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毒(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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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门扇上响起敲击声,砰砰砰。熟门熟路、颇不客气那种敲法。跪在地板上拥抱的两人惊了一下,都回头望着漆皮斑驳的门板。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嘿,詹米甜心,今天怎么样?

柯蒂斯的眼睛像狮子遇到来抢地盘的另一头公狮一样,迅速瞪圆了一圈。

杰克盯他一眼,面上浮出忍俊不禁的神情,对着门扬声说道,今天很好,道格,你放心去上班吧。

那男人的声音:好,晚上见。

脚步急促地踏在老旧木地板上的声音远去。杰克回过头,看到柯蒂斯目光灼灼的面孔。

虽然刚经过一场撕心裂肺的重逢之痛,他还是抬手捂住眼睛笑了。笑完他说,我的天,你想到哪儿去了?……

柯蒂斯仍看着他不出声,那目光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有解释,不过请快一点解释。


杰克叹一口气,手在柯蒂斯的肩膀上扶一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房间角落打开一盏落地灯,灯丝像熟睡中突然被叫醒,眨巴了两下,屋里亮了起来。

灯旁边有一架电油汀取暖器,他弯腰按着了开关。

又走向有水龙头和灶台的一角,路过唯一的一张单人沙发,在上面拍了拍。过来坐下,我烧壶开水。

咣当一声,铁皮水壶落进瓷水槽里,哗,水柱打在壶底。


杰克双手撑在水池边沿上,头也不回地说,道格是社区医院的护士,每天这个时间去医院值班。我跟他约好了,每天他上班之前过来敲敲我的门,如果听不到答话,就进来察看一下。


柯蒂斯慢慢坐进那张旧红绒沙发,弹簧在国王身下咯吱响了一下,十年前这大概是件体面的家具,扶手处的红绒磨秃了,藤蔓图案断出两块发亮的秃斑。

杰克把水壶拎到灶眼上,打燃煤气掣,回头朝柯蒂斯笑一下,嘴角貌似轻松地翘翘。我不想万一……搞得臭气熏天的。上月房东来收房租的时候,看我在发烧,就有点想撵人,他说你知道请一次清洁公司多少钱吗?而且死过人的屋子总有股瘆人的味道,洒多少清新剂也不行。我跟他说,你放心吧,我跟隔壁的家伙说好每天来察看一次,不会弄脏你的屋子。

柯蒂斯沉默听着他的话,双手在那两块秃斑上抓紧。

窗外凌晨四点半的贫民区正在半睡半醒地亮起来,微弱的日光跟灯光羼和成一种惺忪暧昧的时间感。

灶上火舔着水壶底子。房间里逐渐暖了起来。


柯蒂斯终于开口了。前些天那场大雪,你这里冷不冷?挨冻了吗?

杰克的眉毛往额头上跑了一下,语气很平静。我刚才说房东来的时候我在发烧,就是下雪那天。不过那怪我自己,我夜里下班回来忍不住在楼门口堆了个雪人。

他好笑地在用手点在下巴上划拉几下示意。然后我用黑墨水在雪人的这里这里,画了一圈胡子。第二天我吃了退烧药在屋里睡得迷迷糊糊的,道格砸门进来,告诉我底下有人堆了一个国王陛下的雪人,他拿手机给我看他拍的照片,我发现,有人给雪人怀里插了一把斧头。

柯蒂斯嗤地笑了,笑一声就止住了,他转而讶异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

他望着杰克,这回是在灯光里的杰克,能看得更清楚一点。杰克的脸色是长期熬夜的人的白,那种有剧毒的铅白色,两颊透出病态的蜡黄。

一意识到柯蒂斯在打量他,杰克就把脸侧到一边去了。他转身抄起个杯子在水龙头底下接了半杯水,打开灶台上方的柜门,拿出一只瓶子又迅速关上柜门。

柜门开合的一瞬,柯蒂斯看到里面一片高高矮矮的药瓶。

他看着杰克往手心里倒了不知几粒药片,没再往下看,就把脸埋进手掌里。

足音靠近,杰克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掰开他的手,打量他的面孔。

他轻声说,别这样,Curt,你就不能继续做坚强的那个吗?

柯蒂斯伸出手,他却一让肩膀,闪开了。不,我得……先去洗个澡,夜店里那种烟酒气味,太难闻了。

他起身走向盥洗室的门,柯蒂斯霍地跳了起来,大步抢上前,拉开门探头进去。

杰克愣在门边,等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苦笑着摊了摊手。你看,盥洗室连窗户都没有,我跑不掉的。而且你的人就在楼下守着,是不是?

