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毒(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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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两天后杰克告诉柯蒂斯他给马取的名字,一匹叫“松树”,一匹叫“桅杆”。柯蒂斯诧异得连眨了几下眼睛,他本以为杰克会叫它们珀伽索斯之类的(Pegasus,希腊神话中长翅膀的飞马)。

这是国王难得的午后闲暇时光。医生委婉地表示杰克尚不适合骑马,因此他们各自牵一匹马在夏宫后面的疏林空地上慢慢散步。

……这名字有什么典故?

杰克状似无所谓地一撇嘴,又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小时那匹西班牙小马叫栗子,米歇尔的马叫糖霜,“皇室的东西一定要有个故作高深的名字”那只是民间想象。

但他把眼睛转开之后,自得其乐地飞快笑了一下。笑意在嘴角一闪即没。

柯蒂斯知道“松树”和“桅杆”里肯定藏有什么密码或故事,但他也知道如果杰克不说,他是永远猜不到的。杰克喜爱地不断拍抚白马“松树”的鬃毛和长颈,低声跟马咕哝。柯蒂斯像看一座会走动的珠宝矿一样看着他。杰克和他脑子里的想法是一团美丽的谜。

身后影影绰绰出现了几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不靠近。杰克用余光扫了扫。陛下,恐怕你该回去工作了。

柯蒂斯抬手搓一搓额头,叹一口气,表情像不想从热水浴盆里出来的小男孩。杰克又笑了,这次是那种幸灾乐祸的、温柔的笑。他用还有点笨拙的左手扯掉右手的皮手套,伸手去抓柯蒂斯的脖子,有点粗暴地把他的头颅捺低下来。

然后他当着两匹马和身后几个人的面,吻了国王的脸颊。

又在柯蒂斯的耳朵上重重咬了一口。

柯蒂斯摸着耳廓的牙齿印直起身,吸一口气,觉得头有点晕。

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骑马?

等你准备好摔断胳膊的时候。

 

傍晚杰克独自呆在夏宫图书室里,侍卫进来报称:本杰明夫人求见殿下。

有一刻杰克觉得十分荒谬。王后是“Mrs.Benjamin”,而他是“Your highness”。

他从桌子后面慢慢站起身,说,请她进来。

 

王后的样貌变得厉害,上次见面时她的精神是撑起来的,这次她连撑的力气都丧失了,化妆如此敷衍,唇膏甚至溢到唇线外面,珠灰套装下面竟配了一双话梅色的尖头鞋。那大概是心慌意乱地打开鞋柜随便抓到的第一双鞋子。

杰克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极少见她如此失态。门在她背后关上。他往前踏了一步,叫道,母亲。

王后双手下垂,努力克制自己,冒出一个嘴角两边不平衡的笑。杰克,看到你健康无虞,你不知道我有多欣慰。上次……对不起,我没能阻止汤姆伤害你,对不起。

杰克心中那块黑暗的部分像被揭开盖子,散发出一阵寒意。他摇摇头,今天不谈这个,好吗,母亲?你不是为这个来的。

王后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呆立,忽然抬起双手握住脸,迸发出一阵猛烈的呜咽。

她哽声说道,杰克……杰克,他们抓住了米歇尔。

 

杰克浑身都僵硬了。

 

你怎么知道的,母亲?

现在你还要问这个?杰克,你要救你姐姐。你必须救她!

杰克木然片刻。那种荒谬的感觉像雷神之锤一样,一下一下沉重地击打在他头顶。

他苦笑一声,母亲,你凭什么认为我能救得出米歇尔?

王后面色发青。你说国王爱你,不是么?“一个愿意认认真真爱我的人”,上次你是这么跟我说的,对不对?

杰克陡然把头转到另一侧,犹如躲避一个掌掴。

王后犹在追问。回答我,杰克!人人都说他为你疯狂,全国人都知道,报纸和网站新闻上说他为你不止一次推迟会议,为你在塔特索斯马匹拍卖会上一掷千金、买下两匹纯血马当礼物……他已经被你迷昏了头,只要你开口,他会答应你的!

