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毒(5)

【绝对是HE!绝对是HE!绝对是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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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自己下床行走之后的某个深夜,杰克醒过来,发现值班护士不在。自从他身体情况稳定,医护人员也逐渐没那么紧张了。

黑白颠倒地睡了一个月,他的作息乱作一团,有时夜里会醒得双目炯炯,精神又不足以读书,这是康复过程中最难熬的一段时期。

房中顶灯关着,只留窗边和墙边小几上三盏橘黄色台灯,做夜间照明。他掀开被单,慢慢从床上溜下来。地毯很厚。他不耐烦穿鞋子,扶着床柱站起身,缓缓踏出去。走了两步,觉得腿脚比昨天多了些力气,心里有一些高兴。就这么赤足在房间里溜达一圈,到那座《塞勒涅与恩底弥翁》雕塑前停一停,又逐个看了看花瓶里的白玫瑰。

玫瑰的花茎浸在水里,根部有点腐了。杰克四下张望,想找把剪刀来修剪。没有。他想起距这里不远的“海洋厅”陈有一只古董奇珍柜。老国王也喜欢在公事之余自己修剪瓶花,王后在他五十岁生日时送了一把十八世纪造的金花剪,就搁在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

王宫虽然易主,但一把巴掌大的剪刀应该还在原处。他一时兴起,蹑足推开门,朝海洋厅走过去。

——“海洋厅”是小会议室的昵称。除了书房和东侧休息室,国王套房西侧相连的依次是小会议室、候见室、卫兵室、卧房。候见室是大臣和部长们等待觐见国王的地方;由于小会议室的装饰以海为主题,涂金海蓝墙纸、陈设海之女神忒提斯雕塑等等,简称海洋厅,古董奇珍柜里收藏的也大多是罕见的蜘蛛螺、鹦鹉螺等。

每个房间都有一扇门相连,像珠链似的串成一串。推开书房门,眼前是空荡荡的候见室。杰克轻轻回手带上门,穿过房间,怀着小时去父亲办公室探险的心情,一步一步往前走。

再推开候见室与小会议室相连的门,只见房间另一头,一个年轻卫兵倚在会议室与国王卧房的小门旁边的墙上,正在打盹。一张陌生的娃娃脸,唇上的汗毛还没来得及变成胡须。

 

卧房里隐隐传来柯蒂斯的声音,似乎在背诵什么东西。

他还没睡……杰克靠墙根站着,怀着复杂的情绪听了一阵。

他忽然想到洁迈玛的话——殿下,国王几乎每晚都来看望你。

——每晚,柯蒂斯就是沿着刚才他走过来的这条路,从卧房出来,穿过一扇扇门,到病房里去看他;也许站一会儿,也许跟医护人员交谈两句;也许刚过去的白昼太漫长了,累得只能在床边地毯上坐下来;离开时则沉默地转身,穿过一扇扇门,回到这间卧室里,独自上床,睡在距离他几百米的地方……

 

古董奇珍柜就在南边的角落里,杰克扶墙一步步走过去,留神不吵醒卫兵,一寸一寸拉开抽屉,在老地方找到了那把金花剪。

父亲获得这件礼物那天,就用它剪了一枝大丽花簪在母亲鬓边。他不由得把脸颊贴在那金灿灿却冷冰冰的剪刀刀刃上。他们这个家庭毕竟是有过一些温馨时刻。

忽听身后一声低喝:喂!

杰克转过身,握着剪刀的手已火速缩回宽大的睡衣袖筒里。

娃娃脸卫兵狐疑地看着他,你来这里干什么?要见国王吗?

杰克也在心里问自己:你想见他吗?……

他无法回答。他忽然感到羞耻,甚至有些无地自容,仿佛这么不请自来地站在这扇门前,已经是一种自取其辱。他连话都说不出,只潦草地摇摇头,飞快地转身便走。

不幸转身有点急,他忘了自己还并不能走得很稳当,腿一软身子就失去平衡,蓬一声重重栽倒在地。幸好地毯厚得很,不至于摔坏,但也令他脑子一阵晕沉,一时爬不起身。

卫兵赶过来,却一眼看到了从他袖筒里掉出来的剪刀。杰克只听身后一声炸雷似的吼叫:有凶器!快来人!刺客!……

 

柯蒂斯披着睡衣推门冲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种景象:本来在卫兵室休息的卫队长和另几个警卫已经赶到,杰克的双臂被扭到背上,头按在地下,脸侧着贴地,猩红地毯衬得他脸色惨青,裤脚底下露出两只瘦得伶仃的白脚。几人把他团团围住,如临大敌地上下一通搜索。

战场上战友们血肉飞溅的画面柯蒂斯也见多了,眼前这一幕却让他前所未有地胸口一窒。

他咆哮道:放开他!