柯蒂斯缩回身子,凝视着杰克目光里有点歉意,还有点温柔的警告。他点点头。是的。

 

盥洗室里同时传来抽风机和淋浴喷头的声音。灶火上的水快开了,壶嘴发出轻微的呜呜声。柯蒂斯站在房间中央,眼睛终于有空四处打量一下。

这几十天他在王宫里日夜煎熬的时候,夜店钢琴师詹姆斯金就呆在这个房间里,黑白颠倒地戕害自己的健康:墙纸早就被潮气弄得褪了几层颜色,泛着发霉的灰绿,边缘鼓起大大小小的泡囊,上面还有些曾经挂过画框的方形痕迹,那几个方块脏旧得轻一些;木地板东支西翘,板条之间露出些黑隙,像老人牙齿中间的缝。

除了灶台之外,家具很简单,一个衣柜,一个沙发,一张没有床架子的床垫,床边一支落地灯,当然,全是旧的。这盏落地灯跟王宫卧室里那盏有点像,只是没有罩子,像个化疗期间的秃头病人。

然而,一切虽破旧,却异常整齐干净,床垫以一幅洗得发白的灰床单盖住,铺得平平展展,没有皱褶,毛毯的捆边脱了线,却也叠得像军营里的被子一样方正,摆在枕头旁边,室主人竭力为自己保住的洁净体面,也反映在这房间里。

奇异的是,柯蒂斯对这陋室并不陌生,反而有一丝亲切感,他自幼长大的那个家还不如这个房间——城里的房子再破也比乡间的房子好一些。

后来他到城里做工,曾经跟四个工友挤跟这差不多大的公寓,四个人里有两人昼班,两人夜班,所以还够住。但他们那间屋可比不上杰克收拾得整洁。

水烧滚了。柯蒂斯走过去把煤气掣关上。楼道里、楼上楼下逐渐有了声音,赶着上早班的人们咚咚咚踏在楼梯和走廊上,小孩的哭声,夫妻吵架,窗外汽车声,送报纸的车铃铛声……

他又走动了几步,不用走几步空地就走尽了,国王的长腿得缩小步幅才能不碰到东西,他已经习惯宫室的阔大空间了。

盥洗室的淋浴水声停了一会儿,柯蒂斯鼻端嗅到了肥皂味,不是沐浴乳香气,是那种便宜的硫磺药皂气味。随后水声再次响起。

他在床垫上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枕头。这时,他发现床垫边有个方型小皮箱。

他认识那个小箱子。数月之前他曾亲手把“柯克罗杰斯”的假护照放进去,还有足够在欧洲任何一个城市度过几年舒适生活的现金。

他把箱子拽到身边,掀开盖子。


里面的东西码得非常整齐,几乎能看到一双隔几天就在它们上面逡巡一遍的手。占主要空间的内容,仍是那好几沓用橡皮筋扎起的钞票,柯蒂斯摸一摸厚度,就知道只动用了极少一部分。

其余物品尚有:一张纸条。上款画了一顶小王冠,“醒了也不要过来,好好卧床休息……”背面则有杰克的回信,“我决定不遵谕旨、不卧床休息……”柯蒂斯一直不知道杰克悄悄拿走了这张便笺。

一把金剪刀。

几只已经干枯的花苞。

半盒玫瑰形状的白巧克力。是柯蒂斯视察糖厂时亲手做的那盒。

一支盖着塑料帽、里面有整管液体的针筒。

此外还有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道格拉斯·黑尔亲启”。

柯蒂斯一面在心里说“去他妈的道格拉斯”,一面毫不客气地把信封拆开。


里面一张薄纸,两行字:

钱都是你的,聊表谢意。箱子与箱中剩下的物品请随我一起火化。感谢你的照料与善意。

柯蒂斯把那两行字看了几遍。


听见信纸簌簌作响,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哆嗦,全身涌起一阵一阵寒潮。

眼前这才是杰克真正的遗书。寥寥几个字,却比他留给柯蒂斯那封长信更骇人。

这就是他为自己设计的结局:静默地死在一间出租屋里的破床垫上,于凌晨时分被敲不开门的男护士道格拉斯发现。在叫殓房来抬人之前,男护士先四处搜索了一圈值钱东西,他找到了箱子,打开,眼睛一下被那些现金映亮了,再拨拉拨拉,他拿起那封信,拆开,读。那双刚被照亮的眼会不会有些湿润?也许会。他把信塞回口袋,看了一眼床上冷却的尸身,想,金剪刀本来很可以拿走卖些钱,算了,依他说的一起火化了吧……

这只小箱子是杰克最后的珍视,最后的寄托。

盥洗室的门开了。

他听见杰克在他身后说道,哦,这箱子……要早知你会来,我就藏起来了。


TBC)


21 Mar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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