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的三个昼夜⒄ 冬边日出西边雪,道是无晴却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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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巴基,你都想起来了吗?”

他盯着火堆,像沉吟,又像怔忡,很久没有开口。从侧面看去,他的腮帮和下巴紧绷成铁硬的线条。

最后的黄昏的光就要消失了。那最末的一点点金色,闪耀在他颧骨和金属手背上,蝴蝶似的落在那儿。

每多等待一秒,我的心就往下沉一点。


他终于开口了,“你希望我说我想起了一切、然后跟你相拥痛哭?”那语气淡淡的,带一点嘲讽和苦涩。

那不是巴基的语气。

我僵硬地坐着,双膝发软,嘴唇和手指都麻了。

 

他忽地站起身来,走出几步,又停下,头也不回地说:“煮咖啡,你喝不喝?”

我一时说不出话。他似乎也根本没打算等回答,就足音沉沉地走开了。几步之外是他的单人圆顶帐篷,他一低头钻了进去。

 

我耳边还萦绕他方才那句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抱幻想了。我并不记得。

然而如果真的全不记得,又为什么用明确的方式引我来找他?他自己又为什么要重回这片惨痛之地?

——别抱幻想了。即使我记得一切,我也不再是当年的巴基。

在最放肆的梦境里,我确实幻想过能得回当年的巴基,幻想他笑嘻嘻地歪着头、眼睛闪闪发光,嘴角挂着个懒洋洋的动人微笑,叫道:嘿,史蒂维……然而,我早就知道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最坏的不过是独自背负那至死不渝的爱和誓言,度尽我冗长的生命。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据说,人的大脑中有一块区域专门揣度别人的想法。我觉得我那一块脑子始终不够发达,比如,我要过了很久才明白佩吉卡特的倾心。

现在我多希望我能像当年的巴基巴恩斯一样善解人意。

 

他很快从帐门钻出来,两手拿着东西,其中有一只铝咖啡壶,铝皮已经烧得斑驳。

——在野外也不忘煮咖啡、随身带着给烤肉调味用的酱,其实这倒真是爱享乐、爱美食的詹姆斯巴恩斯的风格。

他走过来坐下,打开咖啡壶,顺手在身边抓起一把雪,手势熟练地塞进底座的槽子里;又打开一只罐头,把里面的咖啡粉倒进滤斗,拧紧;拾起一根松枝,在火堆角落拨出一个巴掌大的平面,将咖啡壶架在拇指高的小火苗上。

然后他看我一眼,以命令似的口气说了一个字:“吃。”

我才发现手上握着那柄挑着肉的小刀,一口还没动过。肉冷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凝在表面。

有好几天没正经吃什么东西,体力消耗又大,饿是真饿了,胃默默地揪紧在一起,我把肉送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大口,发泄似的用力咀嚼,以为自己会食不知味,未料那滋味居然比想象中好。

第二口干脆把剩下的部分整个塞进嘴里,他不回头地向我伸出手,我愣一愣,转过小刀,把刀柄朝向他。他接过刀,在那条鹿腿上再锯下一大块肉,再递给我,又提醒了一次:“酱。”

这片肉是热的,更嫩,味道更好,他确实把野物身上最好的部分留给了我。酱里有红醋、胡椒和罗勒的香气,恍惚竟很像当年我到巴恩斯家去吃到的酱汁味道。


咖啡快烧开了,我一边吃,一边看着他有条不紊地从一只半透明塑料箱里往外拿东西。忽然他手停一停,问:“要加鸡蛋吗?”

“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水波不兴,“你的咖啡里要加蛋吗?”

“……啊,不。”加蛋?咖啡里加鸡蛋?