那几人怔了怔,下意识地听令松了手。

杰克立即双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跄了一下,差点又栽倒。刚好柯蒂斯三步并两步走过来。

卫队长向柯蒂斯伸出手,手里放着那把金剪刀。柯蒂斯眼睛望着杰克,目不斜视地接过剪刀。

杰克的脸雪白如云朵,眼睛亮得像云端两颗星;嘴巴紧紧抿着,令下巴上的凹缝愈发深邃;方才那些人按着他,用的力气如此之大,以至于他脸颊印上了浅浅的地毯凹凸图案印子。

柯蒂斯得仔细看才发现,那双眼睛那么亮,因为眼珠上蒙了一层泪膜。

 

杰克喘了口气,语气平静地说,是花剪。我来这儿的柜子里拿花剪,想修一下我房里的瓶花。

他旁边的几人都是一脸不相信,卫队长露出冷笑——这确实难以令人相信:深夜手执剪刀的亡国王子出现在新君主卧室外,实在太像一次暗杀了。尤其是,这位王子前不久才曾有从救护车上逃脱的前科。

柯蒂斯清楚地看着杰克飞快往四下转眼珠,努力想把眼泪吞回去,又用很轻微的动作扭动一下右肩,刚才那几只粗暴的手一定把那儿弄疼了,他看见那张脸上竭力掩饰的惨淡与绝望。一刹那他有一百种不切实际的冲动,想迸出胸口的血,蘸在手上把那层痛苦抹去、洗净。

……最后他一抬手,朝杰克伸过去,手心摆着那把剪刀。

杰克怔了一下。柯蒂斯又把手臂伸直一些,并抖抖掌心,示意他把剪刀拿去。

杰克便拿了。他盯着柯蒂斯的表情,慢慢握住剪刀的金柄,再慢慢缩回手。


卫队长等几人的眼睛都瞪圆了。

这时好多人已经从他们身后的候见室冲了进来,有宫中侍卫,有医生护士,但都不敢靠近,人人凝神屏息,望着柯蒂斯国王与本杰明王子。


就在杰克的手垂下去的时候,柯蒂斯忽然伸手,扣住杰克的手腕,提起那条胳膊,将他手里握着的剪刀刀尖抵到自己脖子上,对准了颈部动脉。

有一个护士恐慌地失声叫了一嗓子,立即自己捂住了嘴巴。


杰克的表情犹如狂风中的乌云一样,不断变化,先是本能驱使出的警惕与敌意,继而是无限震惊,诧异,再变为疑虑和半信半疑。

有一瞬间,柯蒂斯分明看到杰克眼里打了一道阴冷的闪电。但他的手就像完成运送任务一样,轻松地——起码是表面轻松地——垂放下去。

他朝杰克笑一笑,还是没说话。

 

那把金光闪闪的剪刀,在他们之间闪着寒光。

 

卫队长向一位医生遥遥打了个眼色,意为一旦杰克伤害国王,请立即过来急救。医生连连点头。他想象了一下颈部动脉被刺破后喷射出血的惨状,暗中挪动一下双腿位置,右腿蹬地,准备争分夺秒地冲过去。

 

那两人仍面对面凝视站立,旁若无人地僵持着。

柯蒂斯侧歪了一下脖颈,让动脉血管变得更明显。他脸上的笑意也更明显。

他如愿看到杰克眼中的泪光暗了下去,嘴角逐渐翘起,就像吹起笑意那阵风终于吹进了杰克的皮肤里。

 

杰克的手指开始不安分地动弹了,剪子的两条刃张开,张成一个马上能吃进柯蒂斯一条命的嘴巴,但只咬一口空气,就滑过柯蒂斯的皮肤,合了起来。

甚至,他还恶作剧似的手指用力,让剪刀尖端徐徐压进去,在颈部皮肉上按出一个小坑来,同时半认真半好笑地瞪大眼睛,监视柯蒂斯的表情,仿佛一等他现出惧意,就要哈地一声嘲笑出来。

结果柯蒂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脸上的笑也变成了“老子怎么会让你得逞”的坏笑。

杰克瞪了他一阵,翻翻眼睛,表示“你都不怕死这游戏还有什么好玩”,手上的劲道松弛,让剪刀尖端下的皮肤弹回了原状。

 

这危险游戏他们顾自玩得起劲,全然不知远近旁观的人们已经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了——国王距离驾崩只有一根头发丝儿那么近的距离!

几十个攥紧的拳头里全流着冷汗。

 

在旁人的感觉里,仿佛是过了半个世纪那么长,他们的神经已经快紧张得绷断了。杰克忽然收回了手,把剪刀放进了睡衣口袋里。

房间里立即一片参差不齐的“嘘”的松气声。


柯蒂斯的脖子上还留着一个明显的白印子,他淡淡说道,现在要回去修剪玫瑰花了吗?要不要进来坐坐?

