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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果然下起雪来。
我静静躺着,一动不动。雪从无比高远的黑暗中飘落,像一句一句无声的、神秘的话。
雪曾经是水,是雨。水和雨死在雪中,只剩晶莹魂魄。我想起1944年那最后的时刻,巴基孤零零卧在雪地里,我在几步之外,目睹雪片一层一层把他盖起来,像参加了一场天空给他行的葬礼……我转头朝帐篷那边瞧瞧,如今像是一切的反转,换我躺在雪中,尝尝这滋味。
有雪片融化在额头和嘴唇上,雪的味道与七十年前并无二致。也只有山峦大地、风霜雨雪能永恒不变,人是不能的。那熟悉的山形曲线,犹如人脸上洞悉之后的怜惜表情。
火苗渐渐矮下去。我并不起身,只捞起手边的松枝投进火中。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里悉悉索索的,“滋”地一声,拉链又打开了。帐门裂开一道缝,他一矮身钻了出来。
我心里一动,转过头。他站在那儿,仰头看天,战术服已经脱掉了,只穿紧身裤和黑色背心,露出一只粗壮的正常手臂和金属手臂,发髻拆散了,长头发纷乱地围着脸,底下踩在雪地里的是两只光脚。
我呆呆看着他,一时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用一贯独特的步伐走过来,从高高的头颅上俯瞰我。我跟他对视,微弱火光映出他的轮廓。
……尽管说我一厢情愿好了,然而他面上弥漫着一种“非常像”巴基的柔和神情,就像时空里传来一种飘渺的回声。
有一霎我甚至以为他会开口说“史蒂维”。我被那错觉迷惑,轻声叫道:“巴基。”
他没有说话。那算是默认吗?良久,他淡淡说道:“你头发都白了。”
我抬手摸一摸头发,果然积了薄薄一层雪。
他从我身上跨过去,坐在火堆旁的圆松木上,拨一拨火。我慢慢坐起身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除了面部和右手之外的皮肤,后颈处颈椎的位置有一条竖着的伤疤,向下消失在黑色背心里,就像他曾经被剖开又缝起来。
他的脊椎……本来是摔断了的。那时我跟他承诺:脊椎断了不一定就会瘫痪,他们会治好你。
这条手术疤痕兑现了我的承诺。
每当想起这件事,我都不知道是该庆幸世上多了个能把我揍得奄奄一息的冬兵,还是该悔恨失去一个回到布鲁克林终身瘫痪的巴基。
他把双肘架在腿上,右手搁在嘴边呵了一下,说:“真冷。”
我说:“我以为你不怕冷。”
他凝视松枝之间跳动的火光,“我不惧怕冷。我憎恨冷。”
我忽然发现,他现在想要说话,他有诉说的欲望。就像一只鸟想要落下来,珍罕无比的鸟。我闭紧嘴巴,唯恐把它惊走。
他果然接着说下去:“……他们不能看得到我脑袋里。他们知道我记不住多少东西,但并不具体知道我记得住多少。
“我最清楚记得的是,冷。
“能杀死我的冷,积雪里的冷,每一次急冻密封箱里的冷。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从手指和足趾尖钻进来,像蛇一样缠着身体,把神智一点点挤迫出去,直到我眼前一片黑暗。
“我甚至记得霜花怎么从鼻尖颧骨开始凝结。”
我望着他,忍住心酸,一言不发。
他用右手缓缓抚摸左臂的金属表面,从手背到小臂,再滑下来,那似乎是一种习惯动作,雪花落上去,又立即被拂掉。有时金属臂的页片轻轻“格”地响一声。“冷是可恨的,但我又更痛恨左手感觉不到这种冷。一条假家伙,它给我用,但不属于我。有时候,我觉得我反而是它的奴隶。”
我说:“你的头发也白了。”
他木然不动,并没有拂拭的意思。隔一秒钟,他轻轻地晃晃头,一些雪花从长发上跌落。
我看看他光着的双脚,说:“雪下大了,你不喜欢冷,为什么还不进帐篷去?”
他不说话,眼睛平静地望着我,眨了一下,又一下。
我要过了一阵才明白他的意思:你不进去,我也在这耗着。
一明白我就立刻站起身来,“好吧。你给我留的角落有多大?”
