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的三个昼夜(23)

注意:这章不是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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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我醒过来,在平和的、咝咝的风声里。

天色沉沉,一时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黄昏。柔软的雪片从正上方的鸽灰色天空里落下,但规模已经小了很多,比起夜间那场引起雪崩的暴风雪,犹如痛哭之后的抽噎余韵。

视野边缘里有光。火光。

 

他盘膝坐在一垛火堆旁边,只穿着黑色背心和紧身裤,长发披散在肩头。

树枝之间橙黄耀眼的火光跳跃。他双肘支在膝盖骨侧边,左手把右手包裹在手心里,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双眼盯着火光,像是全心沉浸在回忆中,半天睫毛才眨动一下。

 

头还昏沉沉的,头颅深处一阵阵钝痛。然而我感到出奇的平静,平静又舒适。那场山崩地裂的天灾恍惚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想起那些平淡困苦的童年时光,他曾经不知多少次坐在我身边,膝头放着书,等待我醒来。

后脑、脊背与四肢各有一些地方传来或轻或重的疼痛,手腕和脚踝上的寒冷像锁链紧紧扣进皮肉里,我尝试动一动手和脚。他听到动静,飞快地回头。

 “哦,你醒了。”他不太明显地松一口气,胸膛鼓起又塌下。

我朝他微微一笑。

他随即双手撑地,转身面向我坐着,弯腰伸手,替我拨掉头发上的雪片,又调整一下我脑袋下面铺垫的东西。

他颧骨和额角有擦伤和撞伤的痕迹,不过血已经干了。我的头颅跟着他的动作动了动。他只穿着背心,外衣是脱下来给我当枕头用了。

我很想开句玩笑,说我是不是又被冻了七十年才挖出来,还没说出口,他竟猜到了,极浅淡地笑一笑,“没有,这次没有七十年。至多十个小时。”

我叹一口气,“……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不动声色地扬起左手一晃。我说:“右手。”

右手不是钢铁,是血肉。他又抬起右手,伸直手指、握拳,以表健康无虞,再飞快把右手收到背后去。但我已经看清楚那五指红肿,手背上遍布冻得发黑的青斑和裂口。他在积雪中持续不断地找了多久?从黎明到清晨,再到正午?

我问:“你怎么找到我的?”我看得到自己口中吐出的白雾,那雾也显得虚弱,有气无力,一现即没。

他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词:“挖。”又眨眨眼睛,嘴角短暂地翘了一下,“不,我没有跟着你跳下去。”

我静静听着。

“我抓住那块岩石,等到雪崩停止才攀下去,根据雪块滑落的方向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挖掘。就那样。”

他极力淡化那个过程,但我眼前仿佛出现一副画面:尚未亮起来的山谷中,尚未停止的风雪里,他几乎整个人扑倒在雪地上,咬紧牙齿双手飞快地在雪上刨动……他以复杂的目光凝视我,整张脸有高度紧张后的松弛和心力交瘁,那种凝视的专注,似乎要把他和我一起熔化。

“有一段时间你没有生命体征了,”他仍然很浅地一笑,像是苦笑,“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给你做过人工呼吸。不知道上次复活你那些人是不是这么做的?”

我跟着他笑了一下,嘴唇拉扯时猛地一阵疼痛,下唇干得裂开了。

他转头从身边㧟起一层新落的雪,捧到嘴边,咬进口中。


我仰躺着,沉默凝望他。多么奇妙,1944年发生过的一切都反转过来,上一次那三天三夜,每次把雪含在嘴里、含化了再喂出去的人,是我。

他那刚冒出一层胡茬的下巴轻轻动弹,能看得出舌头在口中的雪里搅拌,以加速融化。

然后他俯下身,嘴唇碰着我的嘴唇,凉凉的雪水从他牙齿和嘴唇之间流进来。

我闭上眼睛吞咽了一下,喉结慢慢滑动。就像给微弱的火苗浇下汽油,生命的火焰呼地一声窜起来。

他的气息喷拂在我面颊上,宛如温热的糖浆。


那口水哺尽了,嘴唇却并未离去,他用舌头轻轻舔着我下唇的血口。我慢慢探出舌尖,跟他的舌头相遇。鲜活温软的那一点。他没有退缩,没有像疑惧的冬兵一样逃走,而是像我的巴基一样体贴宽厚地迎合,迎合一切我的需求。

我感到愈发昏眩,从高空坠落一样的昏眩。

 

上次把我解冻复活的那些人并没把活儿干彻底,巴基,到今天这一刻,我身体里僵死的某一部分才终于复苏。

 

我听见他低声说:“没找到你的时候,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在这儿挖上几年了。”

“……七十年?”

