙的时候,你忍着不说‘你疯了’的样子。”

我笑了。但他的微笑逐渐变得庄肃,双手伸出,左手插到我颈背下面,右手揽在我腰间。

我说:“这个姿势不标准,你应该让我站起来……”

他粗暴地说:“闭嘴。”并用嘴唇和舌头执行了这个指令。

 

所有语言在嘴唇间化为尘埃。

 

“胜利之吻”。

这就是那种能疗治一切创痛的时候。是肉体以极度酣洽令自己成为障碍的时候。

他嗅起来像港口,像篝火,像沾了轻锈的刀。他的牙齿像宫殿。他的舌头像融化中的酥酪。他的口腔像丝绒制成的酒杯。他的唾液像加热到恰好温度的甜酒。

他的呼吸一来一回犹如琴弓,在我面颊上拉出暖热的乐曲。他和我的心像手风琴一样徐徐拉伸,显露出所有灵魂的夹层。

他的吻有我最熟悉的韵格和步骤。在这一吻中,我回想起一切,想起那年在这片雪地里同样的吻,以及那时亲吻时脑中萦绕的绝望。

我知道他也想起来了,因为他的喉管和骨头都在瑟瑟颤抖。

但现在回忆终于不会再带来剧痛。


我合上眼睛。有人说,属于你的东西,你不用眼睛就能看到。我的巴基,我的巴基,我全部的巴基。


巴基,亲吻我,掳劫我,割开我,笼罩我,灼伤我。从雪层之下找到我,在心灵的长夜里指引我,在时空的荒漠中膏沐我。我英勇的巴恩斯中士,我独臂的情人,这个我与这个你都只在此刻,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不在命运的网罟里,也不在米诺斯宫的迷途中。

这雪山被创造出来,是因为我和你要在这里彼此失去,再互相找到。

 

风在山洞外盘旋,掠过这条与世隔绝的、地球的缝隙。在吻的休息期间,他暂时把眼睛挪开,仰望着山洞顶部的岩石。

“只剩一件事了……只剩一样东西我还没想起来。”

“是什么?”

“我躺在担架上,在苏联人抬着的担架上,右手垂下来,伸出三根手指,那是给你看的,我记得这个,但‘三’是什么意思?”

我有点诧异,“第一天我走进山谷的时候,听到你鸣枪三声。我以为你早就想起来了。”

他摇头,“我只是模糊感觉到这数字是跟你联络的暗号,你肯定会懂。但我想不起它的意思。”

我笑一笑,抬起双手给他打手势。3,弯曲小指和无名指,伸直其余三根手指,6则是左手拇指加右手五指,“以前军队里人多眼杂,有时不方便说话,这是我跟你约定的一个密码,意思是3个单词6个字母的一句话,简化版只比出一个3就够了。”


他怔怔地望着我,脱口而出:“我爱你。”

 

我也愣了一下,“是的,就是这句话。”

 

他轻微地摆动头颅。“不……我的意思是,我爱你。”

我无意识地张开嘴巴。


他伸手搭在我额头与短发的边界,手掌沿着界线轻柔地滑下来,“我记起来了,那天我脑子里盘旋的就是这一句话,史蒂维,只有这一句话……就像现在一样。”

他看着自己的左手,仿佛要派遣它去做什么极重要的事,紧盯着它,举起来。两根手指蜷向手心,三根手指伸直。

最后一块碎片拼上去了。那三根金属指尖像三叉戟似的闪着光,挺立在空气里。他重重松一口气,抬头郑重地望着我。

 

……是爱吗?

我一直觉得,我和巴基的故事不是爱情故事。爱只是花园里一种花,太多的感情无以名状,是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卉。

 

我凑过去吻了那三根手指,又伸手把他按倒下去,翻身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映着火光的、蜜黄色的脸。

他并不挣扎,只是疑惑地眯起眼睛,“这是干什么?”

