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浅见:关于小说里的句子

晚上在lof看到一篇讲“如何改善你的小说句子”的文章(似乎是这么个标题),挺长,被转载了很多次(似乎来源知乎)。

该文讲道:这样这样造一个句子就太简单,没意思,没细节,太直白,不好!然后又造了一个相当复杂的例句,表示这样才是好的。

当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诗无达诂,文无定法。太简单太直白的句子就缺乏意趣?我的天哪!看看汪曾祺的小说,看看这种开头:

《岁寒三友》

这三个人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王瘦吾原先开绒线店,陶虎臣开炮仗店,靳彝甫是个画画的。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这是三个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的人。

这句式再简单不过了,小学生造句都能造出来。然而这是华语文学里最好的小说、最好的开头(好吧之一)。它把标题那半口气都给续下来了。其意韵之从容贯通,无出其右。

中间一句:

妈脱下女儿的衣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这连长天天打她。女儿跟妈妈偷偷地说:“妈,我过上了他的脏病。”

极简的叙述风格,却几句话就讲了三分之一本《骆驼祥子》。

结尾: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外面,正下着大雪。

返回去扣住“岁寒三友”,令整个故事像一条系好的珠链。简洁到白茫茫雪地一样的句子,字里面刮出来阵阵寒风拂面。

以及杜拉斯那个过于著名的《情人》的开头,王道乾先生的佳译: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

王小波所赞叹的“无限苍凉尽在其中”,正源于其零碎干净的短句。

短短的句子,像小口小口啜饮淡而后劲绵长的酒。短句那种欲言又止、意犹未尽的节奏,长句没法比。

另如《孔乙己》:

鲁镇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

以及鲁迅最好的小说《孤独者》: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还有这种,斯蒂芬狄克森《签名》:

我太太死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亲吻她的双手,然后走出病房。我顺着甬道走下去时,一个护士从后面追上来。

还有马塞尔埃梅《穿墙记》:

从前,有一个异人,名叫杜蒂耶尔,住在蒙马特区奥尚街75号乙公寓四层楼上,他有不费吹灰之力穿墙过壁的奇能。

还有这个,托尔斯泰《猎熊记》:

我们出去猎熊。我的伙伴射中了熊一枪,但未击中要害。雪上血迹斑斑,熊却逃之夭夭。

绝不转弯抹角,爽朗磊落地讲一个故事,这需要按捺住炫耀辞藻和造句能力的幼稚冲动,看来并不容易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种称颂夹带许多细节的大长句的人,大致是这种风格的拥趸——雷蒙德钱德勒最好的小说《漫长的告别》:

我第一次看见特里·伦诺克斯时,他喝醉了,坐在舞者酒吧露台外的一辆劳斯莱斯银色幽灵上。

非常多的细节,劈头盖脸砸过来。这也倒也是很好的。但长句只是表象,钱德勒小说的美感,是源于这种句子:

法国人有一句话形容那种感觉。那些杂种们对任何事都有个说法,而且永远是对的。道别等于死去一点点,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

还有这种:

他们从来没有非常想要一样东西,也许别人家老婆除外。跟木匠的老婆想要为客厅换一幅新窗帘相比,他们那种欲望相当苍白。

(以上两句均引自《漫长的告别》)

句式错落之美、上半句与下半句生拗硬转之美,并不是靠使劲写大长句、一句话能好好说却非要转弯抹角地说……能营造出来的。

齐白石: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小说的艺术,遣词造句的艺术,如果按照教程指南去追寻,就无异于缘木求鱼。


每想到小说之艺术是如此艰深奥妙,都感觉像面对一个深渊。


却是发着光的、明亮的深渊。


28 Oct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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