他排好两只银灰色的金属杯,一只旧一只新,旧的是他的,新的那个……显然是给我预备的。

他一早就给我备好了杯子。那让我的心暖和了一些。


夜彻底地黑下来了,气温急速下降。我还清楚地记得在那三个昼夜,我是多么恐惧黑夜的降临,因为每消耗掉一个白昼,离别就更近一点,而黑夜的低温又会为他增加多少痛苦。

咖啡壶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他提起咖啡壶,把棕褐色的汁液汩汩倒进杯子,又令人眼花缭乱地往其中添了些别的液体,然后探身把第一杯给我。

我迎着热蒸汽嗅一嗅,啜了一小口,味道很古怪。

他正把一只生鸡蛋悬空捏碎,蛋液噗地掉进咖啡里。我问:“加蛋是哪里的喝法?”

聊这不相干的话,他倒是极轻微地笑了一下,“俄国。天冷,要抓紧所有机会补充能量。”

“你还加了酒?”

“伏特加。喝了身子暖。”

他双手合拢抱着杯子,缓缓搓着它转动,以之熨热手心,垂下头,居然主动继续往下说:“有些任务,需要在地堡对面的树林中潜伏一个月。我必须给自己找一点乐趣。”

——在极苦的杀手生涯中,那一点生之乐趣只能实现在饮食上。

我心里那枚七十年前埋下的古老刀尖又轻轻动弹一下。咖啡的苦味从舌头上扩散到了胸腔里。

再低下头喝了一口,我皱着眉。他盯着我看,嘴角仍然是那个淡淡的、嘲讽似的笑,“很难喝?你是不是正在心里说,这肯定是世上最糟糕的咖啡?”

上帝,我和他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几乎每个词都一样。

他看着我呆怔怔的表情,竟然瞬间会意了,“……巴基从前说过这句?”

我喃喃道:“不,是我说的。”


——1944年那三个昼夜中,我曾把军队配给的速溶咖啡粉放入口中,搅着雪,让它融化,然后哺进巴基口中,问他:是不是很难喝?这肯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咖啡。

——我的巴基,他说:不,这是世上最甜的咖啡。

 

他说:“呵,咖啡……1944年你们也带着咖啡壶出来执行任务?”

那句话故意说得像是轻描淡写,但我清楚看到他的睫毛急速哆嗦了好几下,像一只惊惧的蛾在扇翅。

我顿了顿,说:“你希望我把七十年前的事讲给你?你真的想知道?”

他转过头去,明显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表情。

我握着双拳,等待他的回答,胸中那些往事犹如蠢蠢欲动的幽魂,只等一句咒语的解封,就要一涌而出。

不料他缓缓站起身,用后背朝向我,直挺挺地立了一阵,“天晚了,明天再谈。”

 

于是我那颗老心脏又跌回原位。我暗暗命令自己闭紧嘴巴。他极迅速地用雪擦洗咖啡壶和杯子,又拿一块厚帆布把剩下的兽肉重重裹起,埋进一个早就挖好的坑里。

我记得在野外生存书中读到过:剩余食物要埋入土中、掩藏气味,否则夜间会引来食肉兽偷袭。

 

他把东西收入帐篷,又弯腰钻出来,看着我添火拨火,看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只有一个睡袋。不过你可以进来睡。”

 

我转头去找他的表情,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嘴角有一点似笑非笑的样子,一对眼睛犹如寒星。

那双眼睛仍能让我魂为之夺,让我屏住呼吸。

 

等我回答的时候,他很疲惫似的呼出一口气,又说:“东边的一角,分给你。”

我摇摇头,“我就睡在这儿,看守火堆。”

他仰头看看天,淡淡道:“据说今夜会下雪。”

“不要紧,我不怕冷。”1944年,没有睡袋也没有帐篷,我们还不是在雪地里呆了72小时。

他点点头,一瞬间像如释重负,又若有所失,飞快转过身去,什么也没再说,大步走回帐中。帐篷门的拉链“滋”地一声,向上一拉,就像一只蚌壳合拢起来。


帐里亮起一盏防风灯,他的影子在帐篷壁上晃动了一阵,兼之簌簌有声。

灯在半分钟之后熄灭。


(TBC)


14 Oct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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