“刚才那个胜利之吻是你的,我得要一个我自己的。”

 

这一次,我和他吻得不慌不忙,更加从容,这才是真正的胜利之吻,是艰苦地赢下所有战争之后,回到亲人身边,那种绵长深切的吻。

 

然而就在我沉浸得最深的时候,忽听脑后有风声。后颈一疼,有什么又热又重的东西扑了上来。

我迅速向后伸手,抓住了一条毛烘烘的脖子,一挥手把它朝外拽开、抛出去。

那是条年轻的灰狼。它在几米外一骨碌翻身站起,立在几米外,颈部的毛奓起来,瞪圆狼眼,两只耳朵立起来,龇出犬牙,喉咙里呜噜出警告的低哮声。

我跌坐在一边,他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全身抖动,头向后仰去。灰狼似乎察觉到自己判断错误,把耳朵慢慢放平,望着它的“头狼”,似乎也跟我一样不明所以。

他努力抑制笑声,喘着气说:“不要紧,它没有恶意,只是它看到你把我压在下面,以为你要伤害我。”

原来是护主心切。我重重哼了一声,抬手摸摸脖颈后面差点被狼牙咬破的皮肉,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跟他一起笑。

这时灰狼垂下尾巴,迈动四爪走到他身边,讨好地伸出舌头舔他的金属左臂,同时不停摇动尾巴,发出轻轻鼻嘶声,最后在他腿边卧了下来,乖得像只狗。

他支起半截身子,伸手搔一搔灰狼的耳后,含笑看我一眼。

我又忍不住哼了一声,“很好,狼王巴克,不过下次……的时候,你能不能让它们走远一点?”

“下次什么的时候?”

我还没答话,只听洞外又传来狼叫声,另一条黑狼探头探脑地把头伸进了山洞,跟他脚边的灰狼叫了两声对答,又退了出去。

我长叹一声,“好,这样更好了,你们团圆了。”

他笑得露出满口雪白牙齿,看上去更像他的狼伙伴,“史蒂维,你在嫉妒?你居然对几条狼吃醋?”

“你不觉得今夜很珍贵吗?咱们等了七十年才等来这么一晚上。”

他笑眯眯看着我,“你知道你现在看上去像什么?像个嫌弃家里孩子妨碍性生活的爸爸。”

“它们不是咆哮突击队吗?怎么又登堂入室变成小孩了?”

他望着我,“你等一下再发脾气,有样东西要让你看看。”


洞口再次传来野兽的爪子踏地的声音,火光里,我看到两条母狼走进来,狼口中衔着什么东西。

是初生的狼崽。

我愣住了。

两头狼一前一后,以十分骄傲的姿态把狼崽放在他面前的地上。两团毛绒绒的小家伙挤在一起,眼睛还没睁开,黑黑的鼻头潮润,只有硬币那么大的小爪子蜷缩着。

他依次抚摸母狼的头顶,“昨天夜里,它们不但活下来,柯莉还顺利生产了。”他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像怕吵醒两只狼婴儿,“生命真顽强,是不是?了不起的妈妈,她生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

狼群中诞生了新幼崽,母亲会把它们送去给头狼看,待头狼认可,新生命便正式成为族群的一员。

我低声道:“如果我伸手摸,它们的妈妈会不会发怒?”

“不会。现在它们知道你是我的伴侣,狼对这种事非常敏感。”他执起我的手,轻轻放在其中一只幼狼背上,那儿仿佛有一块细软的、具体而微的天堂。

狼母亲与狼阿姨呜噜两声,躺了下来。最后一只黑色公狼没有进洞,留在外面站岗。母狼柯莉心满意足地甩甩脑袋,伸出舌头去舔我手掌下那只幼崽的毛。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另一只狼婴儿。

未来的凶狠掠食者此际小得像一只毛绒玩具,一个巴掌就能托住。它的毛是银灰色的,小脑袋软绵绵地靠在他的钢铁手腕上。


我说:“上一次在这里,我杀了很多狼,几乎灭了它们一整群。”

“我记得。有一头很威风的灰狼,我给它起名叫灰将军,你给头狼取的名字是银酋长。”

“银酋长的毛就是这个颜色。你说,这两个小家伙会不会是银酋长的后代?”

