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的三个昼夜(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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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天色晦暗不明,天地之间布满湿润的白光,光色像一张即将痛哭或暴怒的脸一样敏感脆弱,仿佛轻轻一触就会溃破。他盘膝坐在帐篷口,展开一张地图,架在两个膝头上。那居然不是山下售卖的印制地图,而是手工绘制的。经纬框架像一张铁丝网罩住森林山脉湖泊,几处山峰山谷有数字标注,还用绿色褐色的彩色铅笔排线排出大块阴影。

我忍不住问:“你自己画地图?”

“是啊,为什么不?”他掌心向上,食指和中指扣在一起弹了弹纸面,“我搜集了一些卫星图片……上一次你到这里,是……?”他瞧着我。

“是被时间机器送到苏军档案中他们发现你的经纬度,之后我穿过杉树林走了几公里,在另一处地点找到你。”我伸手在那个地方一按,就像在心脏埋了刀尖的地方按压了一下。

他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那条路线,不过十三年前有一次山体滑坡,那条路早就不通了。”他用手指在地图上苍绿色阴影的地方圈了个圆,表示那是山体滑坡的位置,又用手指画出另一条线,连接到一个早就画在那里的红圈上。

根据那红圈的位置和高度,那里就是我和巴基度过三个昼夜的洞穴处。

我问:“你记得我和你是在哪里……”

他的眼睛始终停在地图上,“我记得一些地貌特征,山洞,树林,坡路等等。足够找到确定地点。”

——当时巴基几乎全程处于半昏迷状态,路都是我拖带他走。而冬兵的记忆更不完整,是碎片的碎片,他在心里把这方圆几公里的地形地貌摸索了多少遍、才能靠拼凑那些碎屑、标定一个经纬度?

 

我和他行走在积雪的山谷中。出发前,他分给我一只较小的防水布背囊,里面装着用帆布裹起的兽肉。他背负半人多高的巨大登山包,仍然步履轻盈。

我一直走在他侧后方一步的位置,这次由他领路,是我在跟随他。


百分之十的时间,我在看路,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我在看他。

日复一日地渴求一个近在眼前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海中央孤筏上即将渴死的人,徒然望着无边无际的不能掬饮的海水。

如果触碰他,我的手会不会从他脸颊里穿过去?他会不会像被手指搅散的水中倒影?他的的边缘是否会变模糊,瞬间像山岚、像烟雾消散?


我跟他沉默地往前走,像两个正从歧路返回的探险者,又像丧失同伴和狗、形影相吊的淘金汉。几十年未受惊扰的砾石在雪层之下缓慢滑动,呻吟,翻身,转侧,抱怨,又在我们身后再次陷入无尽的沉睡。

持续行走会造出错觉,错觉这条路永无尽头,错觉这就是度日的永恒途径,并从安于现状中提炼出微弱的、昏昏沉沉的幸福感。我想起七十年前的行军,我常常独自先到前方去扫除障碍、埋伏,再回去与他们——突击队和我的巴基——会合。以扇形队形向前行进的时候,我能感到背后众人中巴基的目光带着隐秘的感情和热切扫过脊背,他的目光比其他人都高两三度。

他竟像能看到我脑中的画面似的,不回头地开口问道:“从前你们行军时是什么样?”

我的喉咙被惊异扼住了半秒钟,随后答道:“我们不会走得这么快,对敌训练守则里有这条。因为作战时更需要体力。”

他无声地点一下头。“你有时会厌烦那些体力速度不如你的队友么?”

我回答得很快:“从来不会。因为当初我是个心律不齐的哮喘患者的时候,他从来不厌烦我。”

我似乎听到嗤的一声笑的气音,他说:“我问的是‘那些队友’,你却只答……巴基巴恩斯。”

我反问他:“你会吗?厌烦你的队友?”