一顶单人帐篷,留给另外一个成年人的空间能有多大?我随他走进去,帐顶低低的,他单膝跪下来,探身拧亮了防风灯,不出声地收拾东侧的什物。
我比他个子高,更觉得弯腰困难,于是就停在帐口,也单膝跪着。
地上铺着黑色防潮垫,枪靠在几只半透明储物箱上,睡袋也是黑色的,他的战术服叠成规整的方块,登山靴鞋跟并齐,排列在衣服旁边,帐篷里井井有条的情景,其实很像一个老兵的房间。
……多年之前,巴基是全步兵营最爱整洁的士兵。
他手里握着一只精钢保温壶,一面把壶盖旋紧,一面不回头地说:“拉链。”
我转身去拉起帐门的拉链,回过身来,正巧看到保温壶的弧形表面上映出他的脸。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嘴角闪过一点点微笑,极迅速地出现,又极迅速地消散了。
——他是故意提起“冷”这种话题,好赚我进来睡。
他并没有放弃努力,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与我拉近距离。
东边一块地方空出来了,他把一叠织物扔过去,“只有一张薄毯。”
“足够了。”
我和衣平躺下来,把毯子拽到下巴底下。他迅速滑进睡袋,从里面探出手拧熄了防风灯。
毯子的纤维里渗着淡淡的枪油味,松针松脂的气味,还有他身上的气息。
那像是冰雪,苔藓,金属……时隔多年,他的气息也变得陌生了。但我在黑暗里偷偷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想到那只“鸟”还会再落下来。他的声音从睡袋里闷闷地传出来:“想谈谈吗?”
“你不是说‘明天再谈’?”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
“好。”在悸动之外,我竟然感到一阵恐慌不安,吞咽了一下,口不由心地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喂,我来这里的时候,在法拉克福机场遇到一个老人……他,他让我向你问好。”
他像是冷笑了一声,“不要兜圈子。问你想问的。”
我又吸了口气,“那么你告诉我,你回到这座山谷里的目的是什么?”
他轻轻“嗯”一声。
又隔了一阵他才开口:“七个月之前,我在比弗顿市一家老年疗养院干活。那里面,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
这第一句很不像是答案,但我耐心等着他往下说。
他说:“也就是说,除了医生护士,那儿全是忘记了过去的人。没有人知道我也是他们的同类。
“我想看看别的失掉过去的人,是怎么度日的。他们怎么挣扎着去寻找回忆和自己。
“大部分患者有一张空荡荡的脸,因为他们的脑子空了。他们不认识人。一个结婚四十年、婚戒已经陷进肉里除不下来的老女人,她的丈夫每天带着一束铃兰来,每天向她自我介绍:可爱的露西,你好,我是你的丈夫本杰明。
“他每天随身带着照相簿,那种带铁圈、翻页的老簿子,用以证明他们的夫妻关系。但他太太还是漠然说,对不起,我不记得您。我相信您说的话,但是也请不要碰我的手,我会起鸡皮疙瘩。不不,别给我讲以前的事。我不需要您告诉我、我的婚礼捧花是铃兰。”
我在黑暗里屏息听着。
“……我跟老露西和老本杰明都聊过。
“他哀伤地说,她倒是信我,但她自己想不起来,什么都是白费。
“她则说:我怕的是,一切都是由他来告诉我的,到最后我没法分辨哪些是我自己的、哪些是他灌进我脑子里的东西。”
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再打断我的话,明确表示不希望我把往事和盘托出。他想靠自己。
他喃喃道:“记忆不能靠转述。必须得自己想起来,那样才……”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那之后半分钟,我听见睡袋那边的呼吸深长起来。他睡着了。
(TBC)
【解释一下:Bucky并不是傲娇,他只是一个人惯了,虽说主动把Steve召到身边来,但忽然一下子跟人近距离接触,毕竟有点交谈/交往困难……以及,他习惯了靠自己。记忆这种事,靠别人讲给自己的,终究是不能算数的。得自己想起来,才算。
2015年的这三个昼夜,会与前面1944年三个昼夜的一一对照。
下雪真好。一夜之间,两人就一起白了头。
今天翻翻冬兵的剧照,蓦地想到一句话——任是无情也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