“有可能,这个谷地的狼群并不多,应该都是一脉相承。”

“狼王巴克,你也要负责给新成员取名字吧?”

“是啊。我已经想好名字了。”

“什么名字?”

 

他向我投来他独有的温存目光,舌尖舔舔嘴唇,“一只叫‘’,一只叫‘’,你说怎么样?”

我说:“好极了,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是的,世上不会有比这一句更动听的情话,也再不会有比眼下更美的夜。

我望着他,愉悦的光在他灰绿双眼中闪亮,恍惚间宛如置身我们的故乡,时间的潮水急速退去,他仍是那个歪戴军帽的青年,在夜色中莞尔一笑。

我喃喃说道:“欢迎回来,巴恩斯中士。”

 

我身历百劫的战士,我永恒的爱人,我知道你必将回来,在冬天已过、雨水止息的时候回来,在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从崎岖山路上回来,从众水和众火中回来。

回到我身边。



(正文完)






【过几天会写一个番外和……和一段尾声故事。】






后记

2014年4月我坐在影院里看冬兵脑中闪过的回忆镜头,后背忽然在座椅上挺了一下。咦,这不对吧?巴基被苏联人带走的时候,为什么左臂已经截去了?……

后来那短暂一幕一直在脑中闪动。是坠崖时摔断了手臂?不太可能,即使掉下万仞高崖,也只能是骨头断在肌肤皮肉之中。是苏联人在发现巴基之后紧急做了截肢手术吗?可能性更小。

 

是谁截掉了巴基的手臂?

 


……是史蒂夫。


时间隔得有点久,我都不记得是怎么产生这个念头的了。

我想,如果我是史蒂夫,我最难释怀的是巴基坠崖后的那段时间。从掉下去到被救走,这中间肯定会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不可能五点坠崖,六点就被苏联人发现。

那么,那段时间里他独自一人,身受重伤,到底是怎么熬过去的?他神智清醒过吗?如果清醒过,他会想些什么?

比起死亡,更煎熬的是绝望地等死。


我始终放不下雪地里的巴基。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写一个故事,让史蒂夫回去陪伴他。

 

……然而我又借故拖了很久,久得足够写完冰雪和重逢。我不敢写“那个”故事,可心里又知道早晚不得不写。我不断跟自己纠缠撕扯。一年多过去,那个悲惨故事的枝枝叶叶已经相当清晰,后来连叶子上的脉络、树枝上的纹理都能看清楚了。

朝斯夕斯,念兹在兹,磨砺以须,及锋而试。

最后,选定的日子是6月15日。6月15,我的生日,我在文档里创建新标题,打出第一行字:“2015年6月15日,我将搭乘时间机器,去见七十年前的巴基巴恩斯……”

完成第一章之后,把鼠标往下滚动,看着下面雪地一样白花花的文档,感觉像纵身跳入了积雪的深渊。

从那天起到今天,这个故事就一直跟我在一起,如影随形,从未远离。闭上眼睛就能听到挟着雪花的寒风呼啸,看到躺在火堆边的巴基蜡黄的面孔和史蒂夫的强颜欢笑。

每写完一章都有力竭之感。每一章都是。因此写得非常慢,慢得简直成了一种水滴石穿的过程。

到后来,我跟它居然达成了一种舒适的共生状态,它从一条日夜挞笞我心的凶狠的鞭子,逐渐变成缠绕在手腕上柔顺的绸带,有束缚感但不疼痛,我对它也不再像对别的故事时那样急躁、怀着时不我待的焦灼和赶工的心态。

它耐心地等待我完成它,一字一字,一节一节,犹如巴基的心和史蒂夫的心,一寸一寸靠近。

不必急,他注定是他的,他注定回到他身边,这世上没有更加理所应当的事情。

因此它也注定被完成。

 

1944年的三个昼夜是一步步“失去”的过程, 2015年的三个昼夜是一步步“寻回”的过程。

我爱巴基与史蒂夫。

我爱这个故事。

 

这时忽觉满怀风雪,再没有别的可说了。

 

感谢你们的阅读。谢谢。


(end)

07 Jul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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