她停下来瞪视他,胸脯起伏。杰克仍不回过头来。王后并没有说错,但他却感到被深深地伤害了,他与柯蒂斯的感情也被无可挽回地玷污了。他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又多了几分。房间里填充着危险的静寂,空气里有一种让他难受得喘不过气的东西,身体像被一条麻绳捆住,心脏狂跳,像有一把上膛的手枪正抵在胸口。

良久,他才慢慢转过头,望着他的母亲。

王后眼中有一种彻底豁出去的疯狂光芒,像一头母狮子。她再开口时,脸上每条苍老的肌肉都在颤抖,声音也抖得几乎听不清楚。我跟你父亲都有罪,但是米歇尔是无辜的。杰克,你需要我下跪恳求吗?你需要我像你父亲逼迫你做过的那样?……如果那样你才肯……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膝盖迅速下沉。杰克抢上去扶住她手臂,刚好赶上她双膝与地面撞出闷闷的“咚”的一声。

杰克也跪下去,跟她面对面。王后的声音几乎是绝望的。

她低声说,我求你。

 

杰克心肝俱碎地叫了一声。母亲!……


有一句话在他胸腹之中滚动,简直像个怪物要破腹而出。在几秒钟之内他按下上百次说出它的欲望,终于还是落败。他问道,母亲,你可否有一刻,哪怕是一秒钟,像这样担忧我的性命、为我的死活放弃你的尊严?

王后的嘴唇哆嗦,眼泪笔直从她瞪圆的眼睛里落下来,贯穿面颊。是的。有的。你怎可怀疑这个?杰克,我对你的爱并不比任何一个母亲少。

杰克感觉自己像被撕成了两半。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只能承受一种答案,但当他真的得到这答案,痛苦仍然无法减轻。一想到母亲也许会为了米歇尔而昧着良心说谎,他就更加痛苦。

王后喃喃说道,求你答应你的母亲……跟我保证你会把米歇尔救出去,杰克,你答应我。

她双手捂住面孔,像畏光似的。

杰克闭上眼睛,额头缓缓前倾,压在他母亲的手背上。

 

最后他说,我答应你。我保证。

 

王后离开之后,杰克独自坐在窗口的沙发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暮色降临,光线被夜晚一点一点收回去,房间里黑下来,像缓慢沉入海底的一只铁盒子。他的双手双脚也像浸在冰冷海水里,冷得几乎感觉不到手指和足趾。

他努力回想米歇尔跟他的快乐时光:她跟他一起装做双双传染了感冒,逃拉丁文课,然后溜出王宫去游乐场坐摩天轮;她心血来潮跟厨娘学烘焙,用难吃的马芬蛋糕招待他带到宫里来玩的同学;十六岁时两人趁国王王后出国访问,匿名去参加马术比赛……

他又想起,下午牵马散步的时候,柯蒂斯是否已经知道米歇尔的事?不,肯定不知道,柯蒂斯不会隐瞒,他不是那种人。

……那个结果早就在那里了,不管他什么时候做决定,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他总是没有别的路可走。

杰克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身。双脚麻木得失去知觉,像两块瘫痪患者的死肉。他僵立着,等待血液流回小腿与脚趾,忍受针刺一样的疼,然后跛着脚走到门口,打开门,呼唤侍卫。

他问道,国王现在在哪儿?我怎样才能跟他说话?

侍卫毫不惊讶他的问题,仿佛他早已被告知如何应对它。他低声说,请您稍等。随后他走出几步,对着自己的耳机讲话。

再隔一会儿,他走回来,说,国王陛下现正在市政厅开会。

杰克点点头,大概什么时候散会?我需要等多久?

