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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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刀尖刺入的感觉,像是极烫,又像是极冰冷。皮肤上被割裂的口子里像被塞进一块烧红的炭,又像被填了一把雪。

杰克记得汤姆本杰明从他胸口拔出刀,还要再补一下,王后从后面扑过来抱住那条持刀的手臂,用自己身体的重量把他往后拖。

杂沓的脚步声,惊叫声……杰克的头被他母亲捧起来,他仰望那张与自己肖似的女人的面庞,想问,母亲,这是你想要的吗,我的死亡?

他看到了王后眼里的泪影。一个母亲与一个父亲不同,再嫌恶儿子的母亲,面临其鲜血与濒死也会战栗流泪,那种惊痛,以及生命之根本被动摇的寒意,是曾将她和他的性命连接十个月的脐带决定的。当王后的眼泪落到他面颊上,杰克心中升起残酷的快感。

彻底坠入昏厥之前,他想,糟,好像一直没跟柯蒂斯说过我爱你?万一这回死透了……

 

……结果还是没死透。

刚醒过来、眼皮还睁不动的时候,他在心里苦笑。还是没死透。本杰明家的人们变着法想他死,他却怎样都死不掉,毒也毒不死,捅也捅不死,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汤姆那把刀刃的目标本是杰克的心脏,那么他已经达到了目的,杰克的心是被刺中了。

 

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柯蒂斯的眼睛。

柯蒂斯的胡须略略凌乱,长短参差,显然一两天没尝到修剪的滋味了。他出神地凝视杰克,满眼疲惫透了的温和。

那是猛虎凝视蔷薇的样子。

 

杰克遂朝他一笑。一个劫后余生的笑。由于虚弱乏力,肌肉做不动欢容,笑成了苦笑。

柯蒂斯也微笑,笑时仍皱着眉,不是忧愁,是眉心皱得太久,暂时平展不开。

他的身子从椅上升起来,宽阔的肩膊短暂地挡住光线,杰克眼前黑了一下,他头晕似的闭上眼。床垫吱地一声,微微下陷,眼皮上又亮了一些,柯蒂斯在床边坐下,佝下后背拥抱住他。

他的手臂和胸膛那么硬实,像一整块风平浪静的大陆。

杰克慢慢抬起右手,无力的手指顺着那条粗手臂一点一点攀上去,直到勾住了那条筋骨雄壮的脖颈,指尖摸索,像海难后被冲上沙滩的水手抚摸大地一样,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大难不死。

两人都默默地哽咽,说不出话。

 

良久,柯蒂斯抬手从脖子上拆下杰克的手臂,给他搁平在被子上,又稍微偏一偏头,亲吻他低烧着的额头。

杰克叹出一口气,他很想打起精神来,只是精神亦被重创,比失血过多的肉体还萎靡。胸口起伏时感到刀戳针刺留下的疼,疼得挺凶,就像炭火和冰雪还留在身体里。

柯蒂斯给他再垫了一个枕头,把头颈垫高些。问,想要什么?我给你拿。

杰克木着脸喃喃道,冰淇淋。

柯蒂斯笑了,摇头,不行,那个要等一等……来,先看看这个。

他从手指上拔下一样小物事,擎到杰克眼前。

是一枚印章戒指,指甲大小的黑色缟玛瑙的椭圆戒面,刻出斧头,玫瑰,盾牌的图案。

杰克瞧上一阵,空白的脸上多了一丝表情。真的用了斧头和玫瑰?

是啊。

他把戒指递给杰克把玩。杰克拿它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捻来捻去,戒指环来回摆动,敲打他的指头。

柯蒂斯说,可惜手头没有印泥,不然图案能看得更清楚些。

杰克扬高眉毛看他一眼,伸手探进衣襟里,柯蒂斯还没明白他要干什么,那只手已经抽了出来,食指和中指尖上一片湿漉漉的血红。

柯蒂斯失声道,Jackie!……

杰克并不理会,把手指上的血涂在戒面上,然后捉着往左手手背上一压。

一个猩红的图案便浮印在惨白手背上。乍看,像一块还在渗血的、繁复的伤疤。

柯蒂斯的眉毛中间起了一簇代替杰克痛楚的皱褶。他且叹且笑道,这是这枚戒指第一次盖出的印章。


杰克把手背举到眼前几厘米处,眼珠定定地审视被血勾勒清楚的细节:盾牌上的星,玫瑰茎上的刺,以及那伊甸园的蛇一样缠绕着斧头柄的花茎的姿态。

他看了又看,仿佛手上真的开出一朵花,怎么看也难以相信。

又慢慢攥拳,筋脉在血色斧头和玫瑰下面滑动,让那血图小小地簸荡。

最后他轻声说,真好看。

他把目光挪到柯蒂斯面上,忽然自恨是个有血肉的人,印章上的斧头不必真去劈砍,玫瑰也不会残颓,如果一切能像印章一样简单永恒、无思无虑,该多好。


这时柯蒂斯说,Jackie,再看这个。

他从胸口口袋里又掏出一只戒指,一模一样的印章戒指,黑色缟玛瑙质地,椭圆戒面刻出斧头,玫瑰,盾牌。

杰克怔住了。柯蒂斯柔声说,我让他们做了两枚,这一枚是给你的。


得隔上两秒,杰克才懂得柯蒂斯的意思。

两秒之后,那个懂得令他整个人猛地剧颤一下,颈椎处的颤动让头都晃了晃。他觉得昏眩,房间和身下的床都不稳了,世界像退潮的海浪一样,迅速在他脚边退缩而去。

他不由自主地瞪视柯蒂斯。柯蒂斯微微点头,表示:是的,就是你猜的那个意思。

那枚戒指稳稳当当托在国王的宽大掌心里,等待他撷取;国王的灵魂则浮现在那对蓝眼睛里。那眼睛在说,都是你的。我,我的灵魂,我的权力,拿了这枚戒指,你便能以我的名义行使所有国王的权力。