“厌烦这种情绪太多余。我通常不会开放那么高等级的感情。”

我竟有开玩笑的欲望,“现在算是‘通常’吗?”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收回目光,淡淡说道:“不算。你也不是我的队友。”

 

从一片稀疏林地里走出,面前山坳里出现一面结冰的湖泊。云像巨大的手掌一样拍下来,却悬在山峰顶端。冰面上覆盖着薄雪,群山和云的蓝紫色阴影投在灰白的雪上,混合起来是一种让人心生寒意的颜色。

这时距离清晨拔营约四个半小时。他站住脚,无声地看向我。我知道那是休息的意思,便点点头。

我们在湖边放下背包。他垂着头走来走去,察看雪层上的野兽脚踪,然后回来从背包里取出水壶,排开两个水杯。

他用固体燃料生起火,取出两个罐头抛给我,我扬手接住。金属盒子上的劲道不轻不重;又扔过来一把瑞士军刀。我开罐头的时候,他不抬头地说:“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接住你扔过来的盾,你似乎特别惊讶。”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晚上,“因为从没人能单手接得住。不过我更惊讶的是,你为什么又把它扔回来?”

这回他抬起头,眼中有了点善意的、嘲弄的笑意,“那玩意又沉又不好用,除了你谁愿意要?这么多年也没人接了你的盾就跑,足以为证。”

我把撬开的罐头放在我和他中间的雪地上,“当然不是……你没用过又怎么知道不好用?”

他的笑意里有了一丝沉郁,“哼,我当然用过——只拿起来用了几秒,就掉下万丈悬崖去了。”

我不知道我的脸色变成了什么样,只看到他猛地紧闭嘴唇,眼眶撑大了一环,身子迅速向前探一下,那是个想要安慰的动作。我在他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一张小小的、被过于强大的悲哀猝不及防击中的脸。

他的人僵在那个探身的意图里,半途而废,因此我无法得知他本想拍抚我的肩膀还是拥抱。我抬手抹脸,像抹掉一张薄膜面具一样用力。

最后他说:“对不起。”那声音发硬。“我不该拿这个开玩笑。我没想到你受不了这个。对不起。”

我摇摇头,无话可说。我真恨我在他面前会脆弱得像春日的冰层,只要加一点力,裂纹就会发着刺耳的巨响、钻遍全身。


——你知道那一切都是我的错,但现在,你还为一句玩笑跟我道歉。


他把身子缩回原位,低头用勺子把罐头里的食物刨刮进锅中,状似若无其事地换一个话题:“以前你们行军时候吃什么?”

“……有一阵我们的给养由英国人发放,配给食品有个名字叫‘十四合一’,罐头牛肉和约克郡布丁什么的,说实话,都很难下咽。据说有的连队闹抗议、集体拒吃,要求把厨子换回来。”

他把黏着一条肉丝的勺子放进嘴里,勺头咬在牙齿之间不动,就那么含着它,眼睛斜过来看我,眼珠停在眼角处,“是啊,英国人的厨艺简直是詹姆斯邦德之外另一样杀人于无形的武器。”

那个表情里有一丝微妙的、独为我做出的柔顺,以表亲近之意。

我叹一口气,感觉被结结实实地安慰到了。

 

草草吃完东西,他煮了两杯咖啡,递给我一杯,然后捧起湖边积雪盖一盖火苗,熄掉了火。

我慢慢啜饮咖啡,暖意像冰融一样渗透到四肢里。他攫膝而坐,眉心的皱褶深蚀,眼睛望到远方去,整个人静止不动。那是一个杀手所特有的安静,仿佛他就是静止本身。

我从宁静中谛听他的呼吸、空气摩擦他的鼻腔的声音,也把目光投向他遥望的方向。我们的目光是四道平行、没有交点的线。

冰湖上凝着风和水流的纹理,漩涡的线条依稀可辨,犹如曾经欢畅流淌,如今却被冻结的深情。




不知多久,他的脊背动了动,微微挺直一下,鼻中入息出息加重。我预感到他将要开口谈论那些重要的话了。

果然,下一秒他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问‘你到底记得多少’。我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是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不会故意隐瞒你。”


史蒂夫罗杰斯,你这个懦夫,你想问却又惧怕切实的答案。我的手在膝盖上蜷曲起来,把脸转向耸立的雪山,他的影子从余光里消失了。

如果我忍耐住不看他,不去看那张我心爱的脸,答案是否就会少残忍一点?