您不必等。侍卫笑了一笑,陛下吩咐过,您的需求永远要第一时间传达给他。请您稍候,他们马上会把电话接到图书室里。

惊异过去之后,杰克注意到侍卫面上闪动的眼睛里,有一丝好奇的探求和审视。当他发现自己暴露了,立即欠身低头,脊背向后,退出门外,把门带上。


杰克走到书桌旁边,凝视桌上的电话机,想起王后的话。

——人人都知道他为你疯狂……

那本该让他感到甜蜜,此际却令他心如刀割。


房中安静得能听到空气凝结又开裂的声音。忽然,电话铃声像一声尖叫一样响起。

杰克立即拎起话筒,贴近耳朵,听到那边柯蒂斯浑厚轻柔的声音:Jackie?

他应了一声,胸中涌起酸楚。


怎么啦?催我回去吃晚饭?柯蒂斯的话有轻微的回音。

你在卫生间里?

是啊。

杰克咬咬牙,说道,我听说米歇尔被捕了。

柯蒂斯答得十分爽利,毫不迟疑。是,我也是两个小时之前才知道。他们围捕那一小股计划炸弹袭击的反叛军之前,并不知道副首领是米歇尔本杰明。

这句话令杰克讶异得愣了两秒。王后并没提到“炸弹袭击”“副首领”,她是有意隐瞒还是真不知道?

他还在沉吟,柯蒂斯却代他说出了那句话。你想见你姐姐吗?我可以派人把她送到夏宫去。

杰克大大松了一口气。他说,谢谢你,柯蒂斯。

那边再次传来轻笑。别说这个字,Jackie,跟我不要说这个。

好,下次我不说了。你回去开会吧。

会议可能要开到深夜,说不定明天我也回不去。那两拨人吵得快要拔枪对射了。

你是那个从中调解的?

柯蒂斯笑道,不,我只等他们对射结束后、清点幸存者。

杰克也笑了。他听到电话那边传来隐隐的敲门声。

唉,真要走啦。Jackie,我想念你。晚安。

我也想念你。晚安。

 

凌晨时分,米歇尔本杰明蒙着眼睛从一辆车子里下来,两个人抓着她的手肘,将她带进一个房间,取下她眼睛上的布带,关门离去。

房间空荡荡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有一只纸杯,里面装着清水,她犹豫了一下,便一饮而尽。

她没有坐椅子,而是双手抱膝,蜷坐在房间角落里,脸向下搁在膝盖上,膝盖那处的灰运动裤逐渐晕开两块黑色的水渍。

门响了一声,有脚步声进来。她头也不抬地说,滚出去。

那人在她身边停住,说,米歇尔。

她倏地抬起头来。说话的人是杰克。

她呆呆望着她弟弟。杰克蹲下来,扯起衣袖的边缘给她擦擦脸上的泪,柔声说,嘿,莴苣公主。

那是小时他给她取的外号,因为有几年她迷恋长辫子,不肯剪发。

她的眼泪不断滚落下来,擦也擦不干。她哑声说道,杰克……大卫死了。

杰克再次呆住。

他慢慢伸出手臂,搂抱住他姐姐,鼻端嗅到她身上复杂的气味。他低声说,你没事吗?

他们杀了大卫……杰克,柯蒂斯杀了大卫。啊……她晃动头颅,发出悲痛欲绝的哀鸣,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动物。

杰克不愿解释,他知道此时如果说“不柯蒂斯不是那种人不可能是他下令杀人”,米歇尔也许真会扼死他。


等哭声暂歇,他在米歇尔充满尘土气息的蓬乱头发里吻了一下。先说重要的事——你准备好离开这儿了吗?

 

直到跟随杰克一步一步走尽这条长廊,米歇尔仍惊骇得心脏狂跳。两名持枪守卫看了看杰克交给他们的纸笺,互相对视一眼,面上有些奇怪神情,随后点点头,一路将他们送到王宫后门。

那儿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有人过来把钥匙交给杰克,躬身离去。

杰克替米歇尔开了副驾驶这边的车门,自己坐到驾驶位置去。

米歇尔震惊过度,一直到车子开出五分钟,仍说不出话来。


夏宫在身后越来越远,最后成了黑夜里一团亮着光的轮廓线。米歇尔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杰克专心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并不看她。那要看你打算去哪儿。

米歇尔还是无法相信。那家伙,艾弗瑞特……肯放我走?