有时杰克会觉得奇怪,同是虹膜、巩膜、晶状体,柯蒂斯的双眼为什么就能盛住那么多情感?爱如沧海洪荒之辽阔广袤,竟也都被他收拢到那一对瞳孔中,微观又壮观地汹涌澎湃。

他脸上无声烧起两颊火。在这一刻,他再次感到了恐惧,像爱意一样强大、并驾齐驱的惧意。这是他第二次被惧怕攫住身心,上次是在王宫的小剧院里。

然而两次的因由又并不相同。

现在他才真正明白,爱与惧共生,所以神话把爱的来源比喻成厄洛斯的箭镞,爱本身就是由箭锋及其伤口造就的。

胸口处的刀创冒出一阵锋利的疼痛,疼一路窜上咽喉舌根,在舌头上化成一团甜腥,刚才他故意把伤口抠裂一角也没这么疼,疼得他眼睛都细了一霎。


柯蒂斯的指尖像抹过钢琴琴键一样,在杰克一排雪白手指上划过去,又反手划回来。问,想要我给你戴上?你喜欢戴在哪个指头上?无名指?

又笑道,也许你更愿意要一枚订婚戒指?

杰克苦笑一声,说,这世上所有订婚戒指的分量加起来,也不如你这一枚印章戒指这么重。

——世间平凡男女所有爱意加起来,也不如你给我的爱这么深。

 

半晌,他摇摇头说,我不能戴它。

这也在柯蒂斯意料中。他轻叹一声,不必真戴出去,你也不用惶恐。若不想用它,只当是我送你的小玩意罢了。

——能盖章行国王之令的戒指,怎么可能是个“小玩意”?


杰克拈起了那枚戒指。他把那戒面贴到火热的脸颊上摩一摩,玛瑙石冰凉得怪舒服。

他慢慢斜过眼睛盯着柯蒂斯,如果我要拿它签署命令,调出国库里的金子、去雇两个团的南非雇佣军,能调得动?

柯蒂斯微笑,那个爱戏谑的杰克总算又现身了。他说,国库的金子有财政部长管,我亲自去找他调,也调不动的。

杰克若有所思地嘴角下垂,下巴的凹缝周围出现好些好看的纹路。如果我手写一份柯蒂斯艾弗瑞特的退位诏书,能退得成?

柯蒂斯忍俊不禁。也退不成,那也要议院认可。

杰克明知故问地翻翻眼,做不屑状。那这印章究竟能干什么?

可以征召国民警卫队,或者建议立法或者委托立法,比如你可以提出这么一条法案:全首都的道旁花都要换成白玫瑰,以配合国王的喜好和私心;丰收节圣诞节等各节日期间,每家门前必须摆放十盆以上白玫瑰,还打着苞的不算,盛开的才算,违者要被罚到御花园中劳作两小时……

杰克终于被逗笑了,虽然只是两头嘴角迅速往上一翘,柯蒂斯已觉得心花怒放,他克制住自己,自嘲地耸耸肩。你看,身为国王能独力下的决定其实也没多少,所以你拿着这戒指,不用觉得领我多大的情。

杰克顿了一顿,问,你知道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么?

柯蒂斯当然知道,不过他挑挑眉毛,表示愿闻其详。

为了让贪得无厌的渔婆子高兴,金鱼送上了贵妇人的头衔,送上了女皇的王冠,渔婆子却还不满足,她说她要做女霸王,让金鱼也来任她差遣……杰克再次苦笑。上次你想逗我开心,就把你的御颈凑到我的剪刀下面,这一次你送我你的印章戒指。那下一次呢?到再没有什么可以送的时候,怎么办?如果我真的要你退位跟我到北欧去打鱼捉海豹,你怎么办?

柯蒂斯眼睛里多了很多凝重,他笑一笑说,你不会的。

杰克想说,你交托我的东西太重了。他还想说,不,我不想让你这样……爱会像海水,让人越鲸吞越干渴。

 

他怅然望向头顶的床帐,四壁墙纸,壁炉上的瓶花……相隔十六年,这个房间再次在他病弱之际承载他,但愿柯蒂斯赋予的东西终将覆盖取代令他留恋苦痛、又难以割舍的记忆。

 

有人轻叩门扉。柯蒂斯不回头地说,进来。

门口探进半个头。陛下,会议……

柯蒂斯说,知道了,我这就下去。

那条门缝知趣地悄悄闭合。杰克叹一口气,说,你去忙吧,我还能再睡一会儿。

柯蒂斯点点头。我就在楼下干我的活,你可以随时让人去叫我。又说,这些天我都不走了,呆在夏宫这儿陪你。

杰克嗤地苦笑了一声,陛下,你这样是要亡国的——艾弗瑞特一世贪恋美色、享祚不永,史书上评说起来,可都是我的罪过。

柯蒂斯也笑了。他站起来,又佝下身子再次搂抱他。


等他走到卧室门口时,听见杰克叫他,Curt。

他回头,见床上那人扬起左手手背,脸在手后边苍白凄丽地一笑,随后轻吻了自己手背上用血印出来的斧头玫瑰图案。

 

(TBC)

22 Feb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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