“七十年就七十年。反正只要找到你,就肯定能救活。”

 

我想睁开眼,眼皮和鼻梁上却压了一只手掌。他说:“你再睡一会儿吧。其余的话,等你精神好点再说。”

那句话像是催眠的信号,我就像昏迷那么迅速而顺服地,再次睡着了。

 



 第三晚


我睡得很沉,梦中还残剩一点知觉,感到大地似乎在移动——后来知道那是他背负我在行进。

再次醒来时头脑果然更清明一些。他居然又找到了一个山洞,并不是1944年我们栖身过的狼穴,这次的山洞更宽更高。从仰卧的角度,能看到洞口弧线剪出的一小片幽暗夜空。

我身边松枝搭建起的火堆里,那些金黄舌头一下下舔着雪夜清冽的空气。


有狼叫的声音从洞外远远传来,啊,是他的狼群“咆哮突击队”,它们也在雪崩中存活下来了。随后我想起,这山谷本来就是狼的家乡,它们肯定比人类更熟悉、更适应这里的气候与灾害。


足音趋近,他抱着一大束松枝走进来,见我睁着眼睛,眼中闪过一道惊喜的光。

我说:“你的狼朋友没有伤亡?”

他在火堆和我之间坐下来,“是啊,不仅没有伤亡,还……”他微微一笑,这句话没有说完。他一边把松枝拗断投入火中一边说:“明天我得打一头鹿,或是别的什么猎物,剥下皮,做两双皮靴。”

昨晚遭遇雪崩之前,我们在帐篷里脱掉了登山靴,幸好还保留了袜子,我跟他的身体都经过强化,对寒冷的耐受力都胜过常人很多,否则这阵大概早就冻掉脚趾了。

“再做两身皮大衣,然后在这儿找金子?”

他知道我是说杰克·伦敦的淘金汉故事,嗤地笑了。“金子没有食物重要。我会让那几条狼守在这儿保护你,我出去打猎。”


松枝折断时有淡淡的清香,火堆里时而发出树皮开裂的、清脆的喀嚓声。他把手里最后一束枝条丢进去,忽然不回头地说:“昨天夜里,我记起了……‘那时候’脑子里的想法。”

这话听来突兀,但我一下就听懂了,“那时”是说1944年他坠崖的时候。

我心头泛上一阵熟悉的苦涩,“真不希望你想起这个。”

“不,史蒂夫,已经发生过的永远存在,往事是没法选择的,必须好的坏的照单全收。”

“你记起了什么?”

“很复杂……昨夜那一瞬间你在想什么?”

“忧虑和恐惧。我怕得不得了。”

“害怕死亡吗?”

我心思转了几转,决定说实话。“我怕你忽然犯了蠢、跟着跳下来。”

他转头,双眼中有奇特的温柔和凄凉,“很准确,一模一样的……我是说,1944年那天,我跟你想到的一模一样。”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史蒂夫,你根本无需自责,以前即使我这样说一千遍也没法解除你的疚痛,但如今你也经历过,你终于能明白了。

 

我问:“你那句话是什么?”

“哪一句?”

“在我掉下去之前,你跟我说的话,当时我没听清。你说了什么?”

 

他沉吟着,徘徊在缄默与倾诉的边缘。闪烁的火光把他割成明暗两部分。如果要我画下此刻的他,我会把他的眼睛画成雪后的星辰,一颗在天中闪烁,一颗藏在云翳之间。

其实他并没让我等太久,但在答案揭晓之前,我的身体却提前痉挛得发抖,像等待法官宣判、备受煎熬的犯人。

 

最后他嘴唇里吐出一句话:“是值得的。我当时想告诉你:是值得的。”

 

——在那棵埋葬他手臂的树下,他曾质问我:我坚持下来了,你觉得这有价值吗?值得吗?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膜,我不相信刚才有那样美好的一句话穿透了它。

 

他用沉静的双眸迎接我的目光,“现在我明白了1944那个决定,那个活下来的决定……史蒂夫,只要能跟你重逢,哪怕只有三天三夜,冬兵所付出的七十年也是值得的。”

 

我只觉得耳际轰鸣。我慢慢提起隐隐作痛的手臂,单手掩住脸,紧紧压住眉心和鼻子,又把手撂下,这些动作毫无意义,只是极度激动下手足无措的举动。

他看出我的颤抖,微微一笑,柔声问,“你冷吗?”

 

“……如果我说冷,你会不会过来躺下、抱住我?”

他似乎想笑,嘴角出现几道肌肉的涟漪,又严肃下来,正色道:“会。”

“那么,是的,冷。”


(TBC)


这一章送给在等待中煎熬的兔子小姐 @lofterer 


【注意:下章没有肉,没有肉,没有肉。不会有的。】

05 Jul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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