“那就像是……”他顿了一下,寻找恰当的解释,“就像战争结束之后,回到被多次轰炸过的城市,你的老房子已经炸成废墟,木头钢筋瓷器的碎片混在一起,屋顶、墙壁、餐桌、书架、祖母传下来的茶杯都在那儿,但是你再也认不出它们。”


——为了回去见你再回来,我也是被炸成一亿块碎片再拼起来的。巴基,我们能拼得起来的,一定能,我总会陪着你,只要你允许。


一时只有呜呜的风声,风在我和他之间掠过,风里有数个小时后雪的体嗅和体温,像一种警告。


“起初,我努力收集更多的碎片,不让任何人知道这种收集的举动。每次从冻结状态醒来,我第一件事是去检点、回忆那些碎片,就像守财奴冲向他隐秘的地窖去数金币。

“我唯一的念头是多一点,再多一点。每次完成任务左臂会接受检修,衔接截面总觉得疼痛,但每次疼痛都会让我多想起一点。有一次我下意识用左臂去挡一梭子弹。后来才明白我想靠那种疼痛找回记忆。

“……痛感像开关,或是隐秘的电路,让回忆在脑中亮起一道闪光……不过那道光太短暂了,我不得不一次次找机会拨动那个开关;感觉就像是……像是在完全黑暗的屋子里,拿枪朝墙壁和地面上打,靠子弹激起的火花分辨室内物体的轮廓。”


我终于回过头。他盯着我,暂时停下来,看我是否理解他的意思。

我用眼神告诉他我当然理解。因为我也对自己做了几乎一样的事。我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给自己建立了条件反射,只要那些画面声响一出现,左臂就开始疼。我想象了太多次刀尖切入皮肉、割断神经的痛感,以至于身体误以为那是真的。我试图在自己身上还原那种痛楚,试图在同样的疼痛里靠近他。

抹去记忆的时候要忍受痛苦,要召回它们又要重新激起痛苦,以之为诱饵和引线。那些东西以痛苦为食物,它们从沼泽和林地里一次次爬出来,带着血腥气悄悄爬近,咬啮我,蚕食我。


“……不过后来我发现光有碎片远远不够,因为我分辨不出哪些碎片是哪年的。我搞不清在昏暗光线里凝视我的眼睛是谁的,我不知道某双替我包扎伤口的手属于你、还是属于九头蛇的后勤人员。”

他的眼睛牢牢抓住我,显示出再也不允许我避痛的力量和期望。

“但是有一些,我确知是你的——我记得刀在火焰上闪光,你把一根木条横放在巴恩斯口中,木条上有你手掌的气息;我躺着,仰看着你,感到恐惧,大难临头,但又有即将拼死一搏的痛快。那种恐惧一半是因为你,因为他心中知道更受煎熬的是你。恐惧的另一半是怜悯和痛惜。”

他话里的人称是乱的。同一个人,换了三种称谓:我、巴恩斯、他。

我向牙齿之间长长吸气,直至此刻,我终于由冬兵口中知道那时巴基的心思,即使在那个血和地狱的时分,他仍用一半的心担忧我。换了是巴基,他永不会说出口。

但我又多么需要这样冬兵式的直白与坦诚。

 

之后是一个久久的停顿。

冷风四处徘徊,湖面上云朵的暗影缓缓移动。我的手脚无由地冰凉,像被无形的积雪包围。不过他再次开始说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被我逼回了眼珠下面。


“……我被冰冻保存期间,还保持着很微弱的脑部活动——那些技术人员说的。对我来说,那个感觉……就像睡得太沉,连梦境都模糊不清。我总是梦到一扇门……”