不是他,是母亲求我把你救出去。

你怎么可能……刚才你给那几个人看的是什么?!

是国王手谕,“请将米歇尔本杰明交由来人处置”——当然了,是假手谕,我伪造的。他终于转过头,朝米歇尔凄然一笑。

她像帕金森病人一样不断摇头。他们竟然,他们竟然相信了?!

为什么不信?下面的印章可是真的,因为我有一枚国王的印章戒指,酷吧?

 

几个小时之后杰克回到夏宫时,天已经大亮了。他拖着像打了一场仗一样精疲力尽的双腿,回到自己房间,推开门,看到床上放着一盒巧克力。


国王来过?

是的。

现在他去哪儿了?

陛下回卧室睡觉去了。


杰克心里算一算,柯蒂斯将近三十个小时没睡,估计是快累瘫了。

他从枕头上拿起那只白色印金色藤蔓图案的糖盒,掀开,里面一个个小格子里,搁着做成玫瑰形状的白巧克力。盒盖内里下角照例画着一个小斧头。

杰克拈起一枚玫瑰糖,忽然手脚一阵发软,连将它放进嘴里的力气都失去了。

 

他静坐在房间里,等待柯蒂斯。

六个小时后,门板上传来轻轻敲击声。

 

杰克去开门,迎进一个穿着工字背心和牛仔裤的国王。柯蒂斯的头发还半湿着,显然刚洗了澡。他眼中尚有疲态,白眼珠上的血丝没完全褪掉,不过睡眠之后气色已经有七成新鲜。

他像所有想要讨情人欢喜的男友一样,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微微侧着头一笑。那盒巧克力你喜欢吗?我前天去一个糖厂视察,当着电视台的摄像镜头跟技师一起学做巧克力,猜你喜欢薄荷味,就放了薄荷粉。

这竟是他亲手做的。

杰克再一次被震动了。他望着柯蒂斯的面孔,仔仔细细地翻找,却找不到一丝怒意,同时口中半心半意地说:喜欢。你送我的我都喜欢……不过我不喜欢巧克力。

为什么?

杰克定一定神。因为要想把它看清楚一点、在手里多拿一阵,它就会开始融化,再过一阵就面目全非了,手越热,它毁灭得越快。

柯蒂斯从床头柜上拿起那盒糖,好笑又头疼地皱起眉毛。只是糖而已,你又扯到哪儿去了?

杰克舔舔嘴唇,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我放走了米歇尔。

柯蒂斯面上并无多少表情变化,他点点头,我知道。我派人送她过来时就猜到你会那么做。

杰克咬紧臼齿,咬得面颊发疼。他艰难地说,我用了你送我的印章戒指。

柯蒂斯平静地微笑,拈起一颗巧克力在指尖。给你就是让你用的。难道送别人糖还不许人家吃么?

他柔声说,你竟以为我会为这个生气?我在你心里是气量如此偏狭的人吗?

杰克不由自主地摇头,他说不出话。也许柯蒂斯沉下脸说上几句难听的话,他反而会好受一点。而现在,柯蒂斯那深不见底的温柔和宽容像是一勺油,浇在他的自我厌恶的柴堆上,完成了点火自焚的最后一道工序。


他忽然再次跪下来,跪在柯蒂斯的双膝之前,双手按扶着他膝盖。

柯蒂斯说,Jackie!……

杰克身子一长,一口把柯蒂斯手指上捏着的巧克力吞进口里,然后以自己的舌头当汤匙,将半口糖汁半块糖喂进柯蒂斯嘴里。


……在柯蒂斯被吻得魂魄如糖一样融化之际,杰克伸手下去,拉开了国王的牛仔裤拉链。


(TBC)




02 Mar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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