杰克状似无所谓地耸耸肩,行,反正我睡不着。

柯蒂斯遂扬声对其余人说,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哦,卫队长,传我的命令下去,以后本杰明殿下想去哪里都不要阻拦,他想进我的房间,也无须通报。

卫队长大声说道,是,陛下!说完还是忍不住瞪了杰克一眼。

杰克朝他笑笑,示威式的举高右手,剪刀两个椭圆套在两根手指上,在手掌底下晃荡出一小片金光。卫队长先生,下次如果我要谋反,一定多带点人马,你会有立功机会的,别担心。

 

卧室的布置大致如旧。杰克反手关好门,腰倚在手上,感慨又好奇地四处张望。老国王那张著名的奢华大床不见了,代之以一张极普通的、在任何中产阶级家庭中都能见到的单人床。除了满当当的书柜,沙发上、茶几上、壁炉架上也也都堆满文件和一摞一摞的书。瞟一眼书名,从政治到经济、历史,五花八门。大部分书里夹着五颜六色的便签,显然年轻国王的勤奋自习从未停止。

为了掩饰自己不太得体的窥探,杰克说,我还以为房间里会有两个衣不蔽体的艳女,在床上缩成一团。

柯蒂斯正把地毯上的纸一张张捡起来,闻言直起身说道,当然有,而且是三个,刚才她们已经藏进衣柜了。

杰克笑了。

柯蒂斯趁他不注意,把今天医生给他的一张报告悄悄藏到书堆底下。医生们说病人的情况暂时平稳无虞,但慢性中毒造成的一些器官损伤是不可逆的,尤其是对肝脏的伤害,需要长期治疗。

想到这里,柯蒂斯浑身都是无法解释的难受。他回头看了一眼,杰克已走到床头一盏流苏落地灯面前,伸手让流苏从手背上拂过来,又拂过去,像小孩子给自己找回了熟悉的老乐趣一样,跟自己温情脉脉地笑。

柯蒂斯看得有点呆。杰克回头说,我一直特别害怕你不识货,把这盏老灯扔了。

灯有什么故事吗?

这是我爷爷搬进这座皇宫的第一件东西,据说皇宫建好那天,他自己捧着这盏灯走进来,亲手放在卧房床边。我父亲、我和我姐姐,应该都是沐浴着这盏灯的光在这房间里受精的。

他边说边伸手在灯的光晕里晃一晃,像用光洗手。多好看的灯罩颜色哪,越老越好看,光透出来都变古董了。

柯蒂斯打心眼里喜欢他这样的表情和话,但他故意说,既然是旧王朝的象征之一,那看来我还真得把它塞到国库里去。

杰克不当真地嘻嘻笑,手里捏起一撮流苏穗子捻着玩儿。哦,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在用糟糕的口音念拉丁文,是你吧?他朝柯蒂斯做出心有余悸的鬼脸。

柯蒂斯说,后天是丰收节,传统是国王要在共和广场丰收女神雕像前,向诸神和百姓致谢、献辞,这你知道的。别的还好,但最后一定要讲拉丁文的祷辞,这有点难为人。他们找人教了我几遍,不过要全背下来还是有点难。

杰克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会儿,伸出手。稿子给我。

柯蒂斯立即把几张纸递过去。

杰克翻动纸张,最后一页最后一段是拉丁文祷辞,句子头顶用英文标注了读音。他粗粗扫一遍,说,这人的拉丁文读音不标准,把意大利式发音和古典式发音混用了。给我笔。

 

他标注出几处错音,亲自把那一段拉丁文念一遍,又让柯蒂斯念,念完再背诵,边听边给他纠正。

借助学习发音的机会,柯蒂斯死死盯着杰克的嘴,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嘴唇轻捷翻动,抿起又松开,雪白牙齿在其间闪烁,犹如云间的月亮。

他看得那么贪婪,看得心弦久久颤动。他知道自己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忘记这段拉丁文了。

为了让杰克多留一会儿,他装作又背错了两句,任由杰克肆无忌惮地拿他的口音和错处开玩笑;又怕把自己形象损害得太重,他在第三次背诵时恋恋不舍地全背对了。

 

杰克放下稿子,点点头。好了,没问题了。

 

房间里陡然陷入静默,就那么静了好一阵。

他们互相凝视,都想找话说,却发现两人都心思乱得顾不上找话说。


杰克其实知道柯蒂斯到第二遍时就是故意背错的了,因为有一个音他在外面听到时,他原本是念得对的。但他没有戳穿他。他盯着柯蒂斯,一时看得忘形,忘了挪开目光。柯蒂斯睡衣的胸襟没系严,露出锁骨中间的凹坑,和底下一小片浅而薄的毛发,黑绸缎布料被两片完美的胸肌顶起来……他忽然警醒,警醒他是带着多危险的爱慕在欣赏这具身体,他竟然下意识地觉得他美得要命。

而刚才剪刀那一场风波,他对柯蒂斯的勇气的激赏,是自己想否认也没法否认得了的……他心事重重地皱起眉毛,今天的喜欢已经多得超量,他必须给自己踩刹车,跟那些喜欢板起脸来对着干。

他撤开目光,站起身,没头没脑地说,我回去了。

 

柯蒂斯在身后说,你明天想去共和广场听听献辞吗?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嘿,我有个想法。等你的健康恢复了,我想让你到政府里来任职,做我的外交部长,怎么样?

杰克愣了一下,随后生硬地吐出一个斩钉截铁的词,不。

他推开门,不回头地走了出去。


(TBC)


07 Jan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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