他用拳头抵住两条眉毛中间的地方,尖尖的关节骨顶着眉心,又松开。

“梦里的那种‘知道’,你能懂吗?意识不够清醒,但是我‘知道’……我知道那扇门后有最重要的东西。我推门,用力砸、踹,门不开。我知道门是有密码的。白油漆涂在木板上,光线很暗,门上有一块阴影,看不清影子的图案,但我知道图的内容是关键,只要我解得出,门就能打开。”

他说得慢,却顺畅,显见这些话在他心中萦绕极久了。

“几个月前一个晚上,疗养院的老人们在活动室看电视,我负责帮坐轮椅的人们倒茶、拿三明治。正在播的节目叫《美国偶像》,”他竟还有闲心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我以为是选美国队长继任者之类的节目,毕竟你才是最大牌的‘美国偶像’。于是我站定了看了一会儿,发现总是有人上台来唱歌,然后有人评论——当时我在想,奇怪,选美国队长先决条件是要懂唱歌?……就在这时,节目中间插进来一条广告。

“广告内容是纪念二战胜利,起初播放了时代广场上的胜利之吻,然后是无数人模仿那个吻的影像闪动,闪动……我看着他们的动作,那腰向后仰倒在对方手臂里的动作,头颅里忽然疼得像刺进一根针。

“我倒在地上,抱住头一直滚到房间的另一边角落。他们把我抬进病房。我在那儿呆了两天。”


他眼皮低垂,面容和声音逐渐变得如在梦中。

“那两天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停地想。我想起曾有一对手扶在我脖子上和腰间,就跟电视里那个姿势一模一样;我想起那手臂上方悬着的脸、脸上那对注视我的蓝眼睛。那是你的脸,史蒂夫罗杰斯,就像在空天母舰上你把我按住时,你的脸悬在我上方……

“再后来我想起了你的鼻尖是怎么慢慢压下来,蹭在我眼睛下面的皮肤上,想起你温热的舌头怎么在我牙齿之间搅动。那一幕一旦复生,就比任何记忆都鲜明,像火烧过的痕迹。我明白了那是模仿那个吻,‘胜利之吻’——在你割掉我的手臂、我和你已必将失败的时候……

“后来几个星期,我持续在各种地方看到那个胜利之吻,包三明治的报纸,网页,公交车站的站牌广告……每次看到,就像倒带播放一遍巴基的留言。”

我沉默听着,在心里一万遍感激托尼史塔克……和他的钱。


“……巴基他,他跟我说话的声音,是一种回响,就像是……山谷中的回音,一种音节混淆不清的回响……之后一个夜里,我再次梦到了那扇门,我忽然明白,门上的图案就是……是吻,吻的剪影,吻就是钥匙。

“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像最后一块拼图被填进空洞里,那个始终有冷风呼呼灌进来的空洞。就在那时,门消失了,像是木板蓦地分解成无数分子、原子……门后是像破溃的堤坝倒塌之后、洪水一样涌出来的刺眼的光、声音、对话……”


他直视着我,“那是你跟他——跟我——的约定?约定要用吻作为回忆的钥匙?”

“不,是你自己的决定。”我想起最后一夜,在星光下惨白地微笑、向我索吻的巴基,黯然说道,“我其实并不相信它会奏效。我总是悲观的。然而现在……”


他的声音变得苦涩,“现在我也并不怎么乐观……我是一个容器,装着残剩的那些巴基巴恩斯的容器。

“我知道爱你,但我不知道是否爱你。我没法分清是我脑袋里是‘他’的情绪还是我的情绪。

“所以我要你跟我到这里来,我得亲眼看到梦里的、碎片里的事情发生的地方……

“我一定得找到答案:如果巴基希望我把剩余的他埋在这里,我会照办;如果我能弄明白我仍像他一样爱你,我会……”


我看着他的嘴唇,等待其中吐出的判决。

 

他的两唇开合,满口牙齿像燃烧的火焰一般,闪着耀眼的白光,“我会让你来决定一切。”


(TBC)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章写得多么艰难……

本章送给在水城逍遥快活的某T,和一直坚定等更新的kid和兔子小姐 ❤❤❤】